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界有句话唤做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当真是一点错也没有,准的不能再准。
桃华难得做回明白人,青年突变的态度和语气虽然甚微,她居然听了出来,倒是稀奇。她觉得青年定然十分喜爱那个女子,就同她喜欢初微一般,深爱于心,所以一举一动都受其影响。幽幽叹口气,她怅然道:“可惜我是个喜静的,想不到青年你说的那种果子狸一般的女子是如何的可爱,但是果子狸一般可爱的女孩子一定很好吃,红烧果子狸可不就美味可口么……”
青年满含深意的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樱色的唇动两下,率先将话题从果子狸上扭转过去,“虽不是黎国真正的公主,黎里他们倒是很宠爱你,你说你的父母双亲从城墙楼上跳了下来,为何独留你存活下来?”他不想就果子狸的话题扯到厨艺方面的事。
桃华默默踢着脚下的石子儿,闲不下来似的,一双九凤鞋前头的鞋尖将将踢下来,半晌后郁郁道:“一个被遗弃的无名的孩子罢了,连宗室典籍都不曾入,其实我的故事挺有意思的,你要听听吗。”浓浓的困意袭来,抬臂遮住嘴巴,打了个长而深的哈欠,兀自自言自语,“你一定不想听罢,正好我也不想说。”背过身朝软轿走,边走边道:“我先睡一觉,醒了后再回王宫去,你若倦了也进来躺一会儿罢,我不嫌弃你。”
青年并未搭话,空荡的轩山树影婆娑,只有风刮过树梢的哗啦声。
☆、精灵季霖
凡界的民风不比她们仙界开放,男女在一起饮酒作宴是常有的事。据说凡界的男子不能看女子的脚,看了是要娶人家的。桃华觉得这个规矩不大真实,可能是仙界的仙女们闲来无事传着玩儿的,若男子看了女子的脚便得娶她,凡界何以会有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遇到心仪的男子脱了鞋袜便好,对方还推辞不得。
可见谣言都是经不起推敲的,遇着桃华这种较真的人,一般的谣言基本就现了形。
软轿里头铺了层厚毛毡,山风虽冷,她在软轿里头吹不到多少,青年在外头睡估摸要遭些罪。她借着月色探头朝外看了看,青年穿的衣裳不算单薄,但也不厚实,经不得风吹。她趴在窗沿边又问了一遍,“你当真不进来?山风刺骨冰冷,我记得你也是怕冷的,不如进来挤一挤,里面的地方挺大的,可以睡得下两个人。”
青年扎根在磐石上一般,背影清朗,像西方佛陀打坐的雕像,嗓音清脆,“你自己睡罢,我不冷。”
她践行事不过三的原则又问了一次,“你真的不打算进来么?”
“咻~”一颗磨的光滑的石子儿不偏不倚的滚到软轿的底侧,滚了几遭方才落稳。
桃华撇了撇嘴,缩回脑袋。
她想,青年脾气甚是暴躁,前一秒还好好说着话,下一秒一颗石子“咻”的就飞了过来,虽说扔的角度把握得当,但行径还是恶劣不堪。她左不过多说了两句话,两句话而已,人心已经这样难测了。
扑在厚毛毡上打个滚,及腰的黑发垫在身子底,软软如一匹上好的丝绸。星归的容貌算不得出色,但是这一头黑发确实出众,乌黑油亮有光泽。她在思骨河睡了三万年,一动不能动,头发只枯长着无人打理,毛躁的似能炸开,鱼丸偶尔还会堆些泥巴水藻在上头,还嵌两枚贝壳进去做点缀,这是他唯一的兴趣爱好。
明明困倦非常,眼睛闭上了却也睡不着,涩涩的总是想睁开。翻来覆去几次后,桃华蓦地睁开眼,盘腿坐在自毛毡上,对着软轿外头放大了声音,语调拉长道:“你知道我为何那么喜欢他吗?”
青年的声音遥远而不真切,像从天外传来似的,空洞悠长,“嗯?”
