黑袍人仰天长笑,声震竹林,震的残留竹叶簌簌落地,笑完方道:“毒手药王从不配这等药物。实不相瞒,九幽神君与我交手途中,一时不留神,不幸误伤雷怖。罪魁祸首是这东西里装的毒液,刘大人可莫要怪错了人。”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支鸭嘴形状的兵器,向他们亮了亮,又缩了回去。
刘独峰道:“原来如此,你也不知这是什么毒?”
黑袍人道:“九幽神君没告诉我就死了,我当然不知道。我把它叫做氢氟酸,刘大人若有兴趣,可以自行取名。”
刘独峰笑道:“我只是问问而已,否则不好向傅丞相交待。这么说来,尊驾的确是五湖龙王?”
黑袍人阴恻恻地笑了几声,亦笑道:“除我之外,更有何人?等刘大人你前来救驾,戚少商等人早已身遭不测。我杀了九幽之后,一直在这里等候你们。好在你人还算聪明,并未让我等太久。”
刘独峰不动声色,颔首道:“过奖。”
他与四大名捕一样,足迹踏遍中原大地,专门追捕最为穷凶极恶的凶犯,对十二连环坞绝不陌生,也知道自己在江南办案十分顺利,大有五湖龙王在幕后配合的原因。但官是官,匪是匪,两者永远不能相容。他不愿与龙王为敌,却也无意和他攀上交情。
龙王特意等候他们一行人,可见必有要事相商。他丝毫不着急,吐出过奖二字,便不再说话,静等龙王继续说下去。与此同时,他尽聚全身功力,调动数十年缉捕经验,试图通过对方的举止语气,一窥掩在黑袍下的端倪。
五湖龙王似笑非笑道:“刘独峰,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久闻你的大名,却无法苟同你的原则。不过六扇门中,有良心的人太少,有脑子的人更少。你已算是其中出类拔萃者,我别无选择。”
刘独峰一挥手,制止身边人出口呵斥,悠然道:“看来你真的等了很久,都等出了火气,不然何必在谈正事前,特意损我一顿?”
五湖龙王道:“我没损你,我在褒奖你。我若损你,你自会知道。也罢,且让我长话短说。你想找戚少商与息大娘,问清皇帝下密诏的原因。如今我已知道了那个原因,这就转告于你。”
刘独峰道:“我虽不想继续做官,却还想平静安稳地度过一生,对这事毫无兴趣。俗话说,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尊驾何妨给我个面子,把那秘密烂在肚里?”
五湖龙王哈哈一笑,笑道:“你们几位想去收尸,但去无妨。我绰号叫作龙王,实际还是个人,不会吃了你们大人。刘大人,今日你也听,不听也得听,休想做个置身事外的老滑头。即使你不听,人家也会以为你听了,终日疑神疑鬼,非得除掉你灭口不可,那还不如做个明白鬼。”
他先抽出阴阳三才夺,展示给他们看,又收了回去。一取一收之间,刘独峰眼神利如闪电,看清他手背青筋微凸,细纹密布,皮肤十分粗糙,正是老人应有的肌肤,根本看不出破绽。他没有其他证据,只好暂时把他当成老人。
两个老头一坐一站,对视了好一阵子。刘独峰终于道:“成,我认了,你说吧。”
其实他拒听的心意并非很坚决,只因想抽身避祸,才不肯主动询问。此时五湖龙王一定要说,他也就半推半拒地从了。
毁诺城城破当夜,苏夜扮成息红泪,公孙大娘扮成戚少商,自城中联袂而出,路上刻意曝露行迹,引开最为棘手的敌人。真正的戚、息两人打扮的毫不起眼,混在乱军之中,走的无影无踪。傅府高手发觉不对时,戚少商早已寻到安全地点,筹谋威胁皇帝之事。
这个计划本来很容易成功,却因九幽神君重出江湖,险些造成苏夜死在乱葬岗的悲剧。若非五湖龙王及时赶来,杀了九幽,恐怕两位佳人就得变成两具艳尸。
他听完苏夜的叙述,猜测刘独峰将至,便让她们尽快离去,与其他人会合。刘独峰来的不算慢,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如果他早到一个时辰,说不定能与苏夜本人碰面。
戚少商、楚相玉、太子赵似、端王赵佶之事,也从五湖龙王口中,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刘独峰。其实刘独峰一接密旨,立刻想到类似可能,听完并不惊讶,仅仅觉得“果然如此”。但他一生忠于朝廷,颇蒙赵佶青眼,此时发觉皇帝不仅是昏庸之君,还得位不正,心中五味杂陈可想而知。
因此,他听说戚少商欲以此事与朝廷作交易,不由更加如释重负,心想如此也好。
五湖龙王一看他表情,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屑一笑,笑道:“刘大人既无意见,可见戚少商成功的把握很大。反正当今这位皇帝才具平平,眼高胆小,一听他要将秘辛昭告天下,肯定慌了手脚。至于你们几位,当然又可以急流勇退,四面生光了。拿去!”
