婀娜王朝——尤四姐
时间:2017-11-22 18:54:32

  他提袍迈出殿门的一刹那,身后的灯全都熄灭了,深广的大殿又变成洞开的虎口,让人感到畏惧。他快步离开太极殿,边上太监为他打着伞,扑面而来的水汽让他打了个寒战。待走进立政殿时,太子恰好从内寝出来,他向菱花门内看了眼,“皇父歇下了?”
  太子点头,“大伙儿都累坏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太子说着往立政门上走,信王追了两步,“哥哥,看青鸾这架势,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太子顿下步子望他,眼神温柔,“我不要紧,那点小事我还应付得了。你这两天好好陪陪皇父,他太不容易了。”
  信王颔首,回身看见宿星河举着伞候在宫门上,等太子出去,两个人并肩走远了。
  他哂笑一声,女人啊,就是没骨气。宿家现在可算里外不是人了,都是拜她的好主子所赐。这场皇权的逐鹿,谁能置身事外,谁又是无辜的?到底各凭本事,官场上见真章。
  回到武德殿,殿里燃着香,更漏滴答,和外面的风雨交加有鲜明的对比。底下太监伺候更衣,他用了一盏茶才往后面寝殿去,别人的女官不论多晚都要等主子回来,只有他的女官,长了颗石头疙瘩一样的心。
  茵陈抱着软枕,已经在南炕上睡着了。她来武德殿后唯一的差事,就是在他入寝前说一句“您睡吧,我也回去了”。这么不尽职的人,难怪东宫不要她,给打发到他跟前来了。不过身家背景倒真是好,上官道一门武职,官衔都不低,如果东宫留下她,封她当了太子妃,那东边就真没什么可怕的了。皇父在婚配上极力照顾东边,可惜太子并未领情。
  他弯下腰,叫了她一声:“侍中?”
  从没见过睡得那么死的人,不过圆而稚气的脸和嫣红的嘴唇,倒甚是可爱。
  他站在那里,思量了良久。垂手把她揽进臂弯里,再轻轻拗起来。她依旧没有要醒的迹象,他便托着她,往内寝去了。
  外面侍立的人见状,把殿门阖了起来,后头的事儿就不归他们管了。
  啧,二月二,龙抬头。逢着花朝,又是惊蛰,难怪一天之内发生了那许多事呢。其实天气还没真正暖和起来,夜里夹了雨丝儿,拍在脸上凉飕飕的。
  站班儿的紧了紧领子,痛快地哆嗦了一下。
 
  星河昨晚给冻了个伤风,坐在炕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散朝回来的太子靠着门框笑话她:“让你回去你不愿意,长行市啦,在那儿傻站着,不多会儿就冻成了这狗模样。”
  她狠狠剜了他一眼,“我已经够难受的了,您能别给我添堵吗?”
  恰好德全端着药碗过来,他顺手接了,踱着方步进去,搁在炕桌上,“要我伺候你吗?”
  她擤了擤鼻涕,把鼻子擦得通红,说不必了,“我自己能成,您离我远远的吧,没的过了病气儿。”
  药不好喝,她横着心咽下去的。喝完了人也瘫倒了,哼哼唧唧说难受,满炕打滚。
  太子也有过生病的时候,伸手摸摸她额头,滚烫一片,他说:“发热了,身上疼吧?我给你从上到下捏捏好吗?”
  这一捏还能好?别以为她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她得忍着疼,还得防止他揩油。她裹紧了被子说不,“您别管我,我睡一会儿就好了,今儿忙,还得上衙门里去呢。”
  太子嘟囔了两句,刚要呲打她,德全在门上喊起来:“侍中来啦……哟,您的眼睛怎么了?”
  星河听了忙推窗,一看之下心头发凉,茵陈白着脸,肿着眼泡儿,像是哭过的样子。她忙喊她进来,抬眼瞧瞧太子。太子表示不愿意参与她们女人的事儿,转身便出去了。
  茵陈和他擦肩而过,连礼都懒得行,直奔里间了。他暗暗腹诽,但因为星河和她交好,没好意思计较。头天晚上下雨,第二天天气倒不错,他迎着阳光往东去,路过槛窗下时,听见里头传出哭声,呜呜咽咽语不成调,不知在说些什么。给德全使个眼色,示意他听壁角,德全立马领命,缩着脖子溜进了西配殿。
  茵陈的意思很分明,不活了,来和姐姐道别。
  星河吓得不轻,拽住了她的手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细细告诉我。天塌了不是还有我呢吗,咱们一块儿想辙,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儿?”
