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美的红色裙倨拖了数尺,铺在地上如一团绯色祥云,桃华哑然失笑,“因为你并不知道那段往事,所以可以信然说出这种话。”
青年不置可否,她揉一揉眼睛道:“我本不该跟你讲这些的,你只是个普通人,但说不准我哪天就回家了,我拿你当很好的朋友,很好的朋友之间,是可以分享一段故事的罢。”腾空的双脚微微晃动,眉心的一点朱砂殷红妖娆,她看着窗外的婆娑树影,伸了个懒腰道:“我爱的男子,实在是个人上人,这世间没甚么,能让他爱之入骨。”
初云天四季如春,气候温暖,花草也长的旺盛,晴雪花一年能开三次,换做别的仙境,只能开一次。
她在晴雪盛放的初云天长到二十三岁,度过了两千零九十个日夜,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第六年初春,北海岸边的柳树刚刚抽芽,魔族毫无征兆的大举进攻仙界,魔帝座下的四位魔君轮番到界之封处作恶,魔君方悦更是送了张满是挑衅意味的战帖给帝君。
桃华将战帖上的话读给帝君听了,一字一句莫不满含情感,尤其是最后一句,她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吼出来的:“此战关乎仙魔两界的和平,初微你若觉得自己无能,大可不必前来,蹲在初云天做你的无能帝君罢!”
帝君捧了碧瓷的茶盏,慢悠悠的朝口中续,听她读完后作了一番点评,“朗读的功底很好,语言流畅通顺,读到最后一句时,若不偷偷摸摸笑那一下,堪称完美。”
她跳到初微身边摸了个茶碗,灌了口茶,神情殷切道:“师父你能不去么,魔族的人大多粗犷,师父你嘴巴虽然毒,但比粗犷定然比不过方悦。”初微拿眼睛斜她,她满不在乎的笑上一笑,继续厚着脸皮道:“若你执意要去,不妨把我带上,我最喜欢做偷袭的事儿了,有我在包管师父你获胜。”
帝君饮尽茶盏中的香茗,抬手又倒了一盏,哄孩子似的嘱咐她,“乖乖在初云天等我回来,到时候带烤鱼给你吃。”
她被烤鱼收买了大半的心,转念又一想,她家帝君是天地间顶顶尊贵,顶顶厉害的那尊神,想来魔君方悦在帝君手下,根本不堪一击。
她将凉月剑擦的锃亮,连剑鞘也仔细的来回擦了三遍,目送初微的祥云消失在九重天际,一颗心惴惴不安。
她在初云天老老实实呆了三日,帝君并没有获胜归来,第四日,帝君没回来,第五日,帝君仍没回来,第六日,流封惊慌失措的奔到她面前,慌乱道,帝君中了方悦的奸计,从战场重伤坠落,下落不明。
她碎了手边的琉璃灯盏,整个人被抽干了浑身力气一般,瞬间瘫软下去。
她疯了似的找遍仙界,东到王屋西到法华仙境,连海水汹涌的北海都翻了两遍,搅的海君一家老小不得安生,仍是没找着帝君。
她甚至单枪匹马闯入魔界,蒙着面纱混过魔兵的搜查,还被魔君毕阅追杀至今,但末了也没发现帝君。
这厢她找帝君找的心神力竭,数夜不曾合眼,那厢,仙界众生对她有了颇多微词。
桃华没料到的是,她去魔界寻找帝君的事经由悠悠众口相传,到最后完全演化成了另外一个版本。
仙界的神仙们只道,她去魔界是为了同魔君毕阅谈判,以仙界不外传的隐秘作代价,加入魔族,反叛仙界。但她提的要求太高,惹毛了毕阅,是以毕阅四下里追杀她。
更加让她没想到的是,如此荒谬的说法,竟有许多神仙相信,见着她总要斜睨两眼。尤其是瓷颜,更是深信不疑,好像她亲眼目睹了她同魔君毕阅的谈判现场。
帝君还没找到,谣言传的更加离谱。帝君同方悦斗法那日,菩提洞的星月老祖碰巧路过,据他说,帝君原本是要赢了的,凉月剑将将刺到魔君方悦的胸膛,哪知方悦摇身一变,瞬间化作了桃华的模样,帝君本已生了杀意,却不知怎的生生止住了剑刃,整个人被凉月的反噬力重伤,瞬间吐出一口鲜血,接着极速下落。
他拼死上前想接住帝君,可帝君下坠的速度太快,如星辰陨落,他伸出去的手只抓住了帝君的一根头发丝,连片衣角都没摸到,还险些被方悦杀了。
他拍着胸口慢条斯理的下了个推论——帝君受伤这事儿,同桃华脱不了干系,兴许是她同魔族商量好的,引帝君入套,那张战帖可不就是她亲手接下来的么?
