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爷,喝点粥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霍锦骁将小几搬到榻上,并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你呢?吃过没?”他问她。
“吃了两块饼。”她打开食盒把吃食一碟碟端上来,又非常自觉地盛了两碗粥摆上桌。
“你回自己屋吃吧,过了病气不好。”祁望脖子往后仰去,后脑靠到迎枕上。
“我都在这呆了一下午,要过病气早就过了。反正我要是病了就只找祁爷算账,都是因为你。”霍锦骁有些饿,夹了卷子就粥,自顾自吃起来。
“好,我的错。”祁望难得认回错,也虚弱笑起。
他随她吃了半碗粥,一个卷子,便又罢手,霍锦骁不勉强他,将小几撤去,扶他躺下,让他继续歇着。祁望头还沉着,便不推拒,只是眼才一闭就察觉额上贴来她的手,耳边响起她低低的自语:“这热怎么还不退。”
那手很快收回,接着就又是湿凉的帕子敷来。
祁望不知怎地觉得安心也疲倦,很快便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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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闷闷地睡了一阵,也不知过去多长时间。船忽然上下颠簸起来,将祁望颠醒。吃过药,他出了些汗,只觉得鼻塞喉灼,身上倒是松快不少,钝沉感稍减。
“出了何事?”他从床上坐起,舱里已点了马灯,小窗外夜色深重。
霍锦骁还守在屋里,因察觉到这阵颠簸,此时正站在靠近舱门的地方张望着,看周河是否派人过来,听到祁望的话忙转过身来,将下午的事告诉于他,怎料祁望听过之后脸色顿沉。
“胡闹,为何不叫醒我?这种事是你能擅自作主的吗?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知道这是死罪么?”
他怒斥一声,下床趿了木屐就往外走。
霍锦骁连解释都来不及。
屋外漆黑一片,冷风嗖嗖逛来,天似乎突然间冷了。祁望“噔噔”几步走到外间房口,恰正撞上周河派来通知霍锦骁的人。
“祁爷!”那人差点撞到祁望,慌忙站住。
“什么事?”祁望问他。
“周统领派小人前来通知景爷,南边原航线所经海域有暴风雨,我们已经绕过危险区域,不过稍有波及,浪头大了些,所以船身颠簸,景爷不必担心,好生照顾祁爷便是,很快就风平浪静。”那人看到随后跟来的霍锦骁便回道。
“外头情况如何?”祁望揪起这人衣襟急问。
“祁爷别担心,周统领说了,这暴风雨来得急,范围也大,幸好当时决定绕行,否则就危险了。”这人很快回答道。
祁望这才松开手,这人又道:“外头兄弟们看着,周统领和大伙不敢懈怠,祁爷放心吧,不是什么大麻烦。”
“行了,知道了,你下去吧。”祁望点点头,放人离去。
风浪稍定,船又恢复平稳,他忽然觉得身上寒浸浸的,刚才出汗湿了衣,被冷风一扑变得潮冷。他还有些不放心,仍要往外去,不妨后头有人拽住他的袖子,他转头还不及看到什么,便遇一物迎面砸来。
他信手接下,发现是自己的外袍。
“穿了再出去,若是病势加重,该闹得船上鸡飞狗跳了。”霍锦骁拉长个脸冷硬说完,就转身进屋。
祁望听了出来,小丫头被他骂得发脾气了。
他看她两眼,还是披上外袍往外冲去,在甲板上巡了圈,拿观远镜看了天象,又找周河了解完情况,总算安心回舱。
舱里灯还亮着,霍锦骁正在温药,他的第三遍药到时辰喝了。
“小景。”祁望走到她身后,斟酌片刻唤她。
霍锦骁霍然站起,把药端到面前,道:“祁爷是不相信自己的手下呢?还是不相信我这人?我这人别的没有,就是胆子大,祁爷要是觉得我擅作主张了,就罚我吧。”
