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几乎跌坐在椅子上,怯怯地看着萧俭。这个男人不是在开玩笑,她若敢做什么,他一定会十倍百倍地还回来。他这么多年,悉心培养萧昱,几乎倾注了一生的心血,不就因为萧昱是李倩生的儿子,是李倩留给他的念想。
她若敢毁掉,他不会放过她的。
其实成亲之初,吴氏一直不知道李倩的存在。直到发现丈夫几乎夜夜不归家,才疑心他在外面养了女人。萧俭也的确是小心谨慎,吴氏使出浑身解数,跟踪了他大半年,才终于发现那处隐蔽的别院。
她亲眼看见对她冷若冰霜的丈夫,如何温柔地推着那个女子荡秋千,低头亲吻她,与她低声谈笑。而那个女子当时已经身怀六甲,小腹隆起,美貌非常。
她震惊愤怒之下,回家向父亲哭诉。父亲这才告诉她那个女子的身份。
当初李家谋逆,被判满门抄斩。因为李倩的生母对老国公曾有恩,便央求他将尚在襁褓中的李倩救出。老国公怜李倩孤苦,本想将她养大些再送好人家寄养。但他却突发疾病逝世,这个担子就交到了萧俭手上。
萧俭不舍得将那个粉雕玉砌的女娃娃送走,一直将她养大,变成了自己的女人。碍于她的身份,他不能明媒正娶,更不能光明正大地与她在一起。
吴氏过府之后,一直没有生育子嗣,按照律法是不能请封诰命的。她请了很多名医都查不出病因,不得已之下,便将李倩生的儿子认到自己名下。可她始终无法容忍李倩的存在,终于在南逃的途中找到了机会,威胁李倩要将她的身份告发,命她主动离开。
那是个刚烈的女子,竟然跳入海中。他们都以为她死了。
片刻后,吴氏从萧俭的书房出来。她抬头看了看冬日的暖阳,今日天气晴好,但她的手心是冰凉的。他们的这场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脸面。
但年轻时种下的因,早晚都得自食恶果。如今在他眼中,她怎么做都是错的。
她忽然想去都城外的仙云观住一段时日了。
吴氏出去之后,萧俭叫随从进来,要他准备马车。随从问道:“令公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绍兴一趟,带三五个人即可,今日便出发。你顺便找人告诉公子一声。”
随从不知他忽然要去绍兴做什么,不敢多问,连忙应是。
***
顾行简出府去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臣家中送节礼。他一不在家,夏初岚就跟着赵嬷嬷学刺绣。不过是一朵池莲,她自己画的花样,赵嬷嬷帮着绣了轮廓,可她老是绣不好。已经报废了三个,她都快没什么耐性了。
“嬷嬷,我天生不是这块料,还是不绣了。”她将绣绷放回桌上,沮丧地说道。
赵嬷嬷难得看她到这样,不禁笑道:“姑娘,针线是个精细活,还是童子功,您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突飞猛进是不可能的。相爷只要收到姑娘亲手做的香囊,便会高兴。不在乎做的好与坏。”
夏初岚想想也是,只能又拿起绣绷绣起来。
这时,思安进来说道:“姑娘,绍兴那边来人了,说有要事求见。”
夏初岚回道:“请他到隔壁的屋子里,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来的是夏家账房的一个管事,他四处看了看,只觉得相府外面金碧辉煌,里面的摆设却很简朴。宰相月俸六百贯,绝对算得上富有,更何况顾家二爷的生意做得很大,不可能没钱。可看相府里的家具,还不如一个县官家里头的气派。
他倒有点搞不懂了。
管事正想着,见到夏初岚过来,连忙行礼道:“小的见过三姑娘。给您带了些绍兴的特产来,问您新年安好。”说着奉上手中的礼盒。
夏初岚让思安收下,抬手道:“孙管事有心了,请坐吧。”
孙管事应好,暗暗觉得三姑娘真是越发明艳动人了,像那种被人精心呵护的花朵。简单地寒暄了两句,孙管事便表明来意:“这次过来,是二爷所托。萧家忽然在绍兴开了很多的店铺,价格奇低,我们很多铺子的生意一落千丈。二爷想不到法子,派小的来请示您该怎么办。”
夏初岚愣道:“哪个萧家?”
孙管事补充道:“就是原先少夫人的娘家。少夫人跟大公子和离之后,回家接管了生意。短短时间之内,开了很多跟夏家相似的店铺,公然抢我们的生意,还把很多老主顾都带走了。二爷派人去萧家谈,少夫人一律不见。”
夏初岚没想到萧音还有这样的本事,看来她就是冲着夏家来的?
