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问道:“一,不可顶撞上官。”
孟为:“……”
孟为觉得这第一点就不大合理。脸色一沉,犹豫片刻委屈道:“那若是他有错呢?”
“以下犯上,是大忌。没有人会愿意要一个,只会顶撞自己的下官。何况,许多时候,你们站的位置不一样,考虑的事情就不一样。你未必能明白,你以为的对,也未必就是对的。”宋问将手揣进袖子里,挑衅的看着他道:“啧,你究竟做不做得到?”
孟为悲痛点头:“下一个。”
“二,无论何时,都要以自己的性命为先。”宋问道,“一个不懂得珍惜自己生命的,自然也保护不了其他人。”
孟为继续囫囵的点头。
宋问:“三。若有人相劝,不管是你的下属,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敌人,都要三思而后行。”
孟为叹了口气,继续坐到那边的桌上去替他们阅卷。
李洵看着他有些萎靡的侧脸,轻笑道:“先生是否说得太苛刻了?”
宋问:“我说得苛刻,他也未必做得到啊。”
李洵一笑:“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正午的时候,宋问点了些吃的过来,众人坐在一起吃了。
王义廷走进来的时候,楼内又是一阵骚动。
王义廷在众人间寻了一番,才看见坐在后面悠哉看书的宋问。
王义廷走过去道:“你这是做什么?你怎么还有空在这里办这个?”
宋问摊开手:“怎么没空?空得很好啊,反正我也没事做。”
王义廷有些失态的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到一旁。
宋问:“怎么?”
王义廷神色凝重道:“出了一些事。”
宋问如今一听他们说出事,都觉得无辜。“怎么?这里还不能开课?”
“不是这件事。”王义廷压低声音,靠过去道:“先前科考泄题舞弊一事,已经查出一些眉目。”
宋问一凛,不禁头皮发麻,皱眉道:“又和我云深有关系?”
王义廷摇头:“不。是太学的学子。”
王义廷坐靠在她旁边,解释道:“一位太学的学子,去吏部偷看了考卷,然后在太学押题的时候,说出了卷子上的题目。太傅博士也觉得或有可能,就让他们照着准备了。所以,此次太学才有诸多学子能初试登榜。”
宋问摸着下巴微微颔首。
“他以为如此一来,他的同窗和先生也能替他作证。只是不料,此次科考尤为特殊。东窗事发,考卷未封实的事情也暴露出去,陛下下令彻查。”王义廷道,“他做的不隐秘,照着这个一查便查出来了。”
宋问听了半天,算是明白,问道:“那与我又有何关系?”
王义廷轻声一叹,甚为唏嘘道:“昨日,金吾卫带人过去询问详情。当夜,他就留书一封,然后悬梁自尽了。”
竟如此极端!宋问闻言也是错愕,一时百感交集道:“何苦呢?这世上哪有东西,比活着更重要呢?”
他既然是太学生徒,那怎么说也是五品以上官宦子弟。即便考不上进士,也可以前途无量。哪怕这次被揭发,他父亲也会替他奔走。他却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走上岔路。何至于此?
王义廷:“好在人被救回来了,现在在家里躺着。早晨的时候醒了,说是想见你。”
宋问一时没反应过来,偏头道:“见我?”
“不错,他要见你。”王义廷道,“你和他是有什么关系吗?”
宋问无辜而真诚道:“没有啊。”
她转念一想,呲牙道:“你们该不是又怀疑我吧?他该不是要迁怒于我吧?”
王义廷:“他不说,我们也不知道,自然只能胡乱猜测了。那些原本就对有偏见的,哪里能想到什么好的地方去?不然我为何急急来找你?”
