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遵从这个理论,从未出过差错,此次疾奔了盏茶时分,便见不远处淙淙溪水,银带般往低处流动。而溪水两边,亦出现青翠稻田。稻叶比青草更为茁壮,可见得到农家的精心照顾。
稻田近在眼前,种稻子的人也不会远。她小心观察他们,选定一个面貌聪明,孤身劳作的年轻村女,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缓缓接近她,向她打听道路。
那村女见她年纪幼小,独自一人跑来问路,十分诧异。即使如此,她仍好心地回答她的问题,还怕她听不懂,耐心解释了一番。
苏夜所料无差,此地乃江北众多平原中的一处,离沮水仅有半日步行路程。沮水为汉水分支,水流由西向东,与其他水道一起汇进长江,奔流入海。水道两旁,土质都颇为肥沃,适宜作物生长。自古至今,江北平原一直受到上天庇佑,令生活于此的百姓衣食无忧。
据村女所说,最近的小镇为白水镇,最近的城为当阳、远安两座大城。驴车行走一日,可到当阳北门。本地人若去城里办事,总在清晨动身,晚上宿在那里,第二天再原路返回。
她还应苏夜请求,说出了当今年号,但听在苏夜耳朵里,和没听见相差无几。她对隋朝几乎一无所知,不像对北宋那样熟悉,就算知道今年是哪一年,也不清楚即将发生什么。
还好,她对当阳城一清二楚,心知去了城里,定能发现更多线索。
那位村女答完之后,正想问她是否与家人走散,找不到父母,只觉眼前一花,好端端站在眼前的小女孩已不见了,原地留下一锭银子,证明她并非白日做梦。
直至当天晚上,她还逢人就说这段奇遇,将苏夜与鬼神联系起来,全然想不到自己遇上了一个特殊的武林高手。
村女讲故事时,苏夜正飞奔向当阳城。她连续奔跑一日一夜,也不会感到疲乏,除非途中和强敌动手。更何况,她飞奔之速,远胜拉着板车的驴子。太阳完全沉下地平线,夜色笼罩大地。当阳城中华灯高悬,夜宴方开,苏夜已站在了北门外面,冷冷盯着尚未关闭的城门。
武侠世界毕竟与真正的古代世界不同,规矩宽松的多。她读小说时,从未见过需要路引文书的人物,全都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不必拿出身份证明。但她与他们不同,倘若大摇大摆通过城门,势必会被守卫拦下。
她思索半晌,在去野外找个破庙,盘膝打坐疗伤,和进城四处摸索,打听城中江湖人物之间犹豫,终于选定后者。城门守卫森严,但只是普通兵士。她想瞒过他们的耳目,易如反掌,趁他们略微分心时,轻轻巧巧溜进城门,踏上当阳城进城的大道。
农家爱惜蜡烛灯油,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城中却尽有富豪人家。他们不仅在家里寻欢作乐,还时常去青楼风流快活,单看大道两边,小楼排列整齐,高烧银烛,就知道当阳城十分富庶,不愧为沮水一带的大城。
苏夜苦思冥想,始终记不起城里有何重要角色。若她在扬州,大可去找一位名叫石龙的武馆教头,或者名叫寇仲、徐子陵的小混混,甚至街上卖包子的贞嫂。但当阳不同,听上去有点耳熟,真往深处想,又发觉想不出任何实际名字。
而且,那名村女言语之中,并无天下大乱,硝烟四起的颓丧意味,也未说何处义军揭竿而起,占城为王。她不由猜测,现在的确是隋炀帝杨广在位,但隋朝气数未尽,还有几年寿命。她按照记忆中的剧情找人,很可能出现差错。
她怀着重重疑虑,在大街小巷中徘徊,刻意回避行人。只要她愿意,即使从他们身边走过,对方亦茫然无觉。她知道,这个世界里的高姓大阀,均与江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阀主本人,以及门户中的重要人物,全部习练高深武功,各有各的绝学。也就是说,找到当阳大户后,不愁找不到切入江湖的时机。
苏夜在当阳转了一圈,心想当阳大户,再大也大不过本城太守,便不再犹豫,向太守府走去,打算潜入府中,见一见太守本人,看他能否提供重要情报。
似是命中注定,她所到之处,经常发生意外事故,如杀人放火、劫财灭门。她以夜色为掩饰,刚靠近太守府大门,就发现府中人声嘈杂,一片乱象。手持火把的士兵、衙役跑进跑出,人人脸上露出紧张神色,像是遇上了很严重的事情。一个人高马大,军官模样的人站在门前,朝衙役们大声吆喝,命令他们搜索一个黑衣人。
“遭贼了?遭刺客了?太守老婆跟着黑衣人跑了?”
