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霖带着奄奄一息的她去求精灵之母,三界的神仙都不爱搭理精灵,去求谁都没用,也只有同是精灵出身的青山老母才愿意同精灵往来。
尤是这样,季霖在老母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她亦流了三天三夜的血,末了终于将老母的一颗心跪软了,愿意出手救她。
她没能死成,捡回来一条小命,同季霖在还未种满桃树的桃花坞慢慢修养身体。
期间只有半仙无妄来看过她一次,一样固本培元的药物都没带,倒是给她带了一大摞的古书,美名其曰陶冶情操。桃华后来翻了翻,竟翻出了一本小黄书,无聊时拎出来看了,倒也长了不少见识,晓得脸红是何种滋味了。
她身上有伤,不好起身送无妄,便让季霖去送一送。身量差不离的两人走出去数步远,彼此窃窃私议几句闲话,她在不周山时误食过天地灵果,耳通目明,无妄同季霖虽已刻意压低了声音,仍被她听见了。
“初微这番态度坚决,我同他说了几次,小桃危在旦夕,他就是不来看看她,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他还跟没听见似的。好歹小桃曾是他的徒弟,如今虽离了师门,也终归曾是他初云天的人,待我回去,再在他耳边嘀咕嘀咕。”
季霖似是十分不在意,只道:“他不来也好,主子没了他照样能活下去,上神回去后不用再劝帝君了,若他想来,何必要你再三规劝。”
无妄幽幽叹息一声,抬手招朵云彩,再不说话。
桃华将身子掩在被子里头,吸了吸鼻子,伸手去取床边小几上晾凉的药水,“咕咚”一口喝的干干净净,苦的眉头深深皱起。
隔几日瓷颜倒是来了,脸上一团喜气,满心欢喜同她道:“哥哥已经提了将我接回重华仙境的事,帝君并不答允,想将我留在初云天。可能,过些日子我便要同帝君成亲了。”说罢无比关心的看着她,“你可要好好的啊。”
她刚喝完药,拣了颗红色的糖果在嘴巴里含着,再三点头道:“恭喜啊,新婚快乐,早生贵子。”
瓷颜走后,她吃了一大缸子仙草,唯恐落下甚么后遗症,季霖担忧的瞧着她,眼中的愁苦能拧出水来。
恍然如一个极噩的梦,她在梦中跌跌撞撞走了许久,眼看着要跳出来,梦中的一切虚幻迷离即将消失,却又忽然陷入另外一个噩梦中。
若要说三界内谁能配上帝君,依她的眼光来看,只有一个瓷颜。她样貌好,家世好,人又聪明,成为上神指日可待,她同帝君在一起,众仙决计不会多说甚么。
哪怕她同她一样,都是帝君的徒弟,众仙也不会多说甚么。
半月后,菩提洞的星月老祖醉酒而死,她在老祖死前路过他的菩提洞,于是仙界众仙理所应当便说是她下的毒手,为的是报复老祖将那日看见的事说出来。
季霖同她说道时,她觉得既然已经有了一身的脏水,洗一辈子都不见的能洗清,她何必还老老实实的做她的慈悲神仙。
她亲手斩杀的第一个神仙,是清水塘的塘主雾临,家中十四个小妾,有十三个是抢来的,剩下一个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亲生妹妹。术法剑穿透他仙体的那一瞬,桃华的手尚有些发抖,鲜血喷到手上的温热感灼的她连剑都拿不稳。
她跌跌撞撞回到桃花坞,身上的血迹未干,脸上皆是斑斑的血点。她在泉水里泡了半晌,泡到身上的皮肤都起皱了,仍不想出来,好像那些血迹叮在她的脸上,永远都洗不掉了。
她仍记得帝君当着三界众仙的面收她为徒时说的一番话,帝君的手冷冰冰的,执着她微微发抖的手,面无表情道:“做了初云天的弟子,你便要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戒怒戒嗔,戒杀戒戮,尊师重道,维护仙界的安宁和平,你能做到吗?”
