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枭——落日蔷薇
时间:2017-11-22 18:21:21

  霍锦骁笑了笑,不置一辞。
  三人行至议事厅外,还未进去,便听得里面传出的争执声。
  “一介女流,何德何能能执掌一岛之务,我不同意!”
  “从古至今,都没有女人掌家之说,何况是整个岛?让一个女人带领我们村,这不是给祖宗蒙羞吗?”
  “你们够了!什么男人女人?她在岛上和海盗搏命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出来?现在得了好处倒来看不起人?”林良声音传出,极是愤慨。
  “哼!我要知道她是女人,当初就不会同意留她!”带着嗽喘的苍老声音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若是没有她,燕蛟如今还处水深火热之中,哪有今日这般局面?王叔,作人要知恩图报。”朱大磊劝话间也有几分怒气。
  “啪!”有人拍案而起,道:“朱大磊,你怎么同王叔说话的?看在你爹份上让你当村长,你以为自己真的能耐了?”
  “大磊哥带着我们全村人赶跑海盗,大伙儿可不是瞧在老村长的面上,是他真本事!”又有人跳出来替朱大磊分辩。
  “够了,都是村里人,你们吵什么,今日不是来争这个的。女人掌岛,别说在燕蛟,就是在东海都没有先例,我不管什么古不古新不新,我只问她有这魄力能耐掌岛吗?”另有一个威严声音响起,将众人的话压下。
  这便是村里资历最老的长辈,人都敬他一声,赵老太爷。
  “为何没有?”华威啐了口唾沫道,“老子这辈子就没见着第二个比她能耐的人!老子被鲛鲨追,那么多人围着愣是没有一个人救得了我,只有她制住了鲛鲨救下我!不管男人女人,我就服她!”
  “哼,此前燕蛟与金蟒四煞间的恩怨争斗我就不提了,她任燕蛟岛主短短数月,你可知她都做了什么?外面那一船船的货物从何而来,这村里的卫所哨点是谁布下的,漆琉岛上还有二十艘船的货没有运回来,你们吃的用的穿的,是谁给的?”林良冷笑道。
  “还有丁喻,那是她是在斗兽场里用命换回来的雇佣船队,连海神三爷都夸她一声女中豪杰,漆琉岛上都没人敢小看她,倒是回了燕蛟被自家人瞧不起了?”周河亦开口道。
  但凡看了斗兽场的比斗,便没人敢说出那样的话来。
  “知道斗兽场怎么斗的吗?一头猛虎,两只豹,肉搏,换你们上去试试?”林良怒极补充道。
  屋外的霍锦骁耸耸肩,她都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成了英雄。
  “砰——”屋门被推开,众人目光汇聚而来,各形各色,她与祁望前后脚踏入,还未出声,便闻祁望冷道:“燕蛟诸位的意思,我们都听明白了,若是诸位觉得小景不适合做岛主也无妨,你们遣人向三爷要回帛书便可,毕竟她已在三爷那里挂了名。此番漆琉岛,我与她单独见过三爷,她的身份已经三爷认可。”
  他一搬出三爷名头,在场几个长老便面露忌色。
  “另外平南的人会撤出燕蛟,不再干涉你们燕蛟之事,小景会随我离开。之前金蟒四煞所留财物与船只我会全部取走以作战利。”祁望继续道。
  “对,那都是她用命拼回来的,都要带走。”林良见两人进来,腰板一直。
  “你们这是在威胁我们?”赵老太爷听出来了,脸色极沉。
  “那又如何?这可是我平南岛未来的岛主夫人,哪能任人欺……”华威也双手环胸道。
  “华威哥,大良哥,别说了。”霍锦骁拍上两人肩头,阻止他们继续,又朝后向祁望拱手,“祁爷,这事我自己来吧。”
  语毕她走到堂中,冲着在座几位抱拳一礼,道:“各位叔伯大哥,这事是我欺瞒在先,不怨你们有这些想法,是我的错,我向你们道歉。只是我也与诸位相处数月,诸位可曾见我因身为女子而误过事?”
  她声音掷地有声,堂下村民听得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若你们因为我办事不力而有所置疑,那我便担下今日这问责,若你们只是因为我是个女人,因为女人不可掌事不可执船而要弃我,那恕我不能接受。”霍锦骁收了笑,娇颜似覆上冰霜,语气也没了往日热络,冷淡非常,“不过你们不用担心,岛是你们的,我不强人所难。”
  有人便问:“那你离开燕蛟,会带走船货吗?”