刹那间,苏夜心里出现无数猜测,每一项都很有可能。她从不怕事,也不觉得有必要害怕,二话没说,轻车熟路地绕道而行,直绕到太守府后墙,想看看府中情况。
太守府面朝青石大道,堂堂正正,后门却位于一条小巷中。小巷一端封锁,是条死路。苏夜赶到巷口,忽然之间心有所感,倏地向后退去,藏进旁边暗影,同时屏气敛息,心跳、脉搏、呼吸齐齐停止,整个人如同一块无生命的岩石,绝不会被人发现。
她躲避之时,巷口出现一条深黑色的人影。此人身着黑色夜行衣,头戴黑色头套,仿佛真正的影子。他周身轮廓溶入黑暗,与阴影合为一体,几乎分不清哪部分是人,哪部分是石墙投下的暗影。
他的可怕之处,还不在这种神出鬼没的身法,而在他给人的感觉。那种感觉极具压迫力,极端冷酷,让人觉得他冷漠无情,视生命为粪土。他身上散发出血腥气息,好像刚杀过人,又增添了几分恐怖。
苏夜早已晋入先天境界,眼力过人,一眼看破此人行踪。否则,恐怕得等对方拔出兵器,出手伤人,她才能够觉察他的存在。
她嗅到血腥气时,辨出鲜血来自他本身。受伤的是他,而非别人。她心底本就没有惧怕之意,只有好奇,至此好奇心更深,看了一眼太守府后墙,转身跟在黑衣人身后,摸向当阳城的偏僻处。
她并无证据,却猜出他必为入府行刺的刺客。像他这种人,生来就是暗杀的材料,若行盗贼之事,未免大材小用。只不知他刺杀的是当阳太守,还是府中的其他人。
黑衣人身法诡奇至极,为她生平仅见。这并非说他轻功多高,比他轻功更高的人,她也见过不少。她只好奇他的师承,因为他举手投足,发力纵跃间,总透出一股诡怪邪异的味道,不似人间应有的轻功。
她本以为,他肯定投宿于一家不起眼的小客店,或者连夜出城,逃过官兵搜捕,事实却非如此。黑衣人一路潜行,最后竟到了一处偏僻安静的寺院,越墙而入,直奔寺中客房。
看来,这里才是他投宿的地方。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寺院荒凉僻静,似乎被人废弃了。夜风吹拂, 寺中古树哗哗摇响, 再添凄清感觉。然而, 苏夜越过重重院落时,听见僧房传来长一声, 短一声的鼾声,足见此地仍有僧人主持。
她从鼾声中,听出他们武功低微, 甚至可能不会武功, 所以未曾放在心上, 一直跟到客房附近,方放缓脚步, 静静凝视着客房窗户。
黑衣人进门不久, 房中忽地亮起灯火。窗纸上, 映出一个轮廓分明的人影。他轻功十分出色, 习练的功法更是不凡。只可惜再神秘的人,仍需找地方休息疗伤, 正和她本人一样。
苏夜微微蹙眉, 右手扶着院中大树, 脸上浮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一见此人身法, 就知道他绝非无名之辈, 必是有名有姓有地位的武林高手,仔细想想,很容易得到合理的猜想结果。
问题在于, 他究竟是不是她预料中的人?