宋问摸摸后脑,颇有些哭笑不得。
王义廷说:“不过他现在什么也没说,不像是要陷害你的样子。既然提出要和你聊聊,你千万记得要上心些。”
宋问哪能不上心?她都被坑怕了。
王义廷怕时间拖延久了,若对方真没怀什么好意,惹恼了要陷害宋问,催促着她赶紧动身。
宋问拖李洵照管一下茶楼,顺便看着林唯衍,便和王义廷动身出发。
王义廷的马车,直接去了那人的府邸。到门口,喊她下来。
一老仆守在门口,看着脸色很是悲痛,匆匆引她过去。
门外还有金吾卫站着,一妇人与一脸色阴沉的中年男子。
气氛沉闷,无人说话。见她来了,纷纷让出一条路。
宋问和他们寒暄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在原地顿了一会儿,也没人和她说话。心中有些无语,还是推门进去。
房间里很是昏暗。窗户被关着,密不透风。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门带上,然后往里走去。
床上那人听见动静,挣扎着爬了起来。看他动作很是费力,是真的身体虚弱。
他半靠在床边,抬头,看向宋问,扯起一个笑来,招呼道:“宋先生,还记得学生吗?”
宋问又走近一点,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发现他是先前在茶馆门口被推出来的那位学子。自己还请他喝了一杯茶。
只是,几日未见,憔悴的不成人形。真是大为变样。
宋问一时也摸不清他的本意,看他这样子,却很是痛惜。摇头道:“大好青年,为何轻生啊?”
学子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眼神中微光闪动,轻声问道:“先生,我还有得救吗?”
宋问:“你现在不是已经得救了吗?”
学生道:“我是说,如果我活着,下半辈子,还有得救吗?”
宋问缓出一口气,走到他床边坐下,说道:“你只要忘了现在这个想法,你就有得救了。”
那学生见到她,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眼泪直接流了下来,脸上还在苦笑:“先生,像您这样的人,可能理解不了我。我已经很努力,我真的很努力了,可是,我读不好书。我没有天分的。”
他抬起自己的手,因为脱力,有些颤抖。他说:“春寒秋暑,我没有一刻停下自己的手。习字,背书。别人只要念十遍,可我要念个百遍才能记住。您说努力是不会白费的。可有的人努力,就是白费的。”
他攥紧了自己的手心道:“我还是叫我父亲失望了。我叫他非常失望。”
学生抬起头道:“先生,您若真如外面说的那样神奇,您能救我吗?您能点化我吗?”
宋问很心痛。
她看见看一个将自己逼入绝路的青年。可是,这个社会根本没有给他第二条路的选择。
人人都在推着他走。时代也在推着他走。他不能停歇。
宋问:“你喜欢读书吗?”
他摇摇头。
“我也不喜欢读书的。我喜欢玩儿。”宋问偏头一看,发现他房里散落的全是书籍。除了书籍,别无旁物。
他似乎只和这些书籍过活。
宋问笑道:“你比我厉害多了,我都控制不了自己,总有三心二意的时候。你有这样的毅力,又坚持了这么久,其实不需要我的帮助。”
“可是我做不到啊。正路,邪道,我都走过了。我把自己走到了绝路。”学生低下头,看着被面,以及背面上自己的手:“我此生仕途已经无望。若是连您也帮不了我,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吗?”
“我希望天底下人人都有书可读,是因为我觉得,读了书,识了字,人可以过得更好,可以过得更方便。他们会开心。”宋问抬手擦掉他脸上的眼泪,说道:“可是,我并不认为,天底下的人读书,都应该是为了入仕。我并不这样认为。”
第146章 不至于谷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也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你将来哪怕不入仕, 也是没有关系的。
好好念书, 光宗耀祖。
出生官宦之家, 更容不下愚钝之徒。
他父亲还没有那样的遮天大手,可以庇佑他一生安康。也没有那样的慈心,愿意养一位不学无术的纨绔。
除了入仕, 他还有别的选择吗?如果入不了仕, 又该如何为家族蒙羞?
宋问:“除了读书,你有喜欢的事情吗?”
学生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他除了念书,没有做过其他事, 哪里能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宋问看着他道:“读书,是为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既然读书已经让你如此痛苦, 为何不放自己一条生路呢?”
“生路?我的生路又是什么?”学生摇头恍惚道, “除了念书,我什么也不会。我想好好念书,不叫人父亲失望, 可连这件事情我都做不到。现如今,我舞弊一事又被揭发, 叫他颜面无存。我已无回头路,又哪里来的生路?”
“条条都是生路,只要你放弃你现在的这条路。”宋问道,“你既然知道自己已经走到头了, 你还非要走下去吗?你就不会回头吗?”