可萧家早已经没落了,萧音从哪里弄到这么一大笔银子?莫非又是从质库借的?可她用接近成本或者低于成本的价格出售,明显是损人不利己的行为。
“这样的事情持续多久了?”夏初岚问道。
管事的想了想说道:“到今日,大概有半个月了。二爷的意思是我们要不要降价跟他们竞争?萧家底子薄,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拖垮他们。”
夏初岚摇了摇头:“此举不妥。你回去告诉二叔先静观其变,我们铺子里的价格一律不降。”
“可是姑娘,这样下去我们的铺子里的生意会越来越少……”
夏初岚摆手道:“我们卖东西的价格公道,这几年在绍兴已经形成了口碑和招牌。如果萧家卖的是跟我们一样的东西,他们以那么低的价格出售,自己也撑不了多久就会偃旗息鼓。反之如果萧家的东西不如我们,便宜纵然能带来一时的客人,久而久之,客人还是知道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所以不要贸然降价。”
孙管事的听了之后连连点头:“那小的这就回绍兴告诉二爷。”
夏初岚让思安送孙管事出去,独自沉思。
之前回夏家的时候,偶尔在花园里撞见萧音,她也是神色淡淡的,好像谁也不愿意搭理。夏初岚以为她是沉浸在丧子之痛里头,一时出不来。谁知道最后她会主动提出跟夏谦和离。
萧音管事时就展露出几分天赋,学东西很快,算账也是一把好手。
只不过萧音想重振萧家,恐怕没那么容易。
说起来夏家能有今日,也不能说完全是夏初岚的功劳。夏家每一个人都出了力。当初遇难的船工家眷逼债,夏家要赔一大笔钱,夏初岚也苦思不出对策。后来得到一个世伯的指点,又借了她不少钱,让她与那些船工家眷谈判,暂时解了燃眉之急。
夏家的资本就是海上贸易。夏柏盛出事,但夏家的船只大都还在。夏初岚又在夏柏盛的几个朋友帮助下,重新恢复了海上的贸易。大概是老天眷顾,政策利好,夏家逐渐从困境中走出来,重获生机。
想想她这一路走来,夏柏盛在世时的人脉和打下的基业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所以萧音想要复制她的经历,几乎是不可能的。
现在她还有一个顾虑。若她当真不是夏家的女儿,势必要把夏家当家的权力交出去。到时候,她就算有心相护,也没有立场和资格了。
顾行简进来,看到他的小妻子坐在榻上,正支着下巴望着窗外发呆,都没发现他。他坐到她身后,伸手揽着她的腰问道:“在想什么?这么认真。”
夏初岚这才回过神来:“没什么,是夏家生意上的事。相爷,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兴元府?”
“大概这个月月底吧。”顾行简回道。他已经在安排各项事宜,确保万无一失。他这趟过去,以微服私访为主,肯定不能大张旗鼓。所以要改变身份,用化名。
夏初岚想了想,月底便还有一段日子。刚好绍兴那边的事也会有结果了。
“上元节您有事吗?”她又问道。上元节就是正月十五,又名元夕,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
顾行简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你想让我陪你去街上逛一逛?”
夏初岚点了点头,期待地问道:“可以吗?”
他其实不太想让她去人多的地方。前几次出门,沿途都有男子紧盯着她看,她的长相实在是太招人了。但他又不想扫了她的兴,便点了一下她的鼻子说道:“可以,但你要穿男装。”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可三婶送了一只闹蛾扑花给我, 要我上元夜戴出去呢。”夏初岚说完爬下榻,“我拿给您看。”
她去妆台那里翻找了一个锦盒过来, 献宝似地打开给顾行简看。
那闹蛾的确十分精致, 由一簇簇六瓣花朵的小金花组成,点缀珠片, 上有一只大花蛾飞于花丛之中, 其下有三叉簪脚,华贵璀璨。顾行简拿起来看了看:“三叔三婶倒是待你好, 这件首饰可不便宜。”
夏初岚叹了口气:“三叔一直觉得住在您送我的院子里,亏欠了我们, 才让三婶送来这么重的节礼。其实一家人不用算得这么清楚……”她话未说完, 又有些失落。三叔可能根本就不是她的三叔, 夏衍和杜氏,也许都不是她的亲人。
顾行简观她的神色,将闹蛾放回盒子里, 拉着她的手说道:“岚岚,不管你是不是夏家所出, 你们之间都有十几年的亲情。我相信三叔他们会待你如故。”
他竟能看穿她的心事。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背上,好像这样才能踏实些。
这几日她将这件事压在心底,刻意不去想, 但事关她的身世,不可能不在乎。崇义公府离她那么遥远,崇义公一家都那么陌生,若当真是她的家人, 她也不知以后要如何与他们相处。而且身份的改变,还会带来一连串的改变。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
“但愿这一切是场梦就好了。”