“我找周河问过,与你无关,他是有定夺此事之权,这事不怪你。”祁望便道。
她冷笑道:“那就是不罚了?你喝不喝药?不喝我倒了,反正你也不在乎身体。”
小姑奶奶发起脾气六亲不认,半是气他斥责自己,半是气他仍旧不顾身体胡来。
祁望伸手去接药碗,怎料一个大浪过来,船又猛地颠簸起来,霍锦骁正端着药,因怕药翻了,她便顾着药,脚下踉跄小半步,身体有些不稳。
“小心。”他伸手扶住她手臂,另一手接下了药碗。
霍锦骁拂开他扶在自己手臂上的手,也不看他,闷声不响坐到旁边高背椅上。祁望虽知她在生气,奈何并没哄人经验,也不知要说什么,把药喝下后又回榻上,躺下前说了句:“小景,你去里间歇吧。”
她还是没理他,他只好作罢,胡乱睡了。
夜里有人给他擦汗喂水,他还是迷迷糊糊的,直到天亮,额头的烫度彻底凉去,喉咙灼疼转作沙痒,他咳嗽几声睁眼,霍锦骁已经不在屋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天真热。
☆、教导
祁望捏捏眉心, 眼角余光瞥见外间有人影进来。
“小景?给我倒杯水。”他不作多想便吩咐道。
“祁爷醒了?”来的人却不是霍锦骁, 只是船上水手。
“怎么是你?”祁望不见霍锦骁,微蹙眉。
“景爷照顾祁爷一晚上, 刚刚回房,嘱咐小人过来服侍祁爷。”那水手放下手里东西,倒来水给他。
祁望接下杯, 发现那水冰凉。他忽想起昨日她照顾自己时, 一应汤药饭食到他手里都已冷热妥帖,全无平日毛燥。
“那是什么?”他看到这人搁在桌上的东西问道。
“景爷吩咐的,祁爷夜里出汗湿了裳, 今晨若要起来需换身干衣,另外外边风大,要加件夹衣。”
祁望闻言翘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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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浪大,又有细雨, 甲板被打湿,第二天天放晴,日头晒得船上一阵潮热。霍锦骁并没歇多久, 不过回去运功一番,净面更衣后又到甲板上。
祁望会在每日辰时亲自巡船, 听船上各处负责的人员禀告船只情况,确保船体无异状, 而后会把管事的人都召集到舱中,查阅所有当值记录,询问水文地文、海域情况、船上水粮消耗等一应事务, 再分派当日重要事宜,并撰写航行日志。
今天自也不例外。
霍锦骁原来做末等水手时可没资格参加这些事,如今祁望亲自指了她跟在身边,她自然不愿错过这样的学习机会,便乖乖站在众人之后侧耳倾听。
半个时辰时间,几个管事就逐一禀报完毕,这其中也包括周河提及的昨夜暴风雨之事。
“行了,今日早会到此为止,你们都散了吧。”祁望以拳掩唇咳了数声才遣散众人。
“是。”众人便告退,鱼贯而出。
霍锦骁琢磨着刚才众人说的话,诸如潮汐风向、浪涌情况、船只吃水深度等等,跟着众人往外踱去。
“小景,你留下来。”
冷不丁祁望的声音响起,霍锦骁收起心思,回头望他。他脸色仍有些差,一早上都在时不时轻咳,声音沙哑,还带点鼻音,瓮声瓮气。她想起昨晚的事,还有些不痛快,就躬身行了礼,也不唤人。
“怎么不多歇一会?”祁望问她。
“不敢,船上规矩,祁爷辰时巡船各处人员都要在岗,我要是坏了规矩,可要受罚的。”她垂着眼,目光落在他书案上。
“你还在气我?”祁望叹道。
“不敢。”她抱拳重重一揖。
“平时也没见你这么多礼,还说不气?”祁望说话间又咳了两声,道,“你要还倦就回去歇会,我放你半日假就是,你要不倦就到我这来,我有事交代给你。”
霍锦骁狐疑地瞥他两眼,走到他案前,他却又指指自己身边,她更觉奇怪,便蹙着眉头走到他身旁。
“祁爷有何事吩咐?”
她的问话声才落,祁望忽从圈椅上站起往旁边一让,顺势又把她往椅上拉去。
霍锦骁猝不及防,被他拉着坐到椅子上,惊道:“祁爷?”