当阳太守府人仰马翻,证明他此行失手,曝露行踪,还因此受伤。如果他身份如她所料,那太守府中一定住着更加厉害的人物,也更能引发她的好奇心。
黑衣人前来荒凉寺庙,应是为了觅地疗伤,将伤口裹好后,立刻会远走高飞,躲开官兵的搜查。她要么立刻现身,与他谈谈,要么继续跟踪他,直到跟出某个结果。
苏夜足足想了三分钟,才下定决心,飞身掠至客房门前,大大方方推开木门,一步迈了进去。
她的人真如微风般轻巧,落地时无声无息。即便先天高手侧耳细听,也只能听见细微风声,听不见飞掠时衣袂发出的破空声。但她推门时,并未刻意隐住声响。那扇木门吱呀一声,在万籁俱寂的夜色中,尤为引人注意。
黑衣人反应快至极点,门开之时,已察觉事情有变。苏夜迈进去的右脚尚未落地,只觉眼前光芒闪动,四面八方涌来森冷杀气,针扎一般,逼的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剑上气劲亦极为古怪,如同水中漩涡,不断拉扯剑雨迎上的目标。
这正是他独步江湖的剑法,与一切门派均不相似。刺杀目标大多尚未看清他的身形,便死在光点般的剑雨下。
苏夜不惊反笑,足尖在地下一点,身子向旁倾斜,千钧一发间,自绝无可能的角度,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竟从黑影身畔绕了过去,稳稳迈进了这间暗伏杀机的客房。
她自忖武功胜过此人,仍然暗中提防,随时准备拔刀出招。所幸如她所料,黑衣人一招落空,又看清了她的模样,登时极为惊讶,剑上杀气大为减弱,果真反手收剑,惊愕地盯着她。
年纪小亦有年纪小的好处。纵使杀人如麻,心肠冷酷的杀手,也很难把小小女孩当成敌人。
黑衣人腹部不断渗出鲜血,只因衣衫全黑,看上去不甚明显。黑色头罩还留在头上,露出一对黑不见底的锐利眼睛。这双眼睛里,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寒光,却没了那股誓要置人于死地的杀意。
头罩紧贴面部,勾勒出他坚挺清晰的五官轮廓。倘若他取下头罩,肯定是个相貌出众的美男子。
一个人刚刚行刺了任务目标,回到安全地方处理伤口,突然发现,眼前冒出了如此娇嫩可爱的小女孩,之后又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黑衣人显然没有类似经验,也许任何人都没有这种经验。他收剑之后,迟迟不发一言,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冷冷打量着她。
最终,反倒是苏夜率先开口,笑问道:“你是谁?”
黑衣人目光冷的似要结冰,犹豫一下,居然使用与她相似的口吻,冷然道:“我是杨虚彦。你又是谁?”
苏夜轻轻“啊”了一声,心想自己猜对了。
杨虚彦为江湖成名人物之一,外号“影子刺客”,性格冷酷无情,来历神秘莫测。事实上,他出身于当朝皇族,却不为杨广所容,即将遭人毒手时,被“邪王”石之轩救走,得传邪王的独门功法。他不出手则已,每次出手,必可引起江湖上沸沸扬扬的传言。
她今夜与他相遇,运气当真不错。
杨虚彦的脸藏在头罩后面,掩住了所有神情。苏夜想象的出,那是一副罕见的,茫然不知所谓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比常人更稀奇。
她无意装成真正的小孩,向内室木桌一指,笑道:“去裹你的伤,不必在意我,我不是你的敌人。我只想问问,你去太守府刺杀什么人?”