  茵陈哭得打噎,“就是昨儿晚上,信王趁我睡糊涂了,把我抱上了他的床。”
  耳朵贴门的德全听了,忙捂住嘴才免于笑出声来。这个耗子爪,到底还是孩子,这不是好事儿吗,两个人有了说法儿,转天就能请旨封王妃啦。
  可是茵陈哭得伤心,“我不愿意,他就用强的,先使劲扒我衣裳,后来拿腰带把我手捆上了……”撸起袖子让她瞧,深深的两道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星河心里发沉,牵过她的手看,一时竟不知道应当怎么评价信王的这种行为了。
  原本小儿女情热的时候,想要更亲密的接触是人之常情。当初太子送茵陈到信王跟前,也是本着玉成的美意。可是一切的发展,都要基于互相爱慕的基础。确实,女官得做好随时被临幸的准备,但若极力不从,作为主子就应当放弃,好歹成全一个男人的气度。现在算什么?霸王硬上弓么?她一霎那么后悔听了太子的话,把她送去了武德殿,要是留在东宫,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该怎么规劝她呢,姑娘遭遇如此不幸,再多的话都不能缓解她的伤痛。她只有含蓄地问她:“你现在对信王是什么想头儿?终归一夜夫妻……他应当会向皇上上疏,迎你做王妃。”
  茵陈却冷笑起来,“我要是真跟了他,恐怕将来少不得有一场轩然大波。信王狼子野心,我在他跟前两个月,瞧得真真儿的。这人狠起来,至亲亦敢杀。回头你们都好好的,把我撂在外头,还要连累我家里……我有什么不足之处,招姐姐这么嫌弃?”
  星河忙说不,“我绝没有那个意思,这不是问你么,终究那事儿……我一个外人也不好置喙。”顿了顿复问她,“你先前说的,信王狼子野心,是真的?”
  茵陈嗯了声,“我同您做个交易,只要您答应,等必要的时候我可以站出来,作证揭发他。”
  这倒不错,信王的不安分,想必太子也有所察觉了。星河说好,“你的条件是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替你办成。”
  茵陈目光如炬,一把紧紧扽住了她,“我的条件很简单,将来您嫁给谁,带上我。我不会和您争宠,反正我想到男人就犯恶心……我只要和您在一起,让我一辈子看得见您就成了,您能答应我么?
 
 
第61章 香云随步
  星河听了她的话,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倒是一派安然,“横竖我是不可能跟着信王的,他想掌握兵权,对我下这样的手,我绝不能让他如愿。这会儿我破了身子,也不指望再能找着什么好人家儿了,就跟着您。您嫁谁,稍带上我,我做偏房就成,和您做个伴,往后不会寂寞。”
  “可是……”这种感觉真是一言难尽,从没遇上过这样的。要是像星海家的那两个嫂子似的,一主一仆同嫁一人倒也算了,可她们不是。茵陈是上官家三代单传的宝贝,跟着她做小,太委屈她了。再说她也有私心,没打算让自己的男人娶别的女人。况且又是如此出身不简单的女人,她要是不入帝王家,哪一家放得下这么大尊菩萨?
  星河结结巴巴:“我……我嫁谁还不一定呢。你要跟着我,那也难办。万一我找的是你不能嫁的呢,比如……霍焰?”
  茵陈愣了下,“他?他是太子爷的叔辈儿,拉不下脸来娶您的。您就跟着太子爷得了,将来您做皇后,给我个夫人当当就行。你们生的孩子,我帮着一块儿养,咱们一家子和乐融融的,有什么不好?还有……”她又加了注,“我们上官家有兵权,将来一力拥戴您的儿子当太子,谁敢生二心就砍了谁。”
  星河讪讪摸了摸后脖子,“你想得也太长远了……”
  茵陈见她犹豫,复又哭起来,“您也嫌我!我不干不净了,您也嫌我!”
  星河吓得忙伸手揽她,“我没有这个意思,你误会我了。我只是觉得这事儿不由我一个人说了算……”
  “那也不要紧,您一辈子不嫁人,我一辈子陪着您。没有男人,就咱们俩,那才好呢。”
  星河愁眉苦脸的,发现这又是一步死棋,叫人走不下去。这孩子是跟定她了么?这得要好成什么样儿,才能这样不顾前程死不撒手啊。
  她无奈,卷着袖子给她擦眼泪,“好了、好了,往后要是没人娶我,咱们就搭伙过日子。要是有人娶我呢,这人未必一定是太子,咱们就问问他愿不愿意两抬轿子一块儿进门,他要答应咱们再嫁,你看成不成??”
  这回茵陈是高兴了,可把门外的德全吓出了一身冷汗。了不得,这耗子爪要撬墙角!主子爷不容易,防着男人已经够累的了,这会儿连女人都要防,这世道全乱了套了。
  他抱着拂尘,一溜烟似的跑出去,上前面的崇教殿找太子去了。进门见太子爷正和詹事府的官员说话,他缩到一旁,没敢上前回禀。
  太子当然看见他了,不疾不徐处置好了手上公务,把外人打发了,才招他上前问话,“出什么事儿了?”
