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问说:“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叫他们长个教训,以后对这些事情,心里也有数了。”
这倒也是。诸多可疑出来之后,百姓不再笃信。有了这次的经验,对方想故技重施,就没那么容易。
“想告诉他们什么是坑,没什么比让他们摔一跤更好的办法了。”宋问说,“在迷信上,他们都快病入膏肓了,这叫以毒攻毒。”
宋问拍肩,对着他挑眉道:“不先让他们认识自己的愚蠢,怎么能够明白世界的广阔呢?你说对吧?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嘛。”
李洵:“……”
宋问偏过头继续摆弄桌上的东西。
桌上放着一沓透明偏白色的薄层,松垮的叠放在油纸上面。李洵上前一步,拿起一片查看,问道:“这是什么?”
宋问在给那毛笔顺毛,说道:“糯米纸。”
李洵松开手指,发现这层薄膜破了,手指也是黏黏的。抬手舔了舔,就和白粥表面凝固的那层糊味道相似。再去看摆在旁边的红色墨渍,顿时了然。
李洵道:“水上现字就是用这个?这个放进水里就融化了。”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宋问说,“我让林小友趁人不备丢到水里,等他们发现。”
林唯衍身手好,观察众人的眼色,随手走随手丢,仔细又随性。
那糯米纸遇热化的很快。加上水若不清澈,或是盛器颜色偏深,根本看不出来。
“原来如此。”李洵道,“这样他们就算真喝下去,也没有大碍。”
宋问:“额……这还是别喝了吧。”
李洵踱了两步,又道:“先生,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啊。京师如今这风气,是越来越糟糕了。”
“哪里有越来越糟糕?”宋问抬起头道,“当他们自己开始怀疑真假的时候,一切已经在变好了。这时候出面,稍加提点即可。我会处置的。”
李洵这次多问一句:“您……想怎么处置?”
宋问:“答疑解惑,给他们上课。”
李洵安心点头:“届时学生也去听课。”
宋问耸肩,表示无所谓了。
宫城内殿。
唐贽身体转好,有了些精气。但此刻不知道是因为气虚,还是因为愠怒,脸色苍白的可怕。
屏退了内侍,看着眼前的人摇了摇头。
“朕不过修养两日,京师就出现这么多无谓流言。”唐贽一声冷哼,指着面前人道:“张国师,你是否该给朕解释解释?”
张曦云俯首,丝毫不为殿上人的怒气所动:“臣不知,臣也在探查此事。”
唐贽轻咳一声,忍住。语气中透出有些不耐,一手拍在案上:“此事真与你无关?”
在他眼里,只有张曦云能做得到这样的事,也只有他会去做这样的事。
张曦云动机明确,对南王无法容忍。在这一点上,唐贽并非要责备他。只是,趁他重病,不予汇报自作主张,且将京城搅得一团大乱,他绝不能原谅。
张曦云聪明了一辈子,他也不愿意这人在最后骄傲起来。可是,人沾染上权利,是很难说的。
他累了。信任一旦失去,就再难拾起。
张曦云解释说:“臣真不知。臣猜测,许是南王所为,意……”
唐贽挥手,直接打断他道:“如今只有你我,你要将南王押回京来,朕同意,可你不该擅作主张。朕当你是个有分寸的人,怎么如今自己乱了阵脚?”
唐贽站起,一下下重重拍着桌面,声音加重,斥责道:“这是治国!不是你同你儿子玩的那些卑劣手段!”
张曦云抬起头看向唐贽,对方也正凌厉的看着他。
唐贽在等他道歉,等他认错。此时他说什么,唐贽都是不会信的。
张曦云磕头道:“是。臣知错。”
唐贽如愿,又重新坐下,沉声道:“朕不希望,京城里再出现别的传闻。”
张曦云迟了片刻,道:“是。”
唐贽拂袖:“你退下吧。”
张曦云依旧跪在原地。
唐贽:“怎么?不甘心?”
“臣不敢。只是陛下,”张曦云道,“事已至此,不如将计就计。”
唐清远与众臣议事回来,正在整理思绪。
“殿下!”内侍匆匆跑过来,跪到他面前。因为太过匆忙,险些扑倒。他畏缩的跪好,说道:“殿下,您快去看看太子妃吧。”
唐清远停下脚步,皱眉问道:“怎么了?”
