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这一趟,为的就是放杜若离开。她喜怒无常归她喜怒无常,偶尔做做积德行善的事,她尚乐意。
一个哈欠尚未打完,一半还在酝酿当中,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年忽的抬头看她,干净的一把嗓子触人心田,“你还恨他么?恨那个杀了你的人。”
微热的日光照在脸上,温暖如初云天的清泉濯面,只是稍稍刺眼了些。
她恨初微吗?亦或说,她恨过初微么?桃华微眯起眼睛,前行的动作一滞,抬起的脚顿在原地。
拐角的台阶上,一白一青两道身影站立良久,扒拉几下就能掉出蘑菇似的。
☆、卷土重来
当年设计天牢的工匠是大师级别的手艺人,经由他手设计出的建筑,不叫屋舍,得叫工艺品。譬如黎国的这处天牢,站在底下的囚室里头,看不到台阶上的风景,但若站在台阶上,能将附近一排的囚室看的仔细看的清楚。
之所以设计的如此灵巧,大概为的是方便监视重要的犯人而不被犯人自个儿知道,壳子她母后将杜若安排在靠近台阶的地方,为的就是方便监视杜若。
桃华初来乍到,自是不知晓其中的关窍。她进到杜若的囚室没多久,一青一白的两道身影便随她来了天牢,她何时说了何话,统共喝了几口茶,台阶上的两人看的一清二楚。
青的正是星归的小哥哥,壁国的小世子黎里,白的是今日刚到壁国的客人,青云国太子殿下,星归未来的夫君。
青云国的太子殿下一张容颜俊朗,眉眼精致如画,额间带的一点金色图腾流转生光,更将他的一张脸映的仙气十足。说他貌比天神一点儿不为过,因为这大爷当真是位天神,还是天地间顶顶尊贵的一尊神。
顶顶尊贵的一尊神默了半晌,神色凝重似在思索甚么,一时低头看台阶尽头哈欠连天的某位女子,一时轻蹙眉头,深邃的眉眼微动。
桃华停下脚步的那瞬,他好像终于想透了些甚么,委地的黑发瞬间短至及腰,容貌也一同发生变化,出众仍是出众,但五官总算有些凡尘气息,让人敢正眼瞧着了。正是他先前化作的凡身。
黎里抬扇遮一遮微变的神色,只露双眼睛在外,将将用双手捧着心深呼几口气来缓解他的慌乱紧张。
这已经是初微第三次在他眼前玩变装小游戏了,每次都不提前支会他一声,说变就变,全然不把他当脆弱的凡人来看。
他尚记得今早他刚睡醒,一双睡眼朦胧着,掀开被子打算起床至上书房读两本史书,丰富一下内涵,被子刚掀开一个角,他惊得险些从床榻上翻下去。
着身素锦白裳的青年气定神闲的坐在茶桌旁,不知坐了多久,委地的长发团成一团,像从天而降的神诋,见他睡醒了,开门见山道:“原本我不打算告诉你我的身份,但小桃跟前还需要你去打一打掩护,好歹你是她名义上的小哥哥,你说的话她应该能听进去两句。”不待他清醒,接着道:“我从初云天来,你应该听说过罢,就是那个有活着的神仙的仙境初云天。”
黎里用力的眨眨眼睛,下意识的往床里头缩,攥着被子角不解道:“你究竟是谁。”
长发委地的青年顿了顿,继而若有所思的点一点头,带了骨戒的手微动,瞬间变化成他所熟识的初微的模样,抬头道:“这样你应该认识罢。”
他缓缓起身,脚步虚浮着下床,到桌边浇了壶开水才缓过劲儿来。
要不是开水烫嘴,他八成会觉得这是自个儿做的一个梦,扯扯被子继续睡过去。他想过初微会是某国的世子,他亦想过初微是继承一国大统的太子,但想来想去,想破脑袋他也想不到初微是个神仙。
他昨天在上书房读史书,凑巧从上古卷开始翻起,卷中记载了上古时期的诸神名讳同生平典籍,他对这些虚无缥缈的故事不感兴趣,略翻一翻便打算读下一卷。然翻到《上古.初云天》一章时,他停目看了一会儿。
左不过说的是一方叫做初云天的虚无仙境,让他停目的是初云天主人的名讳——初微帝君。他当时一壁翻下一卷一壁摇头轻笑,初微他父亲母亲当真会给他取名字,能同上古的帝君重了名,看来他注定不是普通人。
若初微是他的真正名姓,他又说自己是打初云天来的,那么他会不会就是史书上写的三界帝君初微?