顾行简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世上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就想攀上崇义公府。你倒好,送到你手上的,你却不想要。再耐心等一段日子,就会有结果了。”
那日钱朴醉酒,想必将玉佩的事情告诉了萧俭,萧俭不会不查。若玉佩的主人跟萧俭只是普通的关系,此刻萧俭必定已经登相府的门拜访了。但对方毫无动静,只能说明玉佩的主人跟他关系匪浅,他需小心查实之后,才会来相府。
“岚岚,上元节你便戴着这闹蛾出去吧,不用换男装了。”顾行简回头说道。
说起上元节,夏初岚就轻松些了,问他都城灯会的事。顾行简道:“凤凰山下,天街南北,清河坊,官巷口,众安桥等地最热闹。舞队还会在街上表演,扮成仙人童子,多的时候有上百支队伍,十分热闹。你到时候跟在我身边,否则人潮会把你挤丢了。”
“您每年都会去街上看花灯吗?是不是每年的花样都不重复?”夏初岚又问道。
“我已经很多年没去看过了,倒是没注意这些。往年上元节都拉着官员们议事,所以元日之后的一段日子,他们都不太想看见我。到了元夕,闹肚子的也不少。”顾行简打趣道。
夏初岚忍不住笑,小声说:“谁让您在节日里还拉着他们议事了。一年到头只有过节这会儿才休务呢……”
“所以今年托夫人的福,我就放过他们了。” 顾行简从善如流。
……
过了几日,萧俭的马车停在了绍兴夏家的门口。他此行没有惊动任何人,当地的官府也不知道。他扶着随从下了马车,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才让人上前去叫门。
夏家的家门正对着大街,来往的行人都忍不住将目光停留在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身上,猜测他的来头。天潢贵胄,总是自带气势。
夏家来应门的人听到对方报出的名号,愣了半天,又不确定地问了一遍:“您说是崇义公?”
萧俭的随从应道:“正是。崇义公特地从都城赶来,因为一些旧事,想见长房夫人。你去长房通报一声,不用惊动其他人。”
应门的人不敢怠慢,连忙跑到石麟院去通报了。
杜氏正在读夏衍从太学寄来的信。他将过年时林林总总的事情都写在了信上,足足有十张纸,字里行间都对顾行简赞不绝口,三五句就不离这个姐夫。
杜氏嘴角带笑,好像夏衍就在她面前说话一样。这孩子以前懂事归懂事,人前却有些内向,看信上说在太学交了不少新朋友,虽然课业繁重,但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快乐。看来当初让他去考太学是对了。
“夫人还没看完呢?该喝药了。”杨嬷嬷将药碗端过来,吹了吹才喂到杜氏嘴边,“李大夫前两日说,您这身子骨越来越好了,再喝一两个月可以先把药停了试试。”
杜氏也没想到自己能撑下来。当初夏柏盛在海上出事的消息传来,她几乎立刻就想陪着他去死。要不是念在还有一双儿女,还有夏柏盛留下的家业,她早就坚持不下去了。现在岚儿嫁给一个疼爱她的夫君,衍儿入了太学,她也真是没什么牵挂了。
“你可去松华院那边打听了?萧家的事情,二爷准备怎么解决?”杜氏问杨嬷嬷。
“二爷已经派人去都城问姑娘的意思了。最近萧家逼得实在太紧,听说我们家铺子的生意一落千丈,好几个店面已经关门歇业了。”杨嬷嬷将打听到的事情如实说来。
杜氏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喝了,拿帕子擦着嘴角:“想当初阿音在夏家的时候,并不起眼。如今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还要二爷派人去求她。夏家被她逼到这般地步,恐怕要岚儿亲自回来才能解决了。”
“可不是。谁能想到素日里闷声不吭的少夫人竟然有这样的魄力……”
杨嬷嬷话还没完,就被进来的思香打断了:“夫人,门外来了个人要见您。”
杜氏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没有与什么人往来,听到有人来找,十分意外。再听到思香说那人的身份,几乎一下子站了起来。崇义公萧俭!她愣了片刻,缓缓闭上眼睛。该来的总还是会来的。
“将人请到石麟院的堂屋里,我换身衣服就过去。”杜氏平静地说道。
萧俭跟着夏家的下人走进府邸里。这府邸虽然比不过显贵公卿之家,但也比普通百姓家里好太多了。看来这么多年,夏初岚并没有吃过什么苦。他心中稍稍安定,到了石麟院的堂屋,看到壁上挂着字画,都是前朝名家所书。
他派人查过夏柏盛,虽是商户出身,平日却爱买书看书,还收集了不少字画古玩。夏家年轻的两个男子,一个要考科举,一个已经入了太学。
萧俭停在一幅字前,凝神片刻。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过头去,见一名穿着真红褙子,裹着裘衣的娴静妇人走进来。
杜氏看到眼前穿着玄衣的高大男子,器宇轩昂,气势不凡,连忙垂下目光行礼:“民妇见过崇义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