内侍埋头惶恐道:“太子妃从昨夜起就开始发热盗汗,今日越加严重,现在已经神智迷离……”
唐清远大惊:“怎么会这样严重?太医怎么说?”
内侍:“刚……刚刚去宣。”
唐清远抬起手,想要喝骂。又重重挥下,冲去寝殿探望许君阮。
张曦云从唐贽处出来,深深叹了口气。准备出宫。
走到一半,往太子宫殿那边绕了点路,想找唐清远商讨些政事。便看见几人从眼前匆匆而过,也是往那边奔去。
张曦云出声喊道:“方太医!”
“张国师。”太医远远朝他施礼,并未停留。
张曦云三两步跟在他旁边,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如此匆忙?莫非殿下出事了?”
方太医道:“非也,说是太子妃病重了。”
“太子妃病重?”张曦云问前面领路的内侍,“何时的事?”
内侍道:“昨夜的事。”
张曦云大声训斥道:“昨夜的事你们今日才来请太医?!那是太子妃,大将军的独女!”
内侍缩着脖子应了一声。
这群小人实在失职,许君阮若是出了差池,他们焉有命在?
只是,张曦云虽气,凭他身份现下却不能多说。
跟着他们脚步来到宫殿外面,然后停住。
唐清远来到许君阮床前。
这姑娘此刻面色发白,身上盖着床薄被,偶尔轻微抽搐。哪是严重,看着很是凶险了。
旁边仆人跪了一地。唐清远直接一脚踹开跪在床前的侍女,怒道:“滚开!”
他坐到床边,摸向许君阮的脸,触手皮肤滚烫,当下一惊,急急唤道:“阮阮?你听到我说话吗?”
许君阮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不知道能不能听见他的话。唐清远抿唇,朝旁边伸出手:“毛巾!”
旁边人端了脸盆过来,拧干毛巾递到他手上。
寝殿里寂静无声,宫人跪在地上斗如筛糠。
完了。他们怕是完了。
没多久,方太医赶过来。
唐清远让出位置。方太医朝他施礼,然后伸出手给许君阮把脉。闭着眼摸了片刻,又搭上去试了一试。
许久没个答案。
唐清远脸色顿变,问道:“究竟怎么回事?这是什么病?”
方太医收回手道:“臣先去开帖药,殿下不必慌张。叫下人先用冷水给太子妃降下体温。”
唐清远颔首,方太医躬身后退。
张曦云见他出来,将他迅速拉到一边,问道:“太子妃情况如何,可有危险?”
方太医道:“风寒。有些严重,不过,并无性命之忧。”
张曦云:“风寒?”
方太医叹道:“唉。宫人照顾不周,竟此时才来通报,好在还不算太晚。”
张曦云沉思片刻,没有搭话。
方太医道:“下官先去抓药,告辞。”
“不。”张曦云拉住他,“太子妃不是风寒。”
方太医不明所以:“这不是风寒……是什么?”
张曦云按下他的手道:“是中邪。”
方太医:“什么中邪?”
张曦云一字一句道:“开年祭天出了些差错,所以今年灾祸连连。该重新祭一次天,为大梁祈福。”
方太医低下头,试探道:“国师?”
张曦云放开他的手:“抓药去吧。”
第168章 我师父
许继行恰巧就在宫中。
身为金吾卫将领,长安屡次发生玄幻事件, 他责无旁贷。受命进宫汇报情况, 便听闻许君阮重病了。一时大惊, 匆匆过来查看。
见到那模样的许君阮,实在说不出话来。
唐清远在一旁道:“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许继行远远站在床前,欲言又止,最终别过脸道:“不。她素来不会照顾自己。还是小孩心性, 生病也是常情。”
许君阮太过天真,还带着一点任性。可是这宫里, 不是人人对她好。
她治下不够威严, 对外不够圆滑。除了一个身份, 她根本就没有在宫中生活的资本。
他要插手追究,怕是反给她树敌。
唐清远低下头,看着跪在一旁的侍女, 阴狠的眯起眼。
那宫女似有所觉,小心抬起头, 恰巧对上他的视线, 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辩解道:“是太子妃自己说的无碍,奴婢才没有去叫太医。”
“这是你的职责!太子妃病重至此, 你竟还如此狡辩!”唐清远绝情拂袖,“拖下去。”
众宫女慌道:“殿下——!”