  “还想着船货?就凭你们这些人,守得了这些船货吗?”林良嘲笑一句。
  “林良!”霍锦骁冷斥一声,提醒他闭嘴。
  祁望见她难得冷颜动怒,倒有些惊诧,便坐到堂上听她说话。
  “你们放心,我当初既然答应你们带领燕蛟,就言出必行,只要我一日是燕蛟之主,便会替你们着想一日。漆琉带回来的这批船货,祁爷不会带走,里面的粮草皮货武器还有商船全都留给你们。至于平南岛的人会不会留下帮你们,你们自行与祁爷商量。丁爷是我请到岛上的雇佣船队,契约是与我签的,我会尽力说服他留下帮你们守岛,但能不能成,我不敢下定论。”
  霍锦骁一边说,一边用冰冷的眼眸扫向众人。
  众人被这眼神盯得一阵心虚悸怕。
  她平日里常笑,人都爱与她亲近,换回女装又是花容月貌,本该更叫人欢喜,谁知这脸一板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透着叫人敬畏的气势,这形容模样倒让人看得淡了。
  “你们决定吧。”霍锦骁坐到祁望对面的椅上,恰逢巫少弥奉上茶来,她与祁望一人一盏慢条斯理喝起,毫不在意自己去留。
  堂下闹事者无人开口,朱大磊率先出来,道:“若是景姑娘不当燕蛟岛主,我朱大磊也不做这村长了,我愿意追随景姑娘。”
  “大磊!”姓王的长辈怒斥他,却架不住旁边又有几人开口,力挺朱大磊。
  前头反对者倒迟迟不见吭声,他急了,便冲赵老太爷道:“老太爷,您是咱村最德高望重的人,您倒是说句话。”
  “我老了,在海盗窝里呆得怕了,不想看村子再落海盗之手。景姑娘说得好,一日是燕蛟之主,便替燕蛟着想一日,冲姑娘这句话,老朽敬你为主!”赵老太爷拄着拐杖走到朱大磊身边,与他一起俯身。
  “老太爷!”几个人一见他也表态,便面面相觑,心里各自打鼓。
  不多时,就纷纷有人倒戈站到朱大磊这边,只余两三个嘴硬之人,压不过众心。
  朱大磊见在场多数人都已被说服,便道:“景姑娘,请你留下,继续为我燕蛟岛主。”
  “商量好了?”霍锦骁闻言将茶搁下,望向众人。
  “岛主仁心仁义,胆魄见识均不逊色男儿,老朽恳请岛主留下。今日是我燕蛟村人不识好歹,冲撞了岛主,还请您见谅。”赵老太爷也开口道。
  霍锦骁下来亲自将他扶起,道:“老太爷不必如此,你们何过之有?”
  她将赵老太爷扶到下首椅上坐好,转头又朝众人朗声道:“我留下可以,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今日这事因我隐瞒在先,错在我,故我让你们决定。倘若你们此番认下我这岛主,日后便要遵我之命,从我之意,不得有违。谁若再置疑污蔑本主,我会依岛上规矩,治他大不敬之罪,严惩不怠。可听明白了?”
  声若雷霆,叫众人噤声,心生敬畏。
  为主治下,恩威并行,身处高位,她不再是从前嬉笑怒骂的少年。
  这其中,隔着长长的距离。
  祁望见到她背上未丰的羽翼,在慢慢张开。
  ————
  送走了燕蛟岛的人,夜已深。霍锦骁嗽了两声,人松懈下来,方觉倦意袭来。
  “去休息吧。”祁望瞧她不似刚才威风,像被扎破的纸老虎,不禁伸手拍拍她的头。
  霍锦骁摇摇头,只不说话。
  “你做得很好。”祁望难得夸她。
  “谢祁爷夸!”她趴在桌上看他,眼神闪亮,有些高兴,但精神还是有些差。
  两人正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巫少弥忽然进来。
  “阿弥?你怎么来了?快来我瞅瞅,一个多月没见,你又壮实不少,功夫练得如何了?得空了我要考你。”霍锦骁坐直身体,冲他直招手,笑吟吟道。
  巫少弥和她去漆琉岛之前不同了,这变化颇为明显,她一眼就能瞧出。
  从前的腼腆化成内敛,话还是少,却已不再躲避,眼神沉得像井,喜怒难明。她记得初识时,一口饭都能让他高兴,如今,她已看不透他。
  这样的改变,不知是好还是坏。
  巫少弥上前,却没走到她身边,只“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霍锦骁吓得从椅上跳下来:“怎么了?”