将脸埋在唯一的一只手心里,桃华翻身朝上,干涩的眼睛对上闪烁的星子,缓缓道:“我见到的第一个外人就是他。那年山上初雪下的晚,他一路踩着雪来到我跟前,毛毯子一样的头发将将遮住他皓月一般的容颜。我能想到的所有赞美人的词总在他身上都不为过。” 手掌掩住的眉心微蹙,嗓音隐隐发抖, “我从未见过长得那样好看的人,只一眼便纠缠了我那样久,后来我经常会想,若当初选择不跟他走,是否就没有后来的一切了。”
幽兰花开放的时节已然过去,五月是丁香的好时候,轩山上若种些丁香,想必不会如现在这般荒凉。同初微的故事历史久远,如同隔了千年万年,又好似发生在昨日似的历历在目。
一切要从她的出生开始说起。
那日壁国开了入春的第一树浅桃,绯色花朵如云掩日,粉嫩的桃蕊微微泛黄,绿色的叶片还未完全长成,她便出生在个和煦的春日里。
时逢壁国流年不利,国内先是闹饥荒,赶上国库空虚,饿死了一批平民,年后又有一小撮贵族投靠了叛军,揭竿起义左不过是上半年的事,壁国王室上下惶惶不可终日。
桃华出生之时是农历的三月初三,连逢两个一模一样的单数,恰巧年份时辰也是单数,没一个成双的。出生的三日后她的前途已然定下——不得入宗族典籍,断不能将养在王宫里头。
王族的孩子出生都要经由国师卜算凶吉,是否克父母双亲,所带命盘是凶相还是吉相,皆由他说了算。壁国时任的国师是个花白胡子的老翁,一把年岁了还未生有子嗣,身边妻妾成群,数量堪比壁国国王的后宫佳丽。桃华出生的时辰特殊,他自然要格外仔细的推敲测算,然而左右算了三次,天干地支十二阎罗问了个遍,他仍未算出桃华的命盘如何。
王宫里头再三派人来询问结果,他擦擦额上的汗往后推了又推。若单单推算不出桃华的命盘倒也罢了,他一生介于神仙与凡人之间,失手也是常有的事,往往胡乱说两句也能搪塞过去。他曾追求过桃华的生身母妃,大概年岁过大容貌又不讨喜的缘故,遭了她的残忍拒绝,结果没多久她便做了壁国的王后,地位身份远在他这个国师之上。
输给壁国的王他自然是无话可说,也不敢有甚异议,一腔无名火顺势发在了桃华身上,只道桃华出生的时辰不吉利,同冥界的一位阎罗恰逢同一个时刻,分秒不带差的,若留在王宫里头恐怕会祸及父母双亲,严重还会导致亡国,最好将她送到宫外去,越快越好越远越好,由她自生自灭。
只要人还在,不怕日后没有别的孩子,江山与一个女孩儿显然前者重要的多,长公主可以换人来做,国灭了,谈何江山如画。壁国国君与王后没多思考,当即向国师借了仙鸟,连夜将桃华送到距壁国十万里远的不周山去。
那里与世隔绝,虽是一方仙境,三清浊气甚微,环境怪异恶劣,离壁国又远,用来抛弃一个不吉的孩子再好不过。
桃华被送离壁国是在夜间,夜最深的午夜时分,壁国上下都在陈眠,白羽黑翅的仙鸟平缓匀速从壁国上空飞过,抖落一片白羽,久久未落到地面,清脆的啼鸣彻响长夜。
这一去整整三日,越山临水,仙鸟扇动的翅膀不曾停下,三日后的黄昏,终于见了不周山的轮廓。
不周山是九重天撑天的柱子,奇高无比,终年杳无人烟,凭借凡人的能力无法上去,亏得壁国国君思量周全,借了国师的仙鸟,有仙鸟做媒介,桃华侥幸做了开天辟地来第一个登上去的凡人。
那时的桃华还不叫桃华,原本满月那日壁国的国君该为她取个名字的,然她只在壁国呆了三日,所以从她出生到被送走,只是个没有名姓的婴孩。
她到荒凉冰冷的不周山时还不会抬头,饿了三日虚弱的连啼哭的劲儿都没了,嘤嘤嘤的似蚊子哼哼。
注定她命不该绝,桃华到不周山的前几日,山腰一头九色鹿刚没了幼崽,奶水充足没褪去,一日到山顶吃新长的草,见了个皱巴巴的不明生物,小小的粉粉的,像极了她早夭的没长毛的孩子,母性的慈悲泛滥,她犹豫着喂了桃华一口奶。