帝君仁慈,舍不得对宠爱的徒儿动手,自个儿生生挨了剑气反噬,简直是天下为师者的楷模。而她桃华,迟早有一日会成为仙界的祸害。
桃华飞过菩提洞时不经意听了这番话,捂着眼嗤笑两声,并未理会。
☆、前世溯缘(5)
她以凡人之身来到仙界,又平白无故得了一场造化,已有许多神仙眼馋心热。加之她与非魔非仙的精灵季霖走得近,平日里闲言碎语说得她头大。
她习惯了,便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众仙茶余饭后乱嚼舌根,马不停蹄的继续在三界找帝君,一壁还要小心躲避毕阅的追杀。
她的仙阶是最末位的下仙,会的只是些寻常的法术,仅凭她的半吊子修为,两下里分心,根本应付不来。几天过去,整个人都黑瘦了一圈儿,眼睛倒是显得大了几分。
找到不周山上时,她的仙力已耗的一干二净,勉强可以撑着用双脚行走,再没法御风或是腾云,连团火星都搓不出来。
不周山横向八百里,何处有个山洞,哪里有弯泉眼,她闭着眼都能找到。她靠着一双脚一步一步往前走,每走一段路都要停下来喘几口气,却又不敢多歇息一会儿,强迫自己继续走下去,任何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第二日入夜,她终于在不周山山脊正中的玄石旁发现昏迷的白裳青年。
新雪初歇,天地间还有细碎的雪沫飞旋,帝君穿的一身白衣本就难找,若非是他受伤流出的血干在雪地上,桃华不见得能发现他。
面容苍白的帝君伏在玄石拢成的一小块空间下,身上的斑斑血迹已经干涸,头发上尽是冰霜结成的冰碴子,白雪巍巍,看不到他胸膛起伏的痕迹。
她抱着初微在融化的雪地上坐了整整一夜,寒风凛冽,卷着地上的积雪漫天飞舞,吹白了她的额发,吹痛了她的眼睛。
她解了身上的外袍套在初微身上,仔细的扣上每个扣子,紧紧拥住他不松手,一口一口的朝他口中喂融化的雪水,一夜间有大半夜在进行这个动作。
嘴唇冻的发紫,指尖麻了大半,连身子都有半边是僵住的。
她想,若初微那时死了,她也活不了。
她已没了父母双亲,朋友只有那么寥寥数位,仙界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凡界亦没她牵挂的事物,若初微也死了,她还活着作甚。
那是她最无助,最害怕的一夜,她从未觉得不周山如此冰冷荒芜过,连个能求救的过路的仙僚都寻不到,除了雪还是雪,再者是冷冰冰不会说话的山岩。
第二日天微明,季霖从太上老君处归来,袖中拢着新得的归元丹,见了广袤雪地上冰雕似的俩人,生生吓的退后几步,一个趔趄摔在雪地上,再抬头时啃了满嘴雪。
桃华居然还能发出嘲笑的声音,只是手冻得僵住了,没法拍着地仰天长笑。
回到初云天后,帝君迟迟不转醒,连眼睛都不曾睁开过一次。
她寸步不离的守在他身旁,像契约书定下的守护圣兽。瓷颜好生劝她回房歇息,见她不为所动,又搬出了师姐的身份威逼她离帝君远一些。桃华只当她是在说废话,连白眼都懒得对她翻。