至此,杨虚彦头脑再不灵光,也能看出她不是寻常孩童。但他难以摆脱她幼小稚弱的印象,潜意识中,总觉得告诉她也没什么大不了,随口答道:“楚国公。”
“……楚国公?”
苏夜让开通往内室的路,让杨虚彦擦身而过,回到那张点着油灯的木桌旁。她将“楚国公”听成了“楚国功”,双眉纠结成一团,苦苦思索这人是谁,却始终不得要领。
杨虚彦一生之中,少有如此离奇的经历。苏夜一皱眉,整张脸都跟着皱了起来,显的可怜可爱。他在桌边坐下,扫了她一眼,继续之前未完成的工作,同时冷冷道:“杨玄感,杨素之子,楚国公杨玄感,住在当阳太守府。好了,你尚未回答我的问题,你究竟是谁?”
他伤的不轻,头脑却十分清晰,并未忘记苏夜躲过了他的幻影剑法。习武之人虽多,能做到这一点的却不多。无论怎么看,苏夜都只有五六岁年纪。幻影剑一击不中,已令他惊诧莫名。这印象极为深刻,不会因为苏夜看似年幼无知,就从他心底消失。
除非必要,他不屑杀死未经人事的孩童,但在必要之时,也会毫不留情地下手。他一反常态,耐心与她对答至今,是因为想知道她的身份,还想知道她是否受人指使。
苏夜再度无视他的问话,一听杨素之名,立即恍然大悟,微笑道:“原来如此,是他……影子刺客大名鼎鼎,居然不是他的对手么?”
遭人轻视是一回事,遭小孩轻视是另外一回事。杨虚彦目中寒光大盛,冷笑道:“他身边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同胞兄弟杨积善,一个是他的知交好友李密。”
“……李密?”
苏夜外表从容镇静,其实心里一片茫然,压根不在杨虚彦之下。杨虚彦说出杨素时,令她大感亲切,再说到李密,顿时亲上加亲,生出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杨虚彦误以为她不知李密是谁,懒的向她解释,自顾自地在伤口上敷药,也不催她回答。苏夜心念电转,又问道:“李密在当阳,翟让又在哪里?”
杨虚彦冷笑道:“翟让是谁?”
苏夜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很好,我明白了。”
她不熟悉隋朝的情况,只能通过一些著名历史人物的命运,间接判断自己身处那一部分情节。杨虚彦反问翟让是谁,从侧面证明瓦岗军尚未建立。而李密与杨玄感同行,没当上瓦岗军的第二号人物,进一步证实了前一个推断。
杨素乃是隋朝最有权势的大臣,与文帝、炀帝两代帝王牵扯不清,终至功高震主的地步。他两个亲生儿子肯定不是易与之辈,外加一个武功绝顶的李密,杨虚彦因此失手,并非他的过错。
苏夜凝眸沉思,紧皱的眉头却已松开。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对当今局势一无所知,心情亦放松不少。
不知从何时起,窗外传来极为细微的喧闹声。用不了多久,官兵将结束对酒馆、客店的搜查,转为盘查城中其他可以藏匿的地点,包括这座香火冷清的寺庙。
杨虚彦若不抢在此前出城,也许永远出不了城。杨玄感等人绝不会放过意图杀死自己的凶手,说不定亲自出手追查,直至查出他的下落。而且,他们并非平常混帮派的小喽啰,要地位有地位,要武功有武功,目睹幻影剑法时,肯定已看出杀手正是影子刺客。
杨虚彦动作奇快,在苏夜沉思时,裹好了伤口,清理了可供人追踪的痕迹。他站在内室中,和她正面相对,忽地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问道:“小姑娘,你好像知道不少秘密,还有没有要问的事情?如果没有……”
他口气中冷漠少,讥讽多,流露出之前不曾有过的意味。她知道他至今未起杀心,最多把她弄晕,一走了之。要不是他受了伤,很有可能带她一起走,问明白她的师承来历。
不仅是他,换了任何一个江湖人,都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