桃华便一直喝鹿奶长到了五岁,会跑会笑,身子比凡界五岁的孩童虚弱一些,瘦瘦小小的一阵风能吹走似的,唯独不会说人类的语言。
又过了几年,不周山生了三界分明以来的第一只精灵,通体发红属性为火,精灵非仙非魔,生来就有灵性,不受不周山结界的影响,凡界仙界来去自如。
桃华在他的教引下渐渐变回一个人类,学会了吃野果果腹,学会了如何穿衣服,学会了咿呀讲几句断断续续的人话,下雨天也晓得躲起来了。
这只爱管闲事的火精灵就是季霖。
季霖受天地灵气召唤聚集,得以降生于世,生来懂的比许多神仙都要多,且身量是个成人的模样。这也是仙界的神仙为何排挤精灵的根本原因——不历经成长,生下来就是成人的样子,可不是超脱了五行三界,不伦不类么。
季霖遇着桃华是在一个下雨天,不周山的雨有些奇葩,下起来往往半个月停不了,电闪雷鸣的甚是唬人。他初降生在不周山,没多停留先去凡界逛了一圈,折了片硕大的荷叶顶在头上才回来。他顶着绿油油的荷叶经过九色鹿的洞窟前,本已经走了过去,觉得不大对劲,慢慢又退回来。
雨瓢泼似的拍打山脊,不周山的景色在雨中模糊不清,越过雨幕尚能看见。她站在九色鹿洞窟旁的菩提树下,双目空洞的淋着雨,成串的雨珠从前额缓缓流下,也不伸手抹一把,像没有神识的牵线娃娃。
季霖疑惑的打量她一番,隔着雨幕大声道:“你是凡人?”略有些不解自语,“不周山上怎么可能会出现凡人呢。”对着她所在的方向扬一扬脸,又道:你的父母在哪?怎将你一人放在了不周山上?”
雨下的越发大,像是要把不周山淹了,她站在菩提树下静静看着他,面无表情,像看一段寻常的风景。那时的她并不会说话。
季霖微觉诧异,以为她是个痴傻人,又靠近她一些,恐她方才没听清楚,将声音抬了一个调,“你怎么不理人呢,我同你说话了,你该理一理我才是。”
雨打在荷叶上的声音微沉,同打在菩提树上不同,她终于抬眼看他,长长的睫毛抬起,额间殷红的朱砂痣似沁出的血,异样妖娆。
喉间呓出一声低低的鹿鸣,她在回答他。
☆、义正言辞
皮毛艳丽的九色鹿从洞窟里头出来,亲昵的蹭了蹭她,伸出舌头来舔她脸上的雨水,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她暖暖一笑,抱着九色鹿蹭来蹭去,头挨着头,如同凡界的儿女依偎着母亲,发出声长长的鹿鸣。
季霖好像稍稍明白了一些东西,但是明白的尚浅,不够深刻。他降生的时辰尚短,术法造诣不足,复杂的术法还不会使,但看一看凡人的前世今生估摸还是可以的。他取了指尖的一滴血涂在额间,晕染成两排绯色的图腾,熠熠生辉,打开了她的命盘。
后来,季霖将在命盘上看到的东西告诉了她,她才晓得自己的身世竟这般坎坷。
十二仙花盛放依然,莹莹散着白光,随雨拍打招摇晃动。雨季过后,漫长的冬季将会到来,届时不周山会被一片银白覆盖,这些仙花将尽数枯萎,只留雪莲盛放。
季霖举了绿油油的荷叶遮在她头上,大雨浇湿他才上身的竹叶青长衫,水渍渐渐堆积起来。他轻揉她湿哒哒的脑袋,理一理她乱蓬蓬的头发,柔声道:“下雨天记得躲一躲,淋湿了是要生病的,你身上的衣裳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了,改天我给你找套合体的罢。”
隔日雨势不见小,反而越发的气势汹汹,当真是要把不周山淹了的阵仗。他将从凡界折来的荷叶送给了她,教她躲在九色鹿温暖的洞窟里。
他甚至当真去了仙界一趟,周折一番,才从赤云仙子处要了一套仙女才能穿的衣裳。
