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他们沿街走到一间茶铺, 坐下来喝茶。六平和思安拉着夏衍空手而归,三个人都垂头丧气的。思安闷闷道:“还以为能博个玉坠儿玩呢, 结果我们几乎花光了身上的钱, 什么也没有得到。”
夏初岚笑道:“关扑本就凭运气,有的人一夕之间输得倾家荡产, 所以一度被朝廷禁止。你们玩一玩当消遣就好了, 千万别沉迷其中。”
三个人齐齐点了点头。夏衍也觉得这东西容易上瘾,一心想要投出正面和反面, 不投出来就不甘心。幸好他自制力不错,否则真要输得一文钱都不剩了。
此处的茶铺偏离主街, 并没有那么热闹, 路上只有零星的行人。位置也没坐满, 三两桌人,闲谈的声音也很清晰。隔壁那桌大概是两个官吏,正在谈论朝政:“你说这次我们能打赢金国吗?”
“谁知道呢。英国公在前线打了胜仗, 朝廷上下却不见得多高兴。要我说,收回中原难啊。”
“是啊, 你看这眼下,歌舞升平,多少人都安于现状。二十年过去了, 当年从北方来的人,老了,死了,而在南方出生的本就对北方没什么感情……唉, 此生,恐怕难以回去了。”
“皇上宠幸那些主和派,我们又能如何?只怕英国公这场仗打不了太久,双方又要议和了。”
那两人说到后来,直叹气,好像喝茶的心情也被影响,放下钱就走了。夏初岚原本只是随便听一听,对这些政事没有多大的兴趣。六平他们还在兴高采烈地谈论刚才关扑的事情,显然也没有在听,只有顾行简的表情凝重了些。
她想读书人都是忧国忧民的,尤其是本朝的读书人,各个都以处庙堂之高为人生的信仰。她猜顾五可能有些怀才不遇,如今朝中党争激烈,一个弄不好就被贬谪。所以刚才那算卦的道人说什么拜相封侯,她还担心刺激到他。
小二把茶水和凉水端过来,看到夏衍说道:“这位小郎君是要参加补试的吧?前面有放河灯的,据说那个仁美坊里曾出过两位释褐状元,很多人都去那边祈福。几位客官一会儿可以过去看看。”
夏衍向小二道谢。他虽然觉得读书是凭真才实学,祈福未必有什么用。但临安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新奇有趣了,所以他也很想去凑个热闹。
等喝过了茶,他们一直往前走到一条河边,果然有很多百姓在放河灯。有父母领着孩子,有兄姐带着弟弟,还有蹒跚学步的小儿跟在哥哥的后面,他们虔诚地把灯放入河中,然后闭目许愿。那小小的一盏莲花灯在暗色的河面上缓慢地流动,渐渐地越聚越多,把两边的河岸都照亮了。
六平道:“公子,咱们也去放一盏吧?”
夏衍点头,思安便带着两人去找卖河灯的小摊了。崇明看到夏初岚和顾行简走上桥,桥上没有旁人,他也就没跟上去,只靠着桥下的一棵柳树,不远不近地望着他们。
夏初岚手扶着石桥的栏杆,侧头看顾行简沉默不言,便问道:“先生还在想刚才那两人说的话?先生是主战还是主和?”她大概知道朝中现在分成两个党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她不知道顾行简支持哪一派,不敢贸然发言。
顾行简本来不想跟她说这些,政治实在是太沉闷了,听她主动开口提到,便顺势反问:“你觉得,应该战,还是应该和?”问完又觉得,他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凭她那日在永兴茶楼捐军饷时说的话,也是支持收复中原的。
其实大多数朝臣刚开始的时候也都如此想。只不过后来与金国议和,日子逐渐好了起来,有些人不想改变现状,就变成了主和派。
在世人眼中,他们便是忘本的奸臣。这也是他不想主动与她说自己真实身份的原因。大概会被讨厌吧?
夏初岚望着河里的莲灯,趴在栏杆上,托腮说道:“主战的人大多在北方生活过,故土被人侵占,想要收回来是人之常情。当年燕云十六州被石敬瑭送给辽国,中原的几代君主不也是一直努力想要收回来吗?虽然大义上来说,主和派的确在委曲求全,放弃收复故土,偏安一隅。但战争需要劳民伤财,戮用民力,如果一味想着打仗,那么临安还有如今的繁华吗?百姓早就被徭役和赋税压得苦不堪言了。止战,其实是一条生路,并没有错。”
顾行简看着她被微弱的灯火映照的脸庞,满是认真,忽然觉得被抚慰了。这么久以来,他的确做着有违大义的妥协,这条路满是荆棘和骂声,不被理解。他嘴上说着不在乎,其实心里偶尔也会觉得疲惫。
今夜被一个丫头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了无数次他想要在民间和朝堂听到的声音……他仰头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萧昱立在桥下的阴影处,面色沉了沉。他无意偷听别人的对话,这不是君子所为。但他想尽快找出那个金国人,所以监视顾行简到底都跟什么人接触,没料到听见这样一番话。对他一直以来的成见,的确造成了些撼动。
桥上走来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停在夏初岚的身边,仰头问道:“姐姐,买花吗?”