那该是帝君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场劫难。他临世数万年,哪怕洪荒初开凶兽横行的年代,他亦没受过这样重的伤 。
四下无人时,她趴在初微耳边挑衅似的小声道:“你若再不醒过来,我可要找旁人做师父了,你说过我此生只能认你一个师父,但我偏偏不听你的,我要认无妄做我的师父。”
沉睡的人儿仍在沉睡,不能跳起来拿眼睛横她了。
她揉揉眼睛,擦去泛起的水雾,又换了套说辞,“其实你烤的鱼一点儿都不好吃,要么咸了要么淡了,有时外面熟了,鱼肚子里还是半生的,一咬还能带出口鱼肠子,要不是看你只烤鱼给我一个人吃,我早就要抗议了。”
像她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她伏在初微床前,壮着胆儿枕上他的手臂,柔软的黑发绸布似的滑下去,同他的头发缠绕在一起。她抽了抽鼻子,轻缓而又温柔道:“师父,其实我并不想做你的徒弟,术法谁都能教我,并不必须要你来。”耳根有些发烫,她往初微怀里蹭了蹭,更加小声道:“我爱你,很爱很爱,不是梨安下神说的疼爱,是男女之间的情爱,可以水乳交融的那种……”
放在床沿边的手忽然被握住,她吃惊的移目去看,骨节分明的一只手牢牢攀在她的手上,大拇指上的一枚骨戒黝黑发亮。
视线转到床榻上,面色苍白的青年双目微睁,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暗影,冲着她挑了挑嘴角,清浅一笑。
她猛的咬住下唇,终于安心昏了过去。
她不晓得帝君是否听着了她的这番话,若是听着了,不知他会不会生气。毕竟,她是他的徒弟。徒弟对师父有了爱慕之情,这于伦理不符。
但她又希望帝君听着了她这番话,偷偷摸摸的喜欢着实太累,她宁愿帝君发现她的喜欢后骂她一顿,她从没奢求过帝君会喜欢她。
这一昏就是三天,她再见着帝君已是三天后。帝君的身体仍是虚弱的很,开口同她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从今以后,你不再是初云天的弟子,你我师徒缘分……到此为止。”
彼时初云天的日光正浓,赤橙色的光照耀殿内,白玉制成的净瓶里头,昨夜新插进去的一枝惊鹊花徐徐盛放,淡淡的花香盈转一室。
她脸上挂着的笑松了几分,只当初微是在同她玩笑,“师父是在同我玩笑么?可是坠落不周山上时摔伤了脑袋?”脚步虚浮的朝外走,“我去请药神来为你看一看,你坐着别动,仔细扯着伤口。”
帝君的声音轻而坚决,缓缓从身后传来,如过耳的风声一般清晰,“我很清醒,你别走,我身上有伤,追不上你。”
她前行的步子缓缓停下,背对着他不敢回头。帝君捂胸咳嗽一阵,停下后又默了片刻,缓缓道:“你去了魔族是罢。”
她似笑非笑的挑唇,扭头目光灼灼的同他对视,“所以你信了他们的话是么,你也认为我去魔界是为了同魔君毕阅谈判?”