  德全一脸别扭,手指绞着那马尾毛说:“奴才听了个大概,就是昨儿夜里信王爷把耗子爪给幸了,耗子爪今儿不痛快,来找宿大人哭诉,说信王爷不温存,把她绑上了,她决意和信王爷势不两立。其实照奴才说,年轻轻的男女,玩儿点儿出格的,也是小情趣……”看见太子侧目瞥着他,他忙正色咳嗽了下,“横竖就是信王爷在耗子爪不答应的情况下,强行把她弄上床了。”
  太子是文雅人,对奴才说话不恭敬深为反感,“上官茵好歹是女官,别一口一个耗子爪的。”
  德全啊了声,“是,奴才嘴上没把门儿的,谢主子教训。其实这些都不是奴才急来回禀您的原因,大头在后头呢,侍中这人太没溜了,她和宿大人谈了个买卖,就是这买卖,把奴才吓到您这儿来了。”
  他说话一截一截的,太子听得糟心,“你能不能一气儿说完?还要且听下回分解?”
  “不不不,”德全忙摆手,“奴才就是觉得不太好开口……上官侍中说了,她看见男人犯恶心,愿意帮着宿大人对付信王爷。事成之后她有个要求,跟着宿大人一块儿嫁人,宿大人嫁给谁,她就给人当小老婆。宿大人不嫁人,那正好,她们俩可以凑作堆儿,高高兴兴过上没有男人的日子。”
  这回不用德全煽风点火了,太子一蹦三尺高:“这个耗子爪!”
  德全看着震怒的主子,悲哀地点了点头,“您瞧瞧,这叫什么话!”
  确实太不像话了,太子气得肝儿疼。青葑这程子让他操碎了心,现在又来个茵陈,明着和他抢星河,这还有王法没有?都是女人,就算再喜欢,也应该各有各的生活。没见过因为喜欢就要同嫁一个人的,那人家算娶了一位夫人,还是连夫人带情敌一块儿娶进门了?
  他怒极反笑,“真是荒唐,怎么能有这么荒唐的事儿!我早看这耗子爪贼眉鼠眼像个阴阳人,现如今可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德全悻悻的,“这姑娘八成是糊涂啦,说什么对付信王爷。王爷是什么人呢,是主子亲弟弟!她这一通胡说八道,连宿大人都叫她绕得找不着北了,只管安慰她,让她别难过。有什么呀,是女人总要出阁的,上回还不是老老实实上了主子的床。这回是信王,又不缺胳膊少腿,难道还配她不上?”
  太子沉默下来,心里觉得凄凉,他们兄弟间的事不足为外人道。老大也好,老三也好,他们敢生反心,他就能下狠手惩治他们。可换了青葑,叫他怎么办?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母后大行,两个人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在他眼里,青葑是另一个自己。可是之前发生的种种,逐渐让他感觉心寒,他不说不表示他不知道。幼弟长大了,他长在皇权的泥沼里,眼见的,耳听的,只有一呼百应。那个天下无敌的位置让他迷失,也许在他看来,同样是一个母亲生的,凭什么哥哥被立为储君,自己却要屈居人下。
  年轻的孩子,总有一段时间目空一切,以为自己能够翻云覆雨,以为这乾坤凭他一己之力就可以颠倒。
  他叹了口气:“宿大人呢,她究竟是什么说法?”
  德全说:“宿大人也是奇,她答应啦,说往后要两抬轿子一块儿进门。”
  “糊涂。”太子唾弃,“她们这就商量定了?还得看爷答不答应呢。”
  结果德全又讪笑:“宿大人说了,‘嫁谁还不一定’。问上官侍中,要是她嫁枢密使怎么办。侍中管人家叫表舅,总不好一块儿过去……”
  太子脸都绿了,“贼心不死,还惦记霍焰呢。嫁谁不一定……”他冷笑一声,“她以为自己能蹦出东宫,蹦上天去?”
  然后政务也不管了,转身就朝丽正殿走。这会儿茵陈已经回了武德殿,星河一个人躺在南炕上。日光从西边槛窗照进来,她就横陈在一片光带里,可能害怕被晒黑,拿手绢盖着脸,看上去有点瘆人。
  太子走过去,像验尸似的,伸出兰花指捏住帕子边角,往上掀了掀,“没脸见人了?”
  星河喝了药,闷出一身汗来,烧是退了,不过浑身没力气,看人也朦胧着两眼。
  她往上一觑,“我又没干什么缺德事儿,怎么没脸见人?”
  “嗯,你可有脸了。”他阴阳怪气道,“男人女人都爱你,你不光有脸,脸还大得像盘儿呢。”
  她看他半天,嘁了一声,重新盖上了手绢。
  太子因她这个态度,觉得心里不大痛快。她盖上的手绢又被他掀开了,他一副捉奸在床的架势,吆五喝六的,“你说话,得给我个交代。”
  她被他吵得没辙了,气哼哼说:“您还要我给您交代,您想要什么交代呀?您那兄弟,还是人不是?人家姑娘不愿意他就来硬的,没瞧见茵陈手腕子上的淤青,比昭狱里上刑还厉害呢。”
  太子语塞了,心说老四房里的事儿不归他管,她冲他发火也不济事。不过他内心还是有些佩服老四的,目的明确,敢想敢做。虽然手段不入流,但对付女人那股子狠劲儿,值得他学习。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