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
桁架旁就是铜镜,她瞅着自己一身男装,黑脸黑皮,顿时没了兴致,准备出店。
一转身,她便瞧见门口站的祁望。
他也不知何时回来的,这成衣铺子就在驿馆旁边,他路过时一眼瞧见她站在店门口处看衣裳。
“我就看看。”她抢先开口,很快跑下石阶,从林良身边提起两大包东西,拿脚碰碰他腿,又道,“大良哥,回去了。”
林良如获大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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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锦骁逛得满足,脸上挂着笑迈向驿馆,林良则愁眉苦脸地帮她抱着一大撂东西跟着进驿馆。驿馆里恰出来几个人,正彼此寒暄谈笑着朝外走着,林良目光被怀里堆叠老高的货物所遮,一不留神就与走来的人擦肩而过,怀里东西掉了满地。
“不长眼睛吗?怎么走路的!”对方中有人先开口怒斥道。
林良听到对方出言不逊,本要道歉的话转为冷笑:“用脚走的,哪像你用四肢爬,手脚都撞到小爷这里来了。”
霍锦骁本已蹲下拾物,闻言不由笑出声来。
“你们……”那人作势又要骂人。
“梁佑,退下。”温和声音响起,有人阻止那人后向霍林两人拱手道,“家仆无礼,还望二位莫放在心上。是在下不慎撞着这位兄台,实在抱歉,二位看看可有摔坏什么?若有,在下照价赔偿。”
霍锦骁已抬头站起瞧见来人,眼前站着五人,林良撞着的恰是梁家二公子梁俊毅,曲梦枝也在,两人旁边还有位身着劲装的中年男人,眼藏精锐,沉默不语,另有两名家仆跟在后方。
“二公子言重,是我这兄弟被手中之物挡眼,才不慎碰着二公子。物品无妨,倒是二公子,可曾被撞伤?”她也抱拳歉然道。
“哪那么容易受伤。你认识在下?”梁俊毅奇道。
“二位小兄弟是平南岛的人吧,昨夜咱们见过面呢。”曲梦枝走上前来,浅笑道。
“夫人记性好,我们确是平南的人,在下是……”霍锦骁道。
“她是燕蛟岛岛主景骁。”祁望跟在二人身后踏上石阶,替她开口。
霍锦骁便见眼前三人神情均起了变化。
曲梦枝和梁俊毅是意外,另外那个中年男人神色则有些微妙,只拿锐目审视着她。
“原来你就是景骁!久仰大名。”梁俊毅的惊喜表现得最为明显,“我听过金蟒岛的事,你独闯金蟒岛,与三港绿林协力大败四煞,联合平南攻占金蟒,一举成名。”
霍锦骁本还笑着,闻言忽觉不对,便看了祁望一眼,他面无表情,目光幽深。
“二公子!”曲梦枝看了看霍祁二人,马上打断梁俊毅的话,又道,“没想燕蛟的景爷如此年轻,果是英雄出少年,妾身昨日没能认出景爷,真是失礼。”
“曲夫人言重了,在下不过占天时地利人和之战机,谈不上英雄。”霍锦骁谦道。
“怎么不算英雄?我瞧你我年岁相仿,你已在海上独挡一面,我却只凭祖荫,真是惭愧。”梁俊毅对她钦佩无比,目光都变得灼热。
霍锦骁真是好奇外头到底如何传金蟒之事的。
“梁府家大业大,创业艰辛守业更难,公子承父志,要助梁老爷打理这偌大产业,恐怕其中艰难比之一岛之务更加困难,公子切莫妄自菲薄。”她笑了笑。
“景爷说得真好。二公子可听见了?老爷对你寄以厚望,你可别叫他失望。”曲梦枝也含笑点点头。
梁俊毅便道:“我自然不会叫父亲失望。景兄弟,在下十分钦佩你,不知景兄弟可愿结交在下这个朋友?”
“承蒙二公子厚爱,在下自当从命,能与二公子论交,是在下之幸。”霍锦骁抱了拳。
梁俊毅笑得更高兴了,还要再说话,曲梦枝却先开了口,薄嗔道:“好了,你们在驿馆门口已经谈了许久,是否要妾身替你们在这里煮酒论交呢?半丈节要在漆琉呆上数日,你们有的是时间说话,不急这一时半会。我瞧祁爷和景爷也要准备晚上洗尘宴,我们也有要事在身,二公子改日再与景爷约时间谈心吧。”
“是我疏忽了。景兄弟,晚上咱们喝一杯?”梁俊毅意识到自己堵在大门生了赧意,忙道。
“好,晚上小弟与二公子畅饮,不醉无归。”霍锦骁笑而退开,将路让出。
“祁爷,景爷,告辞。”
曲梦枝福了福身,便与梁俊毅等人出了驿馆。
霍锦骁脸上的笑微沉。
为何连梁家对金蟒岛的事都这么清楚?又将她与三港绿林扯到一块?曲梦枝刚才对梁俊毅的话讳莫如深,也叫人奇怪。
她心里有事,脚步便慢下来,祁望已越过她往里走去,她一眼见到小满手上拎的东西。
带出去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
“祁爷。”霍锦骁追上祁望,问道,“我瞧祁爷眉色不展,可是今晨访友出了问题?”