夏初岚笑着摇了摇头。小姑娘又转向顾行简,稚气地说道:“先生,您的娘子长得这么好看,你买个茉莉手串送给她吧,好不好?”说着已经从篮子里拿出一个茉莉手串,递给顾行简。
顾行简看着小姑娘天真的大眼睛,蹲下来问道:“你爹娘让你出来卖花的?”
小姑娘摇了摇头,扁着嘴说:“我自己偷偷出来的。爹去喝酒了,娘生病在家。如果不把这些花卖掉,明日就没钱给娘抓药了。您行行好买个手串吧?”
顾行简想了想,从袖子里拿出钱袋,整个儿放在小姑娘的篮子里,只拿了那个茉莉手串,拍了拍她的头说道:“天晚了,快回家去吧。”
小姑娘没想到有这么大笔钱,连忙鞠躬道谢,要把一篮子花都送给他。他摆了摆手:“这些花洒点水可以多放几日。等你娘病好了,再拿去卖些钱。”
“谢谢先生。您和您的娘子一定会和和美美,子孙满堂的。”小姑娘响亮地说完,高高兴兴地跑下了桥。
她一口一个娘子,说得夏初岚都不好意思了。她见顾行简没有反驳,也就没说什么。
顾行简站起来,转身把茉莉手串递给她:“这个送给你。”茉莉真是很配她,记得第一次在夏家见到的时候,他就觉得她像朵茉莉花。
茉莉的香气清新,随着夏夜的风一点点地飘散在空气里,沁人心脾。
夏初岚红着脸伸手去拿茉莉的手串,手指滑过他的指尖,轻声说道:“谢谢。”
大概是今夜的月色太好,气氛也太好。她生出了一种,这个人是不是也有点喜欢她的错觉。她正想开口说话,顾行简的目光忽然定在那手串上,又拿了回去。
夏初岚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沉了沉目光,侧头看到桥下的水面上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大概明白了。他握着茉莉手串,口气如常地说道:“天色不早了,若放完河灯,我们便早些回去吧。”
夏初岚不知他为何又不送给她了,但下意识觉得肯定有什么事,也没多问,只点头应道:“好。”
等他们下了桥,萧昱才从桥洞里走出来,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他平日与顾行简的接触并不多,寥寥数面,印象大都停留在身边的人对他的评价,还有多年前那道让大宋向金国俯首称臣的和议,堪称是丧权辱国。他的先祖曾为了收回燕云十六州,病死在北伐的途中。中原汉族是天下正统,如何能向那些金人屈服?!
但今夜跟了顾行简一路,对这个人倒算有些改观。
尤其是那位姑娘的一席话,有醍醐灌顶之感。
也许本就是各有立场,没有对错。
……
顾行简把夏初岚他们送回家之后,快速地返回了自己的私邸,让崇明闩上门。南伯迎出来问道:“你们吃过饭了吗?饭菜还热在锅里呢。”
崇明乐道:“南伯,我们吃过了。相爷是什么人,总不至于连一顿饭都吃不到吧。”
南伯欣慰地点了点头,顾行简则独自回到房中,关好门。他坐下来,将茉莉花串放在烛台下,清楚地看见花朵上被刺出了几个女真文字:珩不是我救命。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被抓起来的叫乌林的金国人。
乌林是金国的贵族,一心仰慕汉族的文化,特地到临安来求学。他见过乌林所做的文章,所以推荐他进四方馆当抄录。他也没想到乌林会盗取军事机密,乍听到萧昱那么说时,其实也有点意外。
他不敢说乌林一定是被冤枉的,但如果盗取机密的真的另有其人,而皇城司却错误地把目光集中在乌林的身上,反而会导致那个真正盗取机密的人,蒙混出城,给前线造成危险。
当务之急,必须找到乌林,问清楚事情的真相。
可在临安找人想要瞒过皇城司,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第三十五章
夜里, 夏初岚躺在床上睡不着。她不知道顾五为何突然把那茉莉手串又拿回去了,总觉得他当时有些怪怪的。但他似乎不欲多言, 她也就没有追问。
横竖一个手串罢了, 她也不至于耿耿于怀。
她叹了口气,枕着自己的手心, 想起他今日的种种温柔, 嘴角微扬。竟也不觉得遇到皇城司的人,有多可怕了。
只是担心他有什么事, 明日想去看看他。平时都是他来找他们,好像还不知道他住在何处, 也从没有问过。现在想想, 除了家室, 她对顾五这个人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连生辰都是在算卦的摊子上偶然知道的。怎么就栽进去了呢?