她望进他深邃的眸子,无比认真的点头,“徒儿可以做到。”
然那些话不过是说给他们二人听的,她终究还是背弃了曾经的誓言,六年时光一晃而过,她在离开师门的第一月便开了杀戒。
再往后,她就熟练的多了,杀起人来一气呵成,干脆利落毫不拖沓,身上沾染的血迹越来越少,到最后,离要杀的魔物十步远便能命中,一剑毙命,兴许还能给他们拉个双眼皮。
众仙再不叫她桃华,给她取了个响当当的外号——女魔头。提到她时都不敢大声,左右四顾一番才敢窃窃相谈。他们说她喜怒无常,他们说她翻脸比翻书还快,他们说她已入了半个魔道,如今非仙非魔。
她也不知道仅凭她下仙的身份,怎能斩杀掉比她高两阶的上仙。同初微在一起的时候,斩杀最低级的魔物她都要靠他的鼓励才敢出手,凉月剑没入魔物的胸口,她都要闭着眼,不敢仔细去看。
大概是没了顾虑,没了让她害怕的东西,她从前怕死,死了便不能陪在帝君身边了,如今她不再怕死,怕死的是她杀的那些魔物和神仙,所以,她才能理所应当的成为旁人口中的女魔头。
她在三界肆意妄为,恶名昭彰,初微却从未出来制止她,哪怕她杀的神仙距离初云天只有遥遥数里,他也没出现过,离了初云天,她再未见过他。
直到她在月夜绑了瓷颜到红莲业火处,一壁烤火一壁赏月,她同初微,才终于得以相见。
活该瓷颜那日被她擒住,白日里她从季霖手里头借过来一根捆仙绳,正好奇如何去用,华裳的女神仙碰巧从她面前腾云而过,她不过动了动绑她的念头,捆仙绳自个儿飞到了仙子身旁,左三圈右三圈将她捆了个结实。桃华探头去看,被捆住的仙子正是瓷颜。
她用来烤鱼的凉月剑寒光闪闪,在月色辉映下多了股清冷,凉月剑自铸成到如今,吞噬了起码上万的魂灵,剑身上皆是倾泻而出的磅礴的威压。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初微会用它指向她,语气更是从未有过的庄重严厉,“你若敢杀她,我定要你拿命来抵。”
她侧身坐在业火上头的一棵扶摇树上,面庞被业火灼的通红,全身的衣衫随着热浪舞动,笑的浑身发抖,“拿命来抵?我身上背负了数千头魔物的性命,还有十几位神仙的,你究竟要拿他们中谁的命来抵?”
被吊在扶摇树最低的一根枝杈上的瓷颜瞪她一眼,奋力想要挣脱捆仙绳的束缚,然努力许久也不过是徒劳。
帝君淡淡看一眼挣扎的瓷颜,握住剑柄的手稳稳当当,往她跟前送了送,语气愈发严厉,“你放了她,要什么我都给你。”
她止住喉间的笑,撑着腮作深深的思索状,“三界顶顶尊贵的帝君同我说,要什么都给我,那我可要好好的想一想,要个珍稀的玩意儿,譬如还魂丹之类的。”业火焚烧的噼啪声响在耳边,热浪一阵接着一阵,她终于想到什么似的直起腰,“要你娶我做帝后,如何?”
帝君手中的剑松动几分,险些落地,却又极快的不着痕迹的重新举起。她展臂从树杈跳下,满头的发飞成一片乌云,荡在腰际。白缎的鞋子踩地,她得逞似的笑的张扬,“你怎么吓成这幅模样了,我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你如今连个玩笑都不愿意同我开了?”