祁望点头道:“早上我拜访的是顾二,三爷的亲信。漆琉岛上,顾二与我交情最好,我本想打听三爷关于燕蛟之事的态度,不想他竟不肯见我。”
“这事有些奇怪。”霍锦骁将心里疑问说出。
“确有蹊跷。三爷为人多疑,晚上赴宴,你要小心言辞。”祁望叮嘱道。
“我晓得。”霍锦骁应声,与他进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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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初,天色敞亮,天街上人来人往比早上更加热闹,石板道上不时有挂着铃铛的马车驰过,往明王殿驶去。
驿馆外已有马车候着,祁望换过一身衣裳,出来时霍锦骁还没到。
他伸脚踏上马车,正要先进去,旁边忽有小童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跑出,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他眉头一锁,转头看时小童已经跑远,他将纸条展开,上头是娟秀的蝇头小楷。
曲梦枝的字。
他脸色微变,思忖片刻将纸一揉,从车上下来,很快进了驿馆旁边的成衣店,令老板将摆在店门处的衣裳全套包起。
“祁爷这是……”小满见他突然买下女装,极为惊讶。
祁望接过包好的衣裳塞给小满,道:“你拿进去给小景,告诉她,乌旷生被三爷救下了。她知道该怎么做。我们先走一步,你让大良留下等她。”
“是。”小满应声而去。
☆、绝色锦骁
霍锦骁才走出院门, 就与匆匆而来的小满撞上。小满将手里东西交给她, 又把祁望的话说了一遍就转身离去。霍锦骁也不知祁望交来的是何物,心却因他那句话而掀起海浪。
乌旷生被三爷救下, 就意味着三爷会知道雷尚鹏当日屠村之事,知道那天夜里只有她逃出,而她击杀金蟒四煞对外也只说为报屠村之仇。祁望提过三爷此人多疑, 而她如今又是男人身份, 三爷必定疑心她。
再加上三港绿林同期攻岛,东辞取走四煞首级,平南又助她攻占燕蛟, 若她是三爷,她也要怀疑这其是否有所勾结,欲图谋不轨。海上最忌讳之事就是与朝廷和陆上势力勾结,再加上三爷一直都是朝廷全力通缉的人, 他不可能不疑心他们是否对陆上勾结,甚至连平南岛都怀疑上了,所以顾二不敢再与祁望有所牵联。
如此一想, 霍锦骁心突突直跳,很快进屋关上房门, 将祁望给自己的包裹拆开。
包裹内赫然是套女装,正是她午间看了很久的那身衣裳。
她蹙起眉头, 明白了祁望之意。
换回女装,以此取信三爷,先打消他的部分疑虑, 再图其他。
她伸手抚过衣上绣纹,很快做了决定。
也罢,她本就没打算以男儿身份在东海大展拳脚,如今不过是回到最初而已。
霍锦骁转身行至门口,将门打开,朝院里候着的林良开口。
“大良哥,烦请你帮我向驿馆的管事要桶水,我要沐浴。”
“这时候还沐浴?”林良惊讶道。
“是的。放心吧,误不了事。”她淡笑道。
林良忽觉眼前小景哪里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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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街石板道上,叮当铃儿响过,马车直往明王殿驰去。
小满随祁望坐在车里,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祁爷,你为何给小景送了套……女装?”
祁望手里还攥着揉皱的纸,正满腹心思,闻言抬了头解释道:“有人给我递消息,雷尚鹏的军师乌旷生被三爷心腹邱愿救下了。去年因为替三爷走货的事,邱愿与我生了嫌隙,此人心眼小,睚眦必报,他必定会将乌旷生带到三爷面前,借金蟒之事抹黑平南。”
“这消息可信?”小满心里一紧,不由问道。
“可信。”祁望并未明言信是曲梦枝所递。
这消息应该不会有误,午间他们在驿馆门口遇见,站在曲梦枝、梁俊毅身边的中年男人,虽然他们不曾引荐,但祁望认得。去年半丈节上,这人曾经守在三爷厢房外,他在岛上虽无名号,但比起邱愿、顾二这几人,恐怕更得三爷信任。
梁俊毅和曲梦枝所知之事,应是此人所言。
只是……梁家何时与三爷交情如此深厚了?
“三爷若是疑心我们,那平南岂不危险?”小满也觉不妙,不过转念一想,又生疑惑,“可是祁爷,这事与你送小景女装有什么关系?”