帝君掩唇咳嗽两声,移开与她对视的眼,伸手去抓腰间的玉佩,并不言语。
她当时认为,所有人都可以怀疑她与魔族有染,无妄也好流封也好,只不能是帝君。
她抬手拭去眼眶里转动的水珠,缓缓道:“你是因为我说喜欢你才要逐我出初云天的罢,你怕我喜欢你的事被众仙知晓,你怕丢了初云天的颜面。”
帝君的神情悲喜莫辨,抬手一指敞开的殿门,“出去。”
她又抬袖抹一把眼眶,“你可以不喜欢我,也可以逐我出初云天,但我喜欢你是既定的事实,若能控制自己的心,我绝不会让自己爱上你。”她倔强的转身朝外走,撞倒了捧着药碗进来的瓷颜。锋利的碎片飞溅,在她的手臂上划了长长的一道伤口。她爬起来捂住伤口,一瘸一拐的从台阶上走下去,背影孤傲冷淡。
瓷颜吓的呆在原地,初微柔和的嗓音从内殿传出来,“再去熬一碗,碎片让使女收拾,你坐过来一些。”瓷颜软软的应了。
她使劲捂住流血的伤口,一路小跑钻进万亩禾花田,一头扎进去,寻了个歇脚的凉亭,变出张吊床躺上去,闭目不言。
至此时她并未觉得有多难过,她吊在吊床中安慰自己,帝君一定是一时气愤,所以才说不认她的话,待过几日,帝君的伤好了些,她腆着脸去调笑调笑,兴许帝君就不气了。
入夜时分,瓷颜领了几位仙子找到她,双手环胸,噙了幸灾乐祸的笑对她道:“师父让我告诉你,连夜搬出初云天,一样东西都别留下,明天若还见你在初云天,他会亲自逐你出去。”
她翘脚躺在吊床中,晃悠悠的来回摆动身体,“我不信师父会这样待我,我亲自去问他。”
瓷颜擦干净一张凳子,姿态翩然落座,抬目嗤笑道:“你还没明白吗,师父不想见你,若他想见你,何必叫我来传达这句话,师父身子刚好,你就别到他跟前刺激他了,还是赶紧收拾收拾离开罢。”
她枕着双臂摇头,“我不走。”
瓷颜皱起的眉头秀气而精致,“难道你要师父亲自来赶你?”缓缓起身走到她旁边,单手扶着吊床,压低了声音,附在她耳边小声窃窃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师父,若这事被仙界其他的神仙知晓,你不但毁了自己,还会毁了他。我能看你毁了自己,但绝不会看你毁掉师父。”
她微微侧首,举目去看满天亮闪闪的星子,枕在头下的双手抽了一只出来,不动声色的摸向腰间的玉佩。
柔软的手中捧着碗药,瓷颜叹息道:“师父他还是心疼你的,晓得你为寻找他费了不少力气,所以特意吩咐我熬了一碗药给你。里头放了百十来种仙草,喝下去身子会舒服一些。你可不能再说师父无情了。”好听的声音缓缓入耳,“你不再是初云天高贵的二弟子,从今以后,你只是仙界一个普通的下仙。眼下魔界同仙界战事吃紧,众仙避嫌尚来不及,你居然还跑到魔界去,难怪师父不愿再认你。”
她终于转了转眼睛,将视线从星子挪到身旁女子的脸上,摸着下巴思索道:“我到初云天六年了,大概从未喊过你一声师姐罢,就连你的名姓也很少喊。”
瓷颜的眉心微动,小心打量她的神色。
她起身侧坐在吊床边,“若有空闲的时间,有句话请师姐带给师父。”起身整好纷乱的衣裳,仔细系好松散的带子,转身迈下三层青石台阶,“我此生只会认他一个师父,哪怕我不在初云天,他也永远是我的师父。”
饮尽苦涩的仙药,当夜,她打点了仅有的行囊离开初云天,谁也没有支会,连流封也没告诉。
☆、前世溯缘(6)
她未料及帝君会绝情至此,或许六年的时光在他眼里就好比瞬间,他活了那样长久的岁月,送走一拨又一拨羽化的故人,她在他眼中,八成只能算是个刚认识的小神仙,所以可以轻轻松松的逐她出师门。
用掉的术法原力尚未恢复,腾云稍显吃力,她索性用脚走下山去。
顺着崎岖的小道往山下走时,她恍然忆起在初云天的这些年头,每每她同旁人争吵,哪怕是同最末微的仙使争吵,貌似,帝君也从未护过她呢,只是让她同他们道歉。
她那时并未怀疑瓷颜端给她的药了有甚么,也从未怨过帝君,只觉得是自己真的有错的地方。而今想想,她在帝君心中的位置连仙使们都比不上。
一脚踩上块松动的崖石,她连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一个糖葫芦打滚咕嘟咕嘟翻下山去,痛的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流出的血登时浸湿身底嶙峋的碎石。
她怨自个儿出门前未换双软底的鞋子,夜路本就难行,她穿的鞋子又是木头底,山崖上碎石嶙峋,摔这一下半条命得折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