帝君抬了抬眼睛,并不看她,目光只放在吊在树上的瓷颜身上,眸中的担忧不言而喻。瓷颜的身下便是焚天的红莲业火,若捆仙绳断了,她连御风都来不及,径直落进业火中,顷刻灰飞烟灭。
瓷颜惊的面无血色,来回晃着身子,带着哭腔道:“师父救我,她已经疯了,疯子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桃华立在树底看她一眼,将她的惊慌失措尽收眼底,估摸她没力气再挣扎了,方才心满意足道:“我要是真的疯了,你现在还能好好同我说话么,早坠进红莲业火里头烧的渣儿都不剩了。”抬手收了捆仙绳,一并将她带到业火旁的地面上,低头道:“他来了,你也就没了利用的价值,过去罢。”
她将瓷颜往帝君面前推了一推,眸子顺势从他身上扫过,看清了他的眉眼容颜。
仍和她记忆里的一样,好看到只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从前她看着这张脸心会发慌,如今再看,仍旧觉得心里发慌。
帝君环臂护住踉跄不稳的瓷颜,牢牢将她护在身边,举起的凉月剑终于收起,靠放在脚边,自广袖中摸了颗修补元气的丹药,缓缓送入瓷颜口中。
她静静的看他贴心的动作,想上前摸一摸他的眼睛。她喜欢他的眼睛,有时午夜梦回,也常常见到帝君好看的眼睛。她亦想牵一牵他的手,就像从前同他下凡除妖,她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妖物,帝君牵着她的手散步似的躲避妖物的袭击,越过海子和丛林,暖熏的风吹开她的额发,吹的她心里痒痒的。
她伸手抓住腰际的玉佩,小心翼翼的朝帝君身边靠了靠,又靠了靠,隐约能闻得见他身上淡淡的香气了。
一切的变故便在她靠近帝君这几步里头开始。
帝君许是怕她再做出甚么伤害瓷颜的事,转瞬间抓起放置一旁的凉月剑,随手往前伸了几分,剑刃刚好没入她的胸口,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她近年来听了许多次,但头一次听的这般清晰。
清晰的令她痛不欲生。
瓷颜亦吓了一跳,捂着嘴不敢相信似的,眼睛瞪的像桃华新近斩杀的蛟龙的眼睛,铃铛般圆润。
她缓缓的低头看没入胸膛的凉月剑,丝丝殷红的血往外渗透,弄脏了她早上才穿的白裳,恍然如冥界盛放的彼岸花。
她疼的皱起眉头,握紧双手,长长的指甲嵌入手心,垂眼委屈似的道:“我不想杀她的,我只是想看一看你,她在你心里最为重要,我想我绑了她,你一定会来的。”凉月余留在外的剑刃寒光闪闪,她带着决绝的笑往前挺了挺身子,咬牙忍住疼痛道:“你果然来了。”
举着凉月剑的青年失了魂魄一般,只记得喃喃唤她的名字:“小桃……”一时倒忘了收回手。
她抬头望进他的眼睛里,额间的一点朱砂红的似胸前的血,无比认真的问他,“你救了我,所以你可以将我的命拿去,是吗?”
她再看不清青年的神情,眼中泛起的水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想,她再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她抽身离开凉月剑,胸前的伤口登时喷出一道血痕。身后的火海摇曳,自冥界燃烧起的红莲之火永生不灭,在天地间肆虐了一个又一个轮回。她背身跃入无尽的火海,解脱似的道:“我再不要做神仙了,离开初云天的那一日,我便不想再活下去了。我生于你手,亦死于你手,如今这一切,终于了结了。”
灼热的火苗舔上她的身体,未来得及淌出的眼泪被火光蒸发,她紧紧闭上眼睛,重重的朝火海深处下坠。
天地间久久回荡那一句,终于了结了。了结在她的正好年华,了结在她最亲爱的人的剑下。
什么都没了。
她的一生,不过是一场惘然。
☆、出嫁青云
昭阳殿中依旧黑漆漆一片, 没了随侍的下人,安静的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晓风从苑外树梢顶吹过,吹落几片树叶,打着卷儿贴在窗沿边,又呼啦一声卷落在殿内的檀木桌旁。
桃华不动声色的忆完她的前半生,感触颇多, 偏头对身侧的青年道:“若不是初微将我带到仙界, 兴许我也和星归一样, 做个和亲的公主, 亦或者在不周山上便被魔物撕碎了。不过是早死晚死,死在谁手上的区别。”讲的这些不知他能否听的明白,桃华忧愁的侧目看一眼左手边, 本打算问他能听的明白么,待转目过去, 又暗暗不解的磨着牙将脑袋扭回来。
她明明记得, 青云国的太子殿下方才是站在屏风外头的, 她不过晃了晃神, 片刻的功夫,他怎的就爬上了她的床,且同她肩挨着肩, 亲切的如同对恋人。
她默默的朝床榻里边移动身子,在她同青年之间空出一段距离,方才继续道:“其实我没那么怨他,因为他喜欢瓷颜, 怕我伤到她,所以才会出手伤我,若是有人伤害我喜欢的人,我亦会动手的,只不过不会要了对方的性命。”裹紧身上的毛毯子,面色古怪的拧一拧眉头,“不过这么些年过去了,也没见他娶瓷颜,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感情破裂了。”她满不在乎的抓抓头发,再偏头问青年,“你能听的明白么?”