想到此处他又心慌慌的连灌了几口茶水,眼角余光悄悄在初微身上流连,一再的强迫自己镇定镇定镇定。
帝君坐的笔直,脖子都不带偏一偏的,继续同他道:“小桃误碰了我的九层塔,她一向手脚不老实,没她不敢碰的东西,非得吃了苦头才长记性,长记性没几天又忘个干净,再重蹈一遍覆辙……”八成自己也察觉到偏题了,轻咳一声又道:“她的灵魂被九层塔吸到了凡界,恰巧跑到了你妹妹的躯体里,一个躯壳不能承受两个魂体,星归的魂魄应该在她进入躯壳前已经离去,我也是前两天才发现星归就是桃华。”
说着帝君玩了第二把换装小游戏,及腰的长发堪堪委地,“这样她应该能认出我来。”
黎里忙又灌了两口微烫的开水。
后来初微说了什么他就听的不大仔细了,耳中回响的全部都是他妹妹不是他妹妹这个恐怖而超脱常理的事。
但也隐约听到了大概,只是听了个大概他就忍不住想挠墙的冲动。
初微此番回来,套用的是青云国太子殿下的身份,也就是说,初微此番回来,是为了冒充青云国的太子娶他口中的小桃。
他比较好奇就多问了一句:“青云国怎会同意让您代替他们的太子来娶……呃,小桃呢?”
帝君闻言给了他一个深奥的眼神,“小桃只有我才能喊,你可以唤她桃华。”黎里了然的点点头,帝君满意的颔首,风轻云淡道:“我绑了他们家的太子,又用术法威胁了青云国的王上王后,他们便同意让我来娶小桃了。”
黎里失手打碎一只昨日才上桌的寒梅茶盏。
他从初微身上明白了一个道理——并不是所有的神仙都同书上写的一样,心怀苍生,连只蝼蚁都舍不得捏死,帝君他简直就是神仙中的异类。
一同出门去寻桃华时,帝君给他吃了一颗安心丸,说桃华的魂魄回归本体后,他会找到星归的魂魄,让星归的魂魄也得以归位。
黎里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终于放下几分。帝君一看就是信得过的神仙,他相信他会说到做到。
他陪着帝君到昭阳殿时,并未见桃华的身影,棠玉红着脸偷偷看帝君,垂着眼睛道:“公主殿下往天牢看杜若去了,刚走没一会儿。”想到什么似的慌忙补充道:“只是去送一送行,公主十分爱慕太子殿下,说过此生非太子殿下不嫁的,公主对太子殿下的一片爱意满满,满的将将溢出来!”