他右手一动,打出两枚圆形暗器般的东西。刘独峰心知他并无敌意,抬手抓住,发觉那竟是两枚蜡封的药丸,在他掌心滴溜溜滚动着。
五湖龙王道:“苏姑娘把解药给了我,让我转交给你。他二人服下后,毒性自会消解。”
刘独峰哼了一声,疑心更重,却不好多问。他听过无数传闻,都说五湖龙王喜欢年轻美貌的女子。十二连环坞偌大基业,竟无一名男性总管,足见龙王之好色。
传言已经很难听,还有愈演愈烈之势。连云寨一事中,龙王又对苏夜十分照顾,甚至要叶愁红与公孙大娘听从她的命令,难免使刘独峰大为疑惑,猜测他看中了她,只碍于苏梦枕是她师兄,不方便下手,不得不迂回笼络。
他为人庄重自持,绝不会将这话诉诸于口,将药丸一抛,强行压下疑虑,问道:“顾惜朝他们的解药呢?”
五湖龙王冷笑道:“事已至此,你竟还想着那群人的性命?我没有他们的解药,你下次见到苏姑娘,再帮忙说情不迟。但我劝你一句,你要独善其身,就独善到底,切勿见谁势大,就偏向那边,否则另一方得势时,便是你大难临头的时候。”
刘独峰形容高贵庄严,自有出自世家、身居高位的气度。五湖龙王却狂傲霸道,充满了对他人的不屑之意,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半点不考虑别人意见。
老头与老头之间,似乎也有很大的不同。
刘独峰瞥一眼天光,淡淡道:“听起来,龙王对刘某意见很大啊?”
五湖龙王傲然道:“你我河水不犯井水,何来意见?只不过在我眼中,刘大人你堪称一根搅屎棍,哪里有麻烦,你就在哪里乱搅。但遇上真正的麻烦,你又不中用,随便碰块石头便碎了,还惹的自己一身腥臊。”
刘独峰听他采用如此恶心的譬喻,终于有些恼怒,一扬眉便要说话,却听他继续说道:“我一向实话实说,你用不着生气。相信过段时日,你那几位知交好友便会出狱,大可不必为此担忧。我言尽于此,后会有期。”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刘独峰对评价作何感想,苏夜已不得而知。
她说完就走, 风一样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把尸体与尸水留给了他。有尸体在手, 更易向傅宗书交待。当然,傅宗书关不关心一个死了的九幽神君, 也是值得商榷之事。至于雷损,想必更不会关注没了用处的雷怖,尸体在不在, 又有什么要紧?