“为了取信三爷,打消他的疑虑。”祁望淡道,“她是女人。”
如他所料,对面的小满陡然间呆如木石,满面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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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天被霞光一点点染成橘红,紧闭的房门里氤氲着满室白雾,哗哗水声响过,漆黑药膏被擦去,雪白肌肤似剥壳鸡蛋般一寸寸褪出原色。
沐浴过后,霍锦骁绞干发梢的水,散下黑青长发坐到妆镜前,轻轻挑开脸上面具,小心翼翼地撕起,不多时铜镜里就印出模样的脸庞。她看久了自己易容后的模样,如今恢复原样竟有些不习惯,好似这脸不是她的一样。
如此想着,她情不自禁笑出声。
本末倒置,实在不好。
将面具妥善收好,她翻出白日买的胭脂水粉、发簪玉饰等物,摊在眼前,忽然不知该从何下手。看了片刻,她起身先将祁望所赠衣裳穿上。
衣裳比她想像中的合身,胸腹缠带已去,胸前起伏,腰肢纤细,如柳似桃,皆成女人玲珑。白衣红裳,飞鹤祥云,颜色娇艳,花样大气,虽美却不失英气。
她想了想,坐到镜前,逐一取过香粉、胭脂,薄施一层。眉有天生黛色,不描亦有形,恰恰承袭自其母俞眉远。
不过盏茶功夫,衣裳妆面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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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良在院里等了许久。霍锦骁那屋里的水声也停了很久,可人就是不见出来,他眼瞅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心生焦急,便不耐烦地上前拍门催促。
“小景,好了没有?时辰不早了!”
“进来吧。”
里面传来婉转清脆的女人声音。
林良拍门的手一顿,猛地用手掏掏耳朵,心道莫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竟然会在这里听到女人声音。满心疑惑地推开门,他道了声:“小景?”
外间无人,他便狐疑地往里行去,才走到多宝格隔断的帘下,他脚步陡停。
前头正对着屋里的镜台,有人坐于镜前,半歪着头梳发。青丝三千,垂覆如瀑,背景玲珑,身姿婀娜……
林良用力揪揪眼睛。
这不止耳朵出毛病,连眼睛也出毛病了?天还没黑呢,他就见鬼了?
镜前那人忽然转过头来,嫣然一笑:“大良哥,我把发梳好就成。”
林良双眼猛地一张,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哪有什么小景,眼前坐的分明是个娇俏少女,论姿色,他在东海混了十多年,都没见过这样的绝色。
“你……你是……”
“我是小景,景骁。”
林良愕然张嘴,原本衔在口中的狗尾草落地。
霍锦骁却将脑后长发一拢,尽数扎起,仍挽作男子高髻,白玉长簪绾之,髻间束以石榴红丝绦,丝绦下的流苏长长垂于背上。
一身上下,只得红白二色。
红梅白雪,人间娇色。
林良已然呆如木石,久不能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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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天色犹带半缕霞光,光线已然黯淡,朦胧的月影与几点星辰遥挂云际。明王殿里已灯火通明,绢丝彩灯悬挂各处,庭间石灯柱也尽皆点起,胧在夜色里的明王殿比白日多了浮华奢靡之气。
这明王殿原是前朝一位被贬藩王的行宫,几经东海战乱与天灾,本已损毁,海神三爷占岛之后便将此殿修缮,易名明王殿,为其居所。东海的人皆知,这名字暗藏玄机,大有自立为王的意思,不过这些年过去,三爷仍是三爷,并没称王。
明王殿很大,格局方正,除了几大主殿外,还有几处园子,其间庭台楼阁仿江南园林,奇珍异草遍植,叠石理水、飞檐曲廊,精美非常。
半丈节的接风洗尘宴设在明王殿南面的流音榭里。这流音榭是处临水而建的高脚戏台,三面环楼,宾客可在庭间宴饮听戏,也可在阁楼上看戏。正对戏台的楼名为“听宵楼”,楼虽有三层之高,却未分层,一楼便是九级石阶挑高的垂帘阁,竹帘纱缦将此间隔开,众人只能隐约窥得半点轮廓,偌大屋中设着锦榻玉案,铜炉高屏,正是三爷听戏的屋子。
所有人都知道,海神三爷从不露面,便和众人宴饮同乐,也都隔着帘子。
没人见过三爷真容。
祁望进到流音榭已有段时间,与席上诸人都寒暄了一遍。
来者皆是东海上有头有脸的人,或是一岛之主,或为船队纲首,还有些异域夷人,都是东海沿线诸国的大海商亦或王公贵胄,身份也非比寻常。宴开十数席,每席间皆有漆琉岛的人陪坐,祁望这桌位居左首,陪坐者为顾二。这顾二名睿,行二,是三爷麾下老臣子顾氏之子,因年岁尚轻,故人称其顾二,如今已顶替其父为三爷办事,深得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