黎里抬臂擦一擦额上的汗,心道棠玉近来脸皮厚了几分,不知是年纪大了导致的还是别的缘故。
他再陪着帝君转移阵地到天牢,正午的日光灼灼,照在帝君的身上,衣袂款款如同古画上走出的精灵。他暗暗啧叹,不晓得那个占了星归的躯壳的,名唤桃华的女神仙长得是何种相貌,若不是十分出色,估摸这辈子都没勇气同初微站在一起。
这个男女之间嘛,总是要郎才女貌站在一起才赏心悦目,一方不够出色,视觉上便会大打折扣。
进到天牢的大门里头,初微本打算直接下去,然行走的步子却生生止在了拐角处。柔婉中带点吊儿郎当的女声清晰入耳。
他不晓得他同帝君站了多久,但桃华同杜若的对话他俩一字不落的全听进了耳朵。他知道听墙角是个不好的习惯,但看初微听的那么起劲儿,他索性也跟着听了。
他也是在这时才完全相信,现在坐在天牢里头的女子,当真不是他的妹妹星归,杜若片刻能看出来的事实,他经过月余也没能看破。
杜若的问题似是很难回答,久的像过了一个轮回,天牢内外静的连风刮过的声音都听的一清二楚,终于,桃华转过身,对着杜若,字字清晰道:“应该是恨着的罢,人活着总是要找点儿事做不是么,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再不恨他,当真是活的没意思了。”
天牢底下传来踢踏的脚步声,想来是桃华拾级而上,白裳的青年的身子微微发抖,扶住身后的墙壁,小声的交代他,“不要同她说我的身份,便当我真的是青云国的太子,你亦装作不知情,便当她是你的亲妹妹星归。”
黎里静默的看着他,欲言又止,抿了抿唇,终究还是甚么都没说。
他们之间的情感纠葛,想来不是一般的复杂,一个深深恨着,一个深深爱着。唔,他没试着爱过一个人,所以不懂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
无比熟悉的一张脸缓缓从拐角处现出来,面上悲喜莫测,见了他俩神情一滞,“我靠凑不要脸的你们偷听啊!”
黎里:“……”
☆、太子殿下
这一日的风光大好,一改前两日的阴沉,空气清新如同在水中洗过一般,吸一口能吐出肺中所有的浊气。
昭阳殿的杨花不再四处飘零,杨树叶子上流淌的绿意愈发浓厚,已能在太阳下投出一片茵茵凉地,用来喝茶乘凉再好不过。
杜若终归还是选择离去,桃华出天牢后没多久,他就策马出了黎国王都。天涯悠悠,凡界众生芸芸数亿众人,他能寻到星归的可能性连一分都不到。
但他愿意去找,赌上百分之一的可能去找,这点着实令桃华感动了一把,捏着帕子叹息良久。
通告杜若已经离去的兵士离开昭阳殿,桃华躲在树荫下,干掉桌子上的最后一块荷花糕,冲了口凉白开,因着对面坐了俩少年侠士,就没好意思再打个饱嗝,只矜持的揩去嘴角的糕点屑。
掏心窝子的话被旁人听了去,任谁都不会觉得舒坦,更何况偷听的俩人一个是她名义上的小哥哥,一个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桃华心里更加不舒坦。
好在黎里听了她那番话后,并无反常的举动,一举一动莫不如常,仍把她当妹妹看,这令桃华松了一口气。
估摸他是没听到重点。
她并不想让黎里知道她不是星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一日她回了桃花坞,星归的魂魄归体,一切回归正轨,便当她没出现过,不在凡界留下存在的痕迹,无拘无束无牵无挂,甚好甚好。
至于她的未婚夫,青云国的太子殿下,她有许多话想一吐为快。
桌上摆了一盘洗净的苹果,她挑了个好看的,“咔嚓”咬一口,找茬似的对着白裳的青年哼哼唧唧道:“你是青云国的太子?”
白裳的青年自然而然的点一点头,“当然。”
桃华微微挑起半边眉毛,往黎里坐的角落看一眼,“小哥哥你是怎么交的朋友,谁都往家带,我猜你先前并不知晓他便是青云国的太子罢,真是太没眼力见儿了。”
黎里的嘴角抽了两下,抬手去取圆桌正中的茶壶,自顾自斟了盏茶,并不打算接话。
他没眼力劲儿,嗯,这个他承认,他一个凡人要那么好的眼力见儿作甚。但是方才说他没眼力见儿的某位,倒是真的没眼力见儿了。
帝君就坐在她旁边,肩膀搭着肩膀的距离,她仍没认出来,只把他当成青云国真正的太子,不晓得是感官太弱还是反应力太差。
没等到黎里的回答,桃华并未觉得丧气,“喀嚓”咬了第二口苹果,转过头神情严肃道:“少年郎我少不得要说一说你,你已有了夫人,还要来黎国娶星……娶我,虽说你们凡界三妻四妾很正常,但这好歹是我第一次嫁人,第一次便让我做个第三者,想来我以后的人生会留下不光彩的一笔。”
青年诧异的举目对她,深邃的眸子黑且暗,“你听谁说我已有了夫人?”