许继行上前说:“罚一顿就罢了吧,以示警戒,让她们以后多上心。殿下, 就当给阮阮一个面子。”
唐清远没有推辞,扫了地上的人一眼,不耐道:“出去。”
许继行看着许君阮,叹了口气。抬手道:“有劳殿下上心照顾,下官不便久留,先行离去。”
唐清远还未开口,就听一人道:“太子妃这不是病。”
许继行疑惑,偏头看去,见张曦云抬脚进来,皱眉道:“国师这是何意?”
唐清远亦是不悦道:“这里是太子妃寝居,国师来此不妥吧。”
“臣是随卦象卜算而至。此处黑气密布,阴气沉沉,煞气冲天,久居在此,怕会招来灾祸。”他站在门口,指向许君阮的床道:“太子妃周身亦是黑气弥漫,下官看来,已经叫什么邪佞上身了。”
许继行先前压抑的火气顺势飙出,朝他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为太子妃祈福,重开祭天。即日起,封锁太子妃的宫殿。除了伺奉的宫人,外人不得入内,直至祭天结束。太子与少将军也请尽快离去。”张曦云道,“本官会布置此处,以免祸及他人。”
许继行听得暴躁,无法忍受。上前直接就要动手,被唐清远眼疾手快从背后架住。
唐清远大惊失色道:“少将军,且先冷静!”而后一瞥张曦云:“国师,请慎言!”
许继行发狠道:“我小妹不过感染风寒而已。你若敢打她的注意,我定然不会放过你!”
张曦云:“我既身为大梁国师,保国运昌隆,自然是我的责任。”
许继行厉声喝道:“张曦云你休在这里大放厥词!我许家与你何仇何怨,你何故害我小妹!”
张曦云道:“少将军怕是误会了,我正是要救她。”
许继行也与他撕破脸了:“你在此处诋毁她的名誉,还敢颠倒黑白?你倒是说清楚什么叫中邪?”
张曦云不为所动,继续道:“太子妃重病难愈,药石难医,实乃中邪。”
他不与许继行多争辩,只是来告知几人他的安排,抬手一敬便转身出去。
许继行要去追,唐清远还是拦着他。许继行冷静下来,说道:“我自有分寸。”唐清远才放开。
许继行出殿门,快步追上张曦云,在后面喊道:“站住!”
张曦云站定,两人相对而立。
许继行尚未开口,张曦云不善道:“少将军,希望你明白。一来我是你的长辈,二来我官阶在你之上。你见到我,该先行礼问好,没有直呼其名的道理。”
许继行冷笑道:“张国师。我不知你心里有着什么的打算。但是我希望你明白,许家不是你可以轻易打压的对象。”
中邪?是做了什么才招惹上邪晦?这样的事情传出去,许君阮今后该如何自处?
张曦云眯着眼,最后的耐心也告罄。危险的看着他道:“你何来的自信,在这里呼喝我?你又何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就是对的?”
“你许家无根无基,多亏当年得遇太傅。你父亲战功赫赫,也是受林将军提携。却不是你。我若要动谁,做什么,你父亲尚不能过问,又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更莫说威胁干涉。”
“你我同为天子之臣,然,论功论绩,论资排辈,皆有轻有重。我不过是念在太子之面,方不与你计较。”张曦云斜睨他道,“小辈,望你明白。莫太高看自己。”
许继行叫他一呛,郁气难出。只能看他慢慢走出自己的视线。
对张曦云来讲,他的世界没有对与错,善或恶。只有可以做的事情,和应该做的事情。
历经过过往十数年的内乱争斗,强敌入侵,贫困动荡,他找到了他的天道。
“国”与“君”,就是他的天道。
国为本。这是他给自己定的底线。
是以陛下信任他,是以他能站到今天。
除此之外,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他贪污,那是他应得的银钱。他做了事,为什么不能拿钱?天底下贪污的大有人在,谁不会替自己谋利?可见有人得到报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