如水的月色照在青年俊朗的面庞上,隐约能从他的眉宇间看到一缕难过。他并未回答桃华的话,只是怕冷似的往她身边靠一靠,抬臂圈住她的身子,柔声道:“让我抱一抱。”
桃华浅浅的笑了,也没挣扎,僵着身子道:“你是在为我难过吗,不用的,我已经不难过了,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我又得了场造化重新活过来,一跃成为人人忌惮的上神,我不会再去想他了。”幽幽的,像是对自己道:“绝对不会再去想他了。”
青年将她拥的更紧,紧到桃华差点将晚饭用的烧鸡吐出来,他也没松手的意思,只闭着眼道:“若他并非真心想杀你呢,或许他并未料到你会撞到剑上,你从前总是怕死,遇到危险跑的比谁都快,他以为你会避开凉月剑的,他左不过是想做个样子给身后的仙界众仙看。”顿一顿,谨慎的试探道:“如若,如若他从未忘记过你,你可愿重新接受他?”
额前的碎发遮眼,连窗外的月亮都看不全。桃华扭扭身子,垂眼淡淡道:“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他,何况你如何知晓他的心境。少年郎你不用这般宽慰我的,我同他之间,是该断了所有联系了。我如今装作忘了他,是想骗骗自己,面对他时好松快几分,骗得久了,倒真觉得自己已经忘了他了。”
她不能总活在过去,有些事是该彻彻底底从脑海里驱逐。她如今有鱼丸,有桃花坞的百里桃林,再等她找到法子将季霖复活,她珍惜的人都在,如此便十全十美了。她还想帝君作甚。
白裳的青年不置可否,又往她怀中蹭了蹭,轻声道:“别说话,让我抱一抱。”
她别扭的挣扎两下,不满道:“那你也不能这样一直抱着我啊,男女授受不亲呢,何况你我都是正当年华的单身男女,更应该矜持一些,还是保持些距离罢。”
青年抬头看她,似笑非笑道:“明日你便要嫁我做太子妃,难道你忘了?”
她侧首道:“你我都清楚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你不喜欢我,我亦不喜欢你,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做场戏给旁人看罢了 。”
青年不在意的窝在她身边,双臂仍然紧紧揽着她,没有松开的迹象,“名义上的夫妻也是夫妻,我只想抱一抱你,夫妻之间,抱一抱很正常。”
她贪恋他身上的香味,熟悉又亲切,令她没来由的想好好睡上一觉,犹豫了片刻,不情不愿道:“……那就让你抱一抱,这是一个友情的拥抱,我是看青年你太可怜才让你抱一抱我的,唔,你笑什么……”
青年弯起的唇角弧度正好,敷衍道:“想笑。”抬臂宠溺的摸一摸她的头发,柔声道:“明日的大婚之礼繁琐不堪,不若早些睡下,明天定然要犯困。”
桃华点头道:“嗯,是该早些睡下,我怎么觉得我的手指甲长长了许多。”盖在毛毯下的两只手举到面前,对着月光看每枚指甲,“确实长长了,明明记得昨日才修剪过的,怎么长的这样快,十个指头都跟许久未修剪似的……”十个?她讶然止住端详的目光。星归不是断了只手,只有五个指头么,那另外的五根指头打哪儿来的?她猛的抬起头,对着青年指一指眉心,震惊道:“我的额间,可有枚朱砂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