他将纯白的□□递给她,神色认真严肃道:“你要记得,你是个公主,无论何时不能掉了公主的身份,哪怕寄人篱下哪怕深陷囚牢,也不能屈服,你自要有一派骨气,视天地万物如草芥。”
她睁着眼睛学季霖说话,磕磕巴巴、含糊不清的重复,“公……主……”
季霖摸着她的脑袋笑的释然,“对,你是王族后裔,凡界的公主,没人可以让你低头的。”
桃华那时年纪小,不懂得公主是什么意思,但是季霖说的那样骄傲,那样得意,她小小的心里终究留下了点感触。她晓得她要活的不卑微,活的尽兴,要配得上公主的身份。
季霖教会她摘果子充饥后,她对寻找各种口味的果子乐此不彼。不周山灵气充沛,结的果子大多又甜又脆,偶尔也会有酸味苦味的,有时运气好还能找到几枚天地灵果,吃下去耳聪目明几天不带饿的。
那日桃华去采黑狼洞穴旁边的青色果子,她牙口不好吃不得太脆的东西,这种果子汁水多,软软的可以吸着吃。季霖同她都喜爱。黑狼护食心切,见有人摘了他家门口的东西,略有些恼火,尖尖的獠牙□□在外,威胁性的咬伤了桃华的手臂,深红的血流成一弯长条。
季霖寻了棵治伤的草药嚼了敷在她的伤口上,随手扯了衣襟包扎,重重按了伤口一下问她,“疼吗?”
桃华点头,“疼。”
季霖松开用力的手,翻动腕子将扯下的衣襟缠绕在她的伤口上,绑一个劣质的结,慢条斯理道:“既然疼就要记得还回去,吃亏是福是说给傻人听的,咱们不必过得那样小心翼翼,不主动惹事,但若谁招惹了你,不要怕也不要躲,一报还一报,放手去讨回来,不用计较后果。”慈父般的谆谆教导句句入耳,末了不放心的又问一句,“可记住了?”
桃华动手将他绑的结解开,自己重新绑了一圈,听话的点一点头,“记着了。”
季霖摸一摸她的脑袋,甚是欣慰。
十二三岁正是学习为人处世的年纪,见什么学什么,有样学样。若有一个合格的老师,桃华后来兴许会成为一代大儒,勉强有个宽容的气度。跟着季霖,学的皆是些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道理,她的怪脾气有一半是季霖教出来的,一旦养成了很难改掉。
所以后来世人议论她时,用的最多的词无非两个,一个喜怒无常,一个翻脸比翻书还快。桃华觉得世人说的甚是有理,照盘收了这两个词,再说给季霖听,“旁人都说我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季霖你觉得我该改一改脾性么?”
季霖往往摸着她的脑袋,格外的义正言辞道:“你也说了,旁人觉得你喜怒无常,既然是旁人的话,你又何必往心里放。我就觉得你的脾性很好,是个好孩子。”
季霖同她说话的声调永远软软的,像个宠溺妹妹的哥哥,桃华有时想堵他一两句话,往往到了嘴边,还是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那样软的语气,她不忍心去反驳。
若桃华一直长在不周山,兴许是件好事,同季霖九色鹿他们平平静静活着,直到寿元枯竭死去那日,三界后来便不会有那场因她而起的劫难,她亦不用活的那样累心。
然而造化从不轻易放过谁,它像一杆刻度精准的秤,一个个的将苍生从秤上赶过去,不留给任何人侥幸逃脱的机会。
那年三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魔族四魔君里头排行第三的魔君重温兴兵造反,往凡界仙界派了数头魔物作孽,欲逼主宰天地的帝君初微退位;二是撑天的柱子不周山受到魔物的毁损,九重天摇摇欲坠,天地很有可能归为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