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良久的注视着她,从她的眉梢看到眼角,再从眼角看到眉梢,末了,抬脸吻上她的额头,只道:“快睡。”
她原本不甚困,只是在淡淡香气的熏濯下有些许困意,青年的话音落下,她却像几天几夜不曾入睡似的,眼皮子重的睁不开。
他的唇冰凉柔软,却止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
一团大大的疑惑在她闭目之前凝上心头,越来越深越来越惊。青年他,究竟是谁?
她隐约记起白日里棠玉花痴似的一句话,“青云国的太子殿下长得好比天上的神君,俊俏的看一眼都觉得心慌,尤其是头发,长的能垂到地上去,不知要长多少年才能长成。” 她当时急着去见杜若,便没留神仔细听,如今再想想,棠玉口中的青云国太子有头垂到地上的长发,而她所见的太子,头发并没有多么长,同其他的凡人差不离,只到腰间。
她察觉到哪里不对,偏偏思绪像被堵住了,困意潮涌般袭来,无法继续思考下去。她恼怒的哼唧两声,终于不甘的沉沉睡过去。
白裳的青年满意的拥紧她,面上浮现一抹温存的笑,抬指朝外一点,敞开的窗子顷刻阖上,殿内归于黑暗。
第二日天微明,棠玉打着呵欠推门进到昭阳殿,今日公主便要嫁到青云国去,她得提前为公主妆点好新容,帮着她换上嫁衣。
恐桃华还在熟睡,她开门的动静刻意放轻,卷起绘有四时花卉的屏风,往旁边挪一挪,再抬目看向床榻上,她预备上前的身子僵在原地,人魔怔一般愣愣站着。
粉色金丝的床幔随着晨风轻晃,华帐顶沿垂下的两排流苏静静垂落,无声的来回摆动。床榻上的一男一女睡的正熟,彼此相拥着,宛如一体。她家公主不知何时换上了嫁衣,耀目的红同青云国太子身上的白交织在一起,恰如古代大儒信笔画就的名画,线条明畅动人。
她不动声色的掩了殿门,轻手轻脚的退出去,领着两位嬷嬷候在殿外。
她总担心她家公主还喜欢杜若,嫁给青云国的太子殿下是不得已为之,现今看,公主对太子殿下还是挺有好感的,不然公主同他怎会相拥着入睡?想来公主嫁过去之后会过得很好。
她掩唇庆幸的偷偷笑出声,身旁的两位嬷嬷打量她一眼,彼此对视一番,觉得公主身旁的这位近身使女脑子可能有点儿问题,青天白日的自个儿偷乐个什么劲儿。
当日的大婚典礼,是青云国的太子殿下抱着公主完成的。公主面上遮了大红的盖头,睡的正沉,太子深情望着蒙了盖头的公主,无比宠溺的同王后道:“她昨夜睡得晚,困得极了,到现在也没转醒,反正我抱着她亦能完成典礼,便让她再睡会儿。”
王后感动的眼眶一圈都是湿的,连连点头,背过身去擦拭眼眶,压根没发现她的女儿的身量比平时里长上许多,断掉的手亦重新长了出来。
浩荡的车马悠悠驶向青云国,棠玉看到小世子红了眼眶,凑过去宽慰他道:“太子很疼公主,公主对太子亦生了几分情感,想必他们会过得幸福美满。何况公主只是嫁过去,将来还会回黎国的,世子您别伤感了。”
她家世子无比怅然的吐出一口气,目送浩荡的车马渐渐远去,丢了心魂一般道:“她这一走便不会再回来了,棠玉,我的两个妹妹都没了。”
棠玉的眉心突突跳着疼。甚么两个妹妹都没了,黎国不是只有一个星归公主么,世子他只有一个妹妹啊。她家世子难道同曾经的公主殿下一样,伤心糊涂了?
她老成的拍拍黎里的肩膀,手下的劲道一时没把握好,把她家世子拍的痛呼出声,整个身子歪向一边,扶着城墙不住咳嗽。
她状若无事的收回手,遥送迎亲的车马愈走愈远,直至消失在重重宫宇外,再也瞧不见。
☆、漫长等待
没几日, 青云国内开始流传一个小道消息,说是黎国的公主并未嫁到青云国。大婚当日,迎亲的车马行到半道上时,天生异像,狂风毫无征兆的袭来,沙尘迷了所有迎亲的卫兵的眼睛。
等到狂风止住, 领头的骑兵再挑开马车的帘子看, 装饰华美的马车内空空荡荡, 太子同星归杳无踪迹, 凭空蒸发了一般。
当天夜里,青云国的太子慌慌张张的返回王宫,惊魂未定的连灌三杯冷水, 但黎国的公主星归,再也没有回来, 真正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国内的黎民百姓皆言, 太子殿下还是克妻的命, 更改不了, 连上天都不希望他娶到太子妃,半道上还能刮阵风把他的太子妃卷走。
青云国的这位太子,最后究竟是终生不娶, 还是成了断袖,就无人知晓了。
消息传回黎国已是三日后,棠玉絮絮叨叨的同黎里讲述这则见闻,言语里皆是对星归的担忧。
黎里就着清茶吃一盘无花果, 不动声色的攥紧了手中的茶盏,及腰的发随风轻动。
三日前的那个夜晚,月朗星稀,上古的帝君扣开他的殿门,身后领着他的正牌妹妹星归,正色同他道:“前几日在青云国找到了你妹妹的魂魄,便掬在魂玉里带了回来。小桃同你妹妹的躯体已经分开,彼此再无联系,不过她断掉的手是天意,我不能徇私,她以后只有一只手可用。 ”
他惊喜的拉过星归仅剩的一只手,试探着唤她,“妹妹?”