宋问苦口婆心:“你都没见过其他的,你当然不知道生路是什么。除了念书,你一件事也没做过。可是,天地是很广阔的。众生群像,你见过吗?他们都自在的活着,你知道他们是在做的什么事吗?天底下能做的事太多了。总该有一件会是你喜欢的。”
宋问两根手指抵着他的额头,让他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天生我材必有用。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你还这么年轻,哪里到了定论人生的时候?”
“要是我能开口,我早就跟他说了。可是,我不想在他眼里做一个废物。”他抓住宋问手,指尖用力,道:“哪怕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想和他开口。我想做他的儿子,我是个自私的人。”
“你努力过了,可以了。你有资格,有权利,去告诉他,你不喜欢。”宋问说,“世疵俊异,你不能做到所有事,而念书,就是其中的一样。这不是一种错。”
学子睁着眼道:“是吗?”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不要争。你在和自己争,你在和天争。你做不到的。”宋问摇头说,“我点化不了你,我也没有外面传得那么厉害。我只是比你们多读两年书,多见过两年事情而已。我说过,凡事靠得都是你们自己。”
他说:“是的。其实一切是我的错。”
宋问:“你是错了,你做错了两件事。一,是你舞弊。无论你的本意是什么,你都不该做这样卑鄙的事情。强求的虚伪,也终有被拆穿的一天。”
学子缓缓点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鬼使神差的,说服不了自己。”
“其二,是你求死。”宋问说,“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人是很卑微的,也很渺小。可是每一条活着生命,都应该得到尊重。得到别人的尊重,也得到自己的尊重。过则勿惮改。因为犯错而求死,不过是在畏惧承担指责。逃避是怯弱,死亡却永远不是结束。你怯懦把后果丢给了别人。”
学子无言以对:“我……”
宋问说:“你在用一个又一个借口,让自己退缩,逃避,让自己限于一个难堪的境地。但其实真正在为难你的,除了你自己,还有谁呢?”
那学子听她训斥,嘴唇微颤。几次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找不出理由。或者说,找出的不过都是借口而已。
她说的没错。事实确是如此。
别人让他怎样做,他便将自己困死在牢里。是他在为难他自己。
宋问也没再多说,只是让他静静思考。
许多事情,不过是旁观的局外人。
宋问站起来,走到窗边。一手按在窗格上:“我把窗户打开了。”
学生扭过脸看去,点点了头。
宋问只是开了一条缝,也不敢开得太大。
有风吹进来,讲房间里沉闷的空气吹散。外间是一片零落的花园。
学子低垂着头沉思片刻,忽然开口道:“我明白了。先生,我会承担的。路是自己选,自己走的,我不应该去祈求别人。”
“如果你有兴趣,等身体好了,可以再去我的茶楼看看。”宋问说,“如果你还有疑惑,或许,那里能告诉你答案。”
她没什么好对这位青年说的了。便朝他抱拳,推门出去。
听见动静,门扉开启,众人都围了上来。
金吾卫急问道:“他说了什么?”
宋问:“自己去问。我说了你也不信。”
旁边的中年男子欲言又止,见金吾卫已经走进门去,便跟在后面一起进去。
宋问径直转身离开,王义廷朝剩下的几人颔首示意,抬脚跟上。
“怎样?他说了什么?”王义廷指着一边说,“走这边才是出去。”
宋问辨认了,跟在王义廷身后,叹道:“我想天底下的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困惑。”
王义廷:“他就是找你谈心来了?”
宋问:“他是找我求救来了。”
王义廷不明所以,但听着觉得,对方应该是无心陷害宋问的,如此便好。
这科举舞弊一事,真是弄得人心惶惶。
两人出了门,靠在车辕上马夫站直,迎他们上去。
宋问道:“请,先送我去一趟工部。”
王义廷点头应允,这样向车夫转述。
两人在马车里对立而坐,感觉车轮在底下滚滚而行。
宋问:“原来朝廷还在查这事吗?”
“这是什么话?朝廷如今在彻查啊!很是看重才对。”王义廷道,“若非你的事情盖了风头,朝廷纠察一事,恐怕已经传得漫天风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