刘独峰身份摆在那里, 立场摆在那里, 退休在即,注定了她不能与他计较损失手下、毁诺城覆灭的责任。她向来不愿忍气吞声, 只好曲线救国, 以龙王身份损他一顿, 将他形容为搅屎棍, 总算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她随身带着易容工具,少许装扮身份用的衣物, 以便随时切换到其他身份。她琢磨刘独峰为人, 料想他不能就此退居幕后, 必然最后努力一次, 前来追寻戚少商。于是, 她杀死九幽神君,完成灭口的承诺,就迅速改换妆饰, 摇身变成黑衣老者,在山岗上迎风独立,等候刘独峰赶到。
饶是刘独峰办案一世,老练狠辣,也没看出五湖龙王与苏夜的相似,只好乖乖认了。
他再聪明,也猜不出苏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以为她落败于九幽神君,被五湖龙王所救,然后扬长而去,回到其他人那里。事实上,他想的大错不错。苏夜离开这座小山岗后,也的确没有前往青天寨,而是与附近的公孙大娘会面,共同折返毁诺城方向,等待神鹰搜到她们。
苏夜对待敌人时,常常没有一句实话,包括告诉九幽自己不知戚少商下落。她知道戚少商会去哪儿,也知道他们均在路上留下不同标记,使同伴可以成功会合。但乱军之中,局势随时可能产生变化。戚少商真正去往的地方,不见得是计划中的预定地点。
雨收云散,天色初霁,一天湛蓝如洗。烈日驱散地上的水雾,令飞禽视野极为阔朗。当天未至午时,两只神鹰掠过高空,一眼认出她们,长鸣出声,迅速俯冲至地,停在苏夜肩上,吃她手中食物。
它们先养精蓄锐,又再次冲上高空,在前带路,领着她两人前去与叶愁红相见,之后沿路打探别人的消息,意图尽早重聚。
一夜过去,苏夜没能走出太远,其他人也一样。只因对方的重要人物大多身中剧毒,武功十去八九,刘独峰又匆匆离开毁诺城,他们未遇强敌,依然成功逃亡,并未落到官军手中。
苏梦枕总共派出十名无发无天成员,因为苏夜不欲曝露行踪,也因为这支部队人数本就很少。可惜的是,古董急于打开密道,利用自己身份,将他们各自调开,一不做二不休,竟一气杀了负责看守的五人,才前去转动密道中的枢纽,又暗算对此一无所知的师无愧。
师无愧身中三刀两掌,刀上有毒,掌力沉厚,几乎不能行动,只能由阴兵暂时照顾。苏夜见到他时,发觉他伤势渐趋稳定,性命无忧,才松了口气,亲自出手为他解毒。
戚少商与息红泪、穆鸠平等人同行,不幸中途被官军冲散,只好分头逃亡,所幸伤者武功已复,内奸已除,大多数人得以杀出重围,平安抵达城外。离开毁诺城后,他们辨认沿路标记,最终重新聚头,前往订好的地点。
铁手曾说,大师兄无情可能就在附近,追捕一对鸳鸯大盗,而事情也果真如此。九幽神君弟子趁着夜色浓深,一路暗算逃出毁诺城之人,与无情狭路相逢,冲突起来。事后,无情又碰上戚少商,将其误认为独臂大盗,出手缉拿,若非铁手恰于此时赶到,有可能结下极大误会。
他外表冷漠,体质虚弱,内心却十分善良多情,听完戚少商的叙述后,自觉责无旁贷,毫不犹豫答应帮忙。此时铁手已在缉拿名单上,成为钦犯之一。无情却还是官身,行动十分自由。他见事态危急,只得无奈抽身,暂且抛下缉捕目标,匆忙赶回京城,向诸葛神侯求援。
证据血书藏在戚少商的“青龙剑”剑柄中,已向无情出示,证实戚少商所言非虚。苏夜找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们,才知道事有凑巧,无情不愿耽搁时间,已经连夜动身。雷卷担心中途生变,他一人孤掌难鸣,与唐晚词、秦晚晴、沈边儿几人负责护送,与他一起上路。
他为人极可信任,又尚未引起傅宗书一方怀疑,确是此事的最佳人选。但他要先将内情报给神侯,利用神侯府人脉势力,暂缓对戚少商的追捕,同时与当今天子接触,才可能正式解决麻烦。期间会不会发生意外,谁都不知道。