桃华捧起苹果,兔子似的连啃两口,心想难道是她误会了,青年并没有夫人?她咽了口中的果肉,恰到好处的吐出块啃的精光的苹果皮,解释道:“唔?我猜的啊,前两日陪着你的那个紫衣裳的姑娘,不就是你的夫人么。”
初微斜目看她一眼,随手取了把小刀,拿过桌上的一只苹果,从中间开始削皮,骨节分明的手前后翻转,缓缓道:“那是我一位故人的妹妹,许久不见了,前来叙叙旧罢了,并不是我的夫人。”
桃华理解的点头,“原来不是你的夫人,我想也是嘛,小哥哥说你曾给附近几个国家送过聘书,结果他们家的公主死的死疯的疯,若你真有个没死的夫人,何必还来黎国娶我。”
黎里掐着嗓子咳个不停,整张脸涨的通红,桃华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嗯,当着当事人的面说出这种秘辛,可能不大好,毕竟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可能还会伤害到青年稚嫩的心。
她转瞬换了个态度,微探身子,对着白裳青年神情诚恳道:“但青年你生有一副好相貌,星归配你是你亏了,能嫁给你,是星归乃至是黎国的荣幸,莫大的荣幸。”
嗯,反正不是她的荣幸。
青年听没听进去她不清楚,但想来应该能听进去,这世上所有的人都爱听拍马屁的话,但这所有人里头有一个例外——帝君。
反正她每次拍帝君的马屁都拍马蹄子上头去了,无一例外。不晓得是她拍马屁的功夫不到位,还是帝君压根不爱听。
几个喘息后,青年递了颗削的圆润的苹果到她跟前,干净的果肉□□在外,望着她轻声道:“给,这只削过皮了,好啃一些,不用吐皮。”
桃华准备送进口的苹果险些从手里滚出去。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场面有一瞬间的凝滞。
黎里捧着胸口趴在桌上。他觉得胸口烧的慌,耳朵也疼的慌,尤其是眼睛,被绯色的暖风吹的都睁不开了。
晚来天欲暗,昭阳殿里的灯火已经熄灭,殿门也已关严实。桃华心里头有些心事,加上明日她要出嫁,便给昭阳殿的所有宫人放了一日假,偌大的宫殿里头只有她一个活口。
怎么说也是她头一次出嫁,虽说嫁的不是自己喜爱的男子,难免也要紧张一把。奇怪的是她的心里只有紧张,并无憧憬。
她在仙界时也看过梨安下神成亲的场景,红色的双凤花从梨安宫一直开到初云天,漫漫如红云遮日,年少的仙君着身红色喜袍,驱着九彩凤凰去迎娶她,一路都是前来祝贺的仙家。
梨安下神算是仙界有名的剩女,桃华不曾与她深交过,但她经常能听到她的名号,初云天的那群仙子,私底下总爱讲一些大人物的八卦。
当时的梨安已是下神,想来若没湮灭,如今应该已经成了上神,娶了她的那位男子,只是个初有小成的仙君,仙阶同梨安差了数层。
梨安下神的父亲同帝君有些交情,她成亲的那日,帝君难得卖了个情面,领着彼时刚有仙根的桃华一同前去庆贺。
她借着初微的面子得以靠梨安近一些,当时年少不懂事,便问了初云天所有仙女儿都想问的一个问题:“姐姐你长得好看,仙阶又高,怎会嫁给他呢?”
梨安温婉的笑她到今日还能想起来,暖暖的,沁人心田,“我一直在憧憬着这一日,究竟憧憬了多少年,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我很庆幸能有人陪我一同走完以后的仙途,他疼爱我,我亦很爱他,只消如此,还用管旁的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