从前她有些不理解原主,觉得区区一个陆彦远, 怎么就能让她爱到要生要死的地步。可等她自己遇见了顾五,虽然还不到原主的那种程度, 但终于明白感情这种事,真的是当局者迷。
也许不是每个人,在一生当中, 都会遇到那个自己愿意奋不顾身去爱的人。但遇到了,又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夏初岚翻了个身,看着帐顶, 睡意全无。眼看离补试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等到补试结束,她也没有理由再留在临安,到时候与他分别,不知何时还会再见。他会不会把她忘了?
临安的诱惑那么多,街上随便走过去一个妓子,都会给他扔花……
她辗转反侧,一夜都没有睡着。天亮的时候,思安拿着一封信进来给她,是从绍兴寄来的。思安说:“我们安顿下来以后,奴婢就把住处告诉给三爷了。大概是三爷寄来的。”
夏初岚拆开信,果然是夏柏青写的。他在信上询问了他们的近况,并告知家中一切安好。夏柏茂打理生意也算井井有条,并没有出什么乱子。
她这个二叔畏妻如虎,又没有爹和三叔的智慧,但也不算是扶不起。杜氏有句话说得对,她不可能永远不嫁人,一直呆在夏家。就算曾经想过慢慢等对的那个人出现,再帮夏家几年,但现在她已经遇到了顾五,便生了几分嫁人的心思。
只希望二房能够争气点,撑起夏家,给老夫人养老送终,善待其它两房。这样她也就放心些了。
其实如果分家了,她就不用操心这么多。就算杜氏身体不好,找几个得力的管事,还是能把长房的那份家产经营好。但老夫人不同意分家,觉得住在一起才显得人丁兴旺,所以谁也不敢提这件事。连最不受老夫人待见的三房都没有分出去,还是老老实实地跟他们住在一起。
毕竟夏谦和夏衍以后都想做官,走仕途的人最大的忌讳便是不孝和不睦。不齐家,何以治国平天下?所以二房觊觎长房也好,她看不惯二房也罢,还是要维持表面的平和,否则对家里走仕途的男人都没有好处。
夏初岚对夏家的事暂时放心,一夜未睡,精神不济。等吃过早饭,她搬了张躺椅到院中的树荫底下,一边看书,一边乘凉。
夏衍昨夜玩过之后,今日专心读书了。他表面故作轻松,其实心里很紧张。纵然对考上没报什么希望,但不可能不在意结果,总想准备得充足些。
思安跟六平怕打扰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很多。思安坐在夏初岚的身边做针线,六平则在洒扫院子。夏初岚看了会儿书,将书摊放在肚子上,眯着眼闭目养神,偷得浮生半日闲。
忽然响起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飞了进来,树上掉下几片落叶。
树下的两人一惊,就听到树上有个怪异的声音喊道:“抓不到,抓不到!”
夏初岚站起来,抬头看到树梢间有只通体雪白的肥鹦鹉,一双黑眼睛正滴溜溜地转悠。看毛色品种,十分稀罕,应该价值不菲。它扑腾着翅膀,停在树梢上,又叫了两声。紧接着响起急促的敲门声:“请问有人在家吗?”
六平连忙跑去门边问道:“外面何人?”
“真是对不住,我家的鹦鹉飞到您家去了,能不能劳烦你们开个门?”外面的女人说话十分客气。
六平回头看了夏初岚一眼,见姑娘点头同意,他才把门开了。门外站着几个护院模样的男子,各个身材魁梧。一个慈眉善目的嬷嬷站在门边,刚才正是她说话。她身后还有一个容貌秀美的年轻妇人,眉尾有点红痣,怀里还抱着个玉团一样漂亮的小童。
那小童穿着锦缎的云纹短褙子,脖子上挂着赤金双螭璎珞,眉目精致,一双眼睛像鹿一样,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那嬷嬷笑道:“打扰了。我们抓了鹦鹉就走。”
“请进吧。”六平抬手道。
一行人便进了门,夏初岚让思安把树下的躺椅都搬走,方便他们抓鹦鹉。她退到廊下,好奇地看他们怎么抓那只颇有灵性的鸟儿,其间感受到那美貌的少妇一直往自己这边看。
她回看过去,轻轻点头微笑。临安的民风淳朴,素不相识的人都那么热忱,想必这几位也不是坏人。何况听这家下人的口气,还很礼貌。仆妇尚且如此,更别提主人了。否则她也不会放他们进来。
那少妇接触到夏初岚的目光,主动走了过来,大概抱累了,将小童放在地上,小童还站不稳,便乖乖地扒着她的腿,仰头看着夏初岚,满脸的天真好奇。
少妇笑了笑,对夏初岚热络地说道:“妹子,真是不好意思,下人一时没看着,教这东西乱飞。你是临安人吗?”
夏初岚看她跟自己年纪差不多,说话也挺和善的,回道:“我不是临安人,是从绍兴来的。因为弟弟要考补试,才来临安。”
“哦,是这样。”那妇人环看院子,又说道,“那你是怎么租到这处房子的?是有亲人在此地么?我知道补试前后,国子监这附近一房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