不过,戚少商将利害关系陈述清楚,提出自己一方的条件,该做的都做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苏夜虽觉皇帝无能,不敢鱼死网破,却不得不做好准备,想好让戚少商隐姓埋名,自此浪迹天涯的方法。
除此之外,她亦做不了什么。他们的危机远未过去,稍作喘息后,便即发现官兵悄悄冒出了头,只得再行逃亡。
黄金麟、顾惜朝身边带着傅宗书的委任状,有权调动数省兵马。他们见大动干戈后,正主仍逃的一个不剩,不由又惊又怒,既怕被傅宗书厌弃,又怕小命难保,不惜加大搜捕力度,警告附近百姓,除再次申明连坐规矩外,还以重金相诱,诱使他们报告钦犯行迹。
鼠兔虫蚁临危时,尚要拼命一搏,何况这几位手握大权的武官。官兵由数千之数,陡增至数万,给了苏夜极深的压力。她早看过毁诺城一带地图,定下逃亡路线,自忖再也找不到更安全的第二条路。即使如此,各州县衙役、兵丁共同搜索,仍使他们屡次暴露,难有片刻清闲。
如果分头行动,应该更容易藏身,但也更容易被人捉住。条件谈成功还好,若不成功,还得想方设法救人,根本冒不起这样的风险。因此,苏夜身上压力再大,也没让他们分开藏匿。
她心中对局势一清二楚,其他人也非笨蛋,均在咬牙苦撑。赫连春水、高鸡血、高鸡血师弟韦鸭毛三人,明明被息大娘连累至此,却无一句怨言,每日反而强颜欢笑,安慰于她。
戚少商本人心情极为复杂,并不愿以此手段取胜,总觉得有负于连云寨死难的兄弟。可是,他又不得不祈祷圣旨早到,皇帝同意他的条件,否则将有更多兄弟死难。
苏夜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比上一次更阴郁,更深沉,即使离开了毁诺城,希望近在眼前,也未恢复往日之神采飞扬。这对他未必是好事,却也不是祸事。至少下次来个张惜朝、李惜朝,他是不会再上当的了。
她定下猫耳镇、白水镇、恶虎村、南燕等数个地点,打算迂回前进,绕路进入青天寨,继续在那里抵抗,静等京中消息传回。在此之前,她又令神鹰急速回京,将密信带给程英,让她们心里有数,并在必要时联合苏梦枕,助神侯府一臂之力。
连云寨与毁诺城动静如此之大,已经不可能掩盖事态。江湖中,无数双眼睛紧盯着这里,均在想傅宗书能否成功。他成功,就会有更多人投靠权臣,进一步打击侠义道。他不成功,那就证明当朝丞相也没多么可怕,给抗争者以充足信心。
殷乘风虑及家业,一直犹豫不决,并未及时救援戚少商。然而,他听说毁诺城毁于夜里大火后,终于按捺不住,力排众议,让伍彩云守在青天寨中,亲自带人下山帮忙。双方说巧不巧,恰好相遇于易水边上,然后就被官兵团团围住,费尽力气才冲破包围网。
众人成功抵达青天寨,进入寨门时,脸上才露出些许轻松神色。苏夜觉得,倘若殷乘风也被傅宗书收买,想当个“护国寨主”,她肯定对人类彻底失去了希望。唐肯生的浓眉大眼,长的一身正气,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青年,却因高风亮临危变节,整日魂不守舍,一提神威镖局就默然无语。
尽管高风亮家人均在官府手中,不得不如此,但他自己也想要荣华富贵,取得朝廷高官青眼,说可怜固然可以,说可恨也不算有错。由于他变节只为换回人质,并无过逾举动,无人苛责于他。但此事之后,江湖中人对神威镖局的评价,只怕会变了个模样。
还好,青天寨不是神威镖局,殷乘风也不是高风亮。他妻子伍彩云为上代寨主之女,轻功既好,武功又佳,想必不会那么容易被人胁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