“你帮我写航行日志。”他道。
“我?”霍锦骁低头看着案前一撂记录册子,讶然非常,“我不会。”
“无妨,我说你写。”祁望朝前略倾身,从桌下小屉里取出两本册子放在她面前,“日志一式两份,一正一草。你先按我说的将草本写了,再誊入正本。”
他说话间打开草本,里面密密麻麻都是祁望的字,字迹苍劲有力,偶见潦草。
霍锦骁伸手抚上面前的册子,这册子不是用普通纸张制成,而是用羊皮纸,摸起来硬且糙,有种粗犷的触感,色泽棕黄,可防油水,易于保存。
“航行日志是航行过程中的重要资料。它除了可以很直接的反应出整个航程船上的所有变动,让纲首能在第一时间发现隐藏的问题,未雨绸缪或及时应变之外,也是一个船队最关键经验来源。每一次航行都是一场人与天的争斗,而航行日志就记载了这一次一次争斗里的应对经验。”祁望一边说话,一边咳嗽。
霍锦骁忙端起手边的茶递给他,他浅抿几口润过唇舌,又道:“来,我教你。日志首要是时间,航行几日,船上人员数,天象……”
他教得仔细,她也听得认真,祁望替她研了墨,她执笔染墨,往纸上写去,才写第一列的头三个字,就听到祁望低声笑了。
“错了。”他站她身后,倾身半俯,手握住她的笔杆,让她停了笔。
“啊?”霍锦骁疑惑地转头,恰遇他半俯来的侧颜。
总显犀利的眼眸难得有些温柔,唇角上扬的弧度很明显,身上是淡淡的药香,缓慢地飘入她鼻间。
恍惚间,她像看到东辞。
他也常如此教她写字,一笔一划,倾尽温柔和耐心。
“今天记的是昨日的事,你要写昨日时间。”祁望解释了句,将目光转向她,却对上她怔忡的眼,眼底星色朦胧,映出他的模样。
她的眼,会叫人忘记她的平凡。
“怎么?”他问道。
“没什么,觉得自己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她收回目光。两人完全不同,并无半点相似,她从他身上看到东辞影子,岂不愚蠢。
“是挺笨的。”祁望不知她所思,只淡道,“幸而是草本,偶尔写错也无妨。”
她不回嘴,又醮些墨汁,重新写起。祁望直起身,说一句她便写一句,偶尔她也会抢几句话,说对了祁望就点头,说错了祁望便用葵扇敲她后脑勺。日头渐升,舱里又渐渐闷热,他已拾起葵扇在她身后摇着,给自己打扇,也给她送点风。
霍锦骁写了约有半个多时辰,才将全篇日志写好,又仔细誊抄到正本里呈给祁望。祁望在她誊抄时就已倚在榻上抽起水烟,人笼在缭绕烟雾里。
“字写得不错。你们姑娘家不是都爱簪花小楷,为何你练的是瘦金体?”祁望一手夹着烟枪,另一手翻起桌上的册子。她的字笔迹劲瘦,运笔如剑,不是女儿家常习的字。
霍锦骁瞧瞧自己的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说自己的字了,先前柳暮言也夸过。
“我的字是师兄教的,他练的是瘦金体,写得比我好,我只学了形未承其意。”霍锦骁站在一旁回他。
祁望翻册子的手一顿,随意道:“你与你师兄感情很好?”
自从他知道魏东辞是她师兄后,她便经常提及魏东辞。
“怎样才算好?我与他从小一处长大,同吃同玩同学,感情自然深厚。”霍锦骁说话间已提来铜壶往他杯里添水。
祁望仍看着她写的日志,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既是如此,你年纪也不小了,你们为何不……”
她把杯往他手边一推,接茬:“为何不成亲?可我们为何要成亲?相识虽久,他待我也好,却从未表露过心迹,没有约定没有承诺,我们只是师兄妹。”
他的不告而别,无需向她交代。
而她连等待都没有理由。
“那你还喜欢他?”祁望不由又问。她不避讳提及旧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却叫人心疼,女人的大好年华,不正是她如今的年岁?
“总会忘记。”她答。
他不知道她说的是总会忘记这个人,还是总会忘记自己爱着这个人。
“也罢,你师兄错过你,是他的损失。你很好,他不好。”祁望看完日志,“啪”地合上递回给她,“收到屉里去。”
“真的?祁爷也这么觉得?当然是他不好!”霍锦骁笑了,眼睛弯成弦月,一点点悲伤都没有。
“真的!”他见她脚步松快地走回桌案处,便也起身跟着走到多斗柜前,从里边翻出个木匣子。
“祁爷真好。”她收起日志,转头见他已打开木匣抽出两本册子,便随口问道,“那是什么?”
“平南过去的航行日志。我在东海十几年,掌平南船队九年,每趟航行日志都存着,大部分都在岛上,这里只有两本,不过这两本是远洋航线的日志,所涉之事更广,你要不要看?”他将册子递出。
“给我的?我要!”霍锦骁惊讶极了,两步奔到他身旁,伸手要取,他却缩手。
“还气吗?”他举高册子问她。
“气?”她眼珠转了转,立刻道,“气什么?谁敢和祁爷置气,我与那人拼命。好祁爷,快给我!”
“鬼精!”祁望用册子敲了下她的脑袋,才塞进她手里,“收好了,只是借你看,别给我弄残了。”
“保证完璧归赵。”霍锦骁如获至宝,抱着册子笑得满脸花。
祁望却忽然咳起,只剩眼中还有些笑意。霍锦骁听他咳得厉害,记起他还病着,忙将册子放下,把水端来给他,趁他喝水之机伸手探他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