  “师父,阿弥有负所托。”巫少弥沉声道。
  祁望半垂了眼,端起茶盏啜饮。
  “到底出了什么事?”霍锦骁急道。
  “采石场出了意外,石洞塌方,洞里关的海盗……都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啊写啊写……
 
  ☆、守岁
 
  夜半下起急雨, 打得草木“噼啪”作响, 路被浇得泥泞,脚步飞踏而过, 溅起的泥点拍上裙摆,晕成一片灰黑,路上汪的水看不清, 一脚踩上就叫人湿了半个鞋面。
  霍锦骁往山上跑去, 谁都追不上她。
  雨水劈头盖脸地浇来,没多会功夫就将人淋透,夜风一吹就透骨的冷, 这冷便冷到心里。
  上百条的性命,一夜之间都没了。
  若今日她只是普通村民,对这样的结果也许只是心生不忍,又或者感叹一句“罪大恶极, 老天都不放过”,大抵很快就会过去。可如今她是一岛之主,手握生杀大权, 这百来条命握在她手中,不管是生是死, 她都要负全部责任。
  不过盏茶功夫,她就已跑到采石场。
  关人的地方原是一处山坡石壁下掘出的几个石洞, 洞口安了精铁所铸的栅门,如今已看不出洞口模样。山体滑坡,整个采石场几乎被填平, 泥石将山洞掩埋。坍塌的泥石间已又挖了几个洞,黑乎乎的也不知通往何处。
  “师父,你走后十来天,岛上就接连下了三天的暴雨,风也猛。这里的山已挖得松散,被大雨一冲,夜里突然垮塌,将这地方夷为平地。我命人挖山救人,只抬出几十具尸首。村里怕挖透后尸首太多会有疫情,不让再挖,那几十具尸首也都挖坑焚化。”
  巫少弥赶上她,在她身边解释。
  霍锦骁充耳未闻,只在石堆上徘徊,满目疮痍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心像压着铅块般沉重,她忽然往挖开的小山洞里跑,巫少弥忙将她拉住。
  “师父,别进去,里面很危险。回去吧,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再塌,留在这儿不安全。”他一手已经攥成拳藏在袖中,眼里裹着急色,只胡乱劝她,“是阿弥的错,没有照看好这里,辜负了你,你要气就气我,跟我回去好吗?求你了……”
  雨水迷了眼,眼前一切都失了温度。
  霍锦骁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乱作一团,她只想做些事,可她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甩开巫少弥的手,她又冲向另一处,蹲下身徒手挖石。
  风猎猎而过,刮下碎石,哗哗作响。巫少弥还要劝她回去,却见夜色间一道人影掠过,停在她身边,将她从地上强硬拉起。
  “够了。”祁望撑着伞遮在她头上,雨在伞面“噼啪”作响。
  霍锦骁抬头,满脸是水,茫然道:“是我命人将他们关在此处,是我命人看紧他们不许逃走,是我要阿弥等我回来再作决断……”
  如果她可以早一点作出决定,这些人也许不会被埋。
  “人已经死了,你做再多,再自责也于事无补!更何况……这些人本来就要死!”祁望冷道。
  他的声音与目光都如伞外冷雨,砸在心头透着寒气。
  霍锦骁怔了怔,忽然觉得反驳他十分疲倦,便转身继续往里走去,却被祁望拉住手腕。
  “放手!”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开口要他放手。
  “跟我回去!”祁望的态度不容置喙。
  “不用你管,你放手!”霍锦骁急了,甩手挣脱他的手掌。
  祁望拉不住她,眉心一拢,掠到她身前一把将她拽到自己胸口。
  青色油纸伞从掌中滑落,在泥泞中滚了两圈,停在巫少弥脚旁。
  霍锦骁已被祁望圈进怀里。
  “好了,与你无关。”祁望一手抱着她,另一手缓缓抚上她后脑的发,语气总算放柔。她衣裳湿冷,身体微微颤抖,似正努力克制着某种汹涌情绪,这情绪似乎感染了他,让他无从压下心头突如其来的疼。
  他胸膛随着呼吸起伏,像安抚人心的节拍,湿冷间他的温度传来,像厚实的绒毯,霍锦骁有些恍惚,抬眼疑惑地看他。
  “回去吧。”祁望擦擦她脸上的水,她的脸颊像冰一样冷。
  他指尖的温度烫极,触过她冰冷的皮肤。她如遇虫蜇电殛般醒来,猛然伸手将祁望推开。
  “别跟着我。”沉声一语,她便转身朝来路飞奔而回,速度快得谁都追不上。
  不多时,祁望便见她的身影没入夜雨间。
  “别追了。”他俯身拾起青伞,阻止巫少弥欲要追上的脚步。
  霍锦骁不在,巫少弥脸上温柔又敛作沉寂,像这茫茫雨夜,又冷又黑。
  “是你做的?”祁望撑着伞问他。
  巫少弥的视线仍停在远处,闻言回道:“照你吩咐行事。”
  祁望看了眼脚下的泥沙石,继续问:“另一批人呢?”
  当时除了海盗之外,另有一批老弱妇孺关在村子里。
  “还活着。一下子全死了,师父会怀疑。”巫少弥站在雨里一动不动,像棵树。
  祁望悄然握握拳,松开,道:“不必杀了,暂时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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