星归回以他清浅的笑,“我回来了,小哥哥。”
他激动的望向帝君,后者神色自若,继续同他道:“小桃的意思是送星归出宫,你是她的哥哥,送不送还要你来做主。”说到此处略顿一顿,看他一眼道:“不过我一向听小桃的话,送还是不送,你仔细想一想罢。”
他转瞬间便明白了帝君的意思。
他咳嗽一声,决定还是先问问星归,“你想继续活在宫里,还是让我送你出宫去找杜若?你只管放心同我说,我全听你的。”
星归历经这场变故成长了许多,言语里少了些昔日的天真无邪,气质也沉稳不少,认真道:“杜若他还喜欢我,小哥哥,他还是喜欢我的。”
他了然的点点头,不再多言,唤过随身的文官去准备车马,又上下搜罗了一番,将殿中的现银全部打点好,包了个小包袱,交到星归手上。
星归若再离宫几次,估摸他这个世子亦要破产,家底再厚实也经不住星归这样折腾。
帝君似是有甚么牵挂,目光总是朝外放,待他收拾好星归的行囊,方对他道:“明日我会带桃华回仙界,估计她不能亲自来同你告别,便由我替她说了,在凡界这些日子多谢你对她的照拂。”
黎里替星归拢好散乱的头发,不知道该说什么,默了片刻,迟疑道:“你……好好待她。”
帝君对着他点头,“嗯。”转身融入夜色里,只见一点白意,是他的衣裳颜色。
他一瞬间觉得自己有点儿凄惨,一夜之间送走了亲生的妹妹,连处得挺好的冒牌妹妹也将回自己的世界。他有点儿忧愁,也有点儿鸡摸。
棠玉带着哭腔的嗓音将他从回忆里唤出来,“公主若真找不回来了可怎么好,王后会伤心死的。”
他剥了颗无花果塞到棠玉嘴巴里,抬手阖上她的下巴,淡然道:“你没发现,杜若没在天牢里头么。”
棠玉止住将将流出眼眶的水汽,睁大眼睛看他。
杜若没在天牢,便是说,公主并没有被狂风卷走,而是又跟杜若私奔去了?她欢喜的咬开无花果,嚼吧嚼吧吞了。
只消她家公主不是死了便好,管她喜欢杜若还是青云国的太子,都同她没关系。
无生谷的神尊无妄近来忙得很。
不久前他闷在房中睡午觉,他这个午觉睡的久,从半月前便开始了,一直不愿睁开眼睛转醒。
对于他们这种单身了数万年的神仙来说,睡觉是最好的打发韶光的方法,一不用出力,二不用劳心,三不用出门看仙界那起子成双入对的男女秀恩爱。
他这场睡了半个月的午觉是被帝君手底下的仙官流封吵醒的。彼时流封抱着一根长条扣开他的门,立在大门正中,神色焦急道:“神尊快醒一醒,帝君有事请神尊出手相助。”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伸头瞧了瞧,流封抱在怀里的一根长条正是他的好朋友,桃花坞的闲散上神桃华,不知是吃撑了还是没吃饭饿着了,一张脸煞白如纸。
流封连忙同他说了事情的原委,他方才了然。原来桃华没吃撑也没饿着,是手贱遭了报应,魂魄离了躯壳。
他在无生谷最隐蔽的地方刨了个雪坑,长三尺宽三尺深三尺,反手干脆利落的将桃华的躯壳丢进去。
流封抖着嘴角道:“神尊便是这样对待桃华的躯壳?”
他看了片刻,也觉得不甚妥帖,转身进无生谷深处挖出棵千年雪莲,端端正正的摆在桃华的头顶,觉得有些偏斜,又下到坑里挪一挪,直到雪莲花无比端正,似从桃华脑门正中开出来似的,偏头问流封,“这样会不会好看一些?”
流封将双手拢在衣袖里头,干干笑道:“好看,甚是好看,别被桃华晓得会更好看。”
无妄满意的哼上两声。
他本以为初微让他帮忙照看下桃华的躯壳便没别的事儿了,无生谷方圆百里只有他一个活口,桃华的躯壳他能照顾的很好。哪想这大爷一去不复返,仙界乱七八糟的事儿也一并丢到他头上。
恰逢魔界兴兵作乱,他整日忙的像颗陀螺,去东南收个魔物,再去西北镇压一列魔兵,他已闲散了数万年,乍一动用术法,觉得浑身上下酸软不堪。
单单如此倒也罢了,他的术法造诣应付魔界的动乱绰绰有余,但桃华临走前还留下个胖乎乎的拖油瓶,奶娃娃小小年纪,惹祸的本事不是一般的小,若非桃华没同初微圆过房,他简直要怀疑他是同样会惹祸的桃华的崽儿。
也是他自讨苦吃,好端端的非要去桃花坞取桃华替他酿的桃花酒,他瞧着奶娃娃一个人待在桃花坞可怜,便随手拎回了无生谷,没成想又拎回来一位爷。
魔界的动乱平息几分,初微从凡界传话到无生谷,说是寻到了桃华的魂魄。他领着奶娃娃刨出桃华的躯壳,紧赶慢赶送下界去,顺便还偷听了一番墙角。
诚然,他是不愿听的,他一向自诩为三界最正直的上神,从不听人墙角,耐不住奶娃娃想听的请求,他才不得已,不情不愿的同他一起听了那么一听。
当真完全是被迫的。
听完后他略有些懊悔,浪费他的正直听来的墙角,同他先前的认知无甚区别。
初微一直爱着桃华,爱了这么些个年头,桃华亦深爱初微,哪怕她嘴巴上说着要将初微忘了,心中却还有些许留念。只是多年前的一剑在他俩之间划拉出一条暂时无法跨过的鸿沟,将他们隔在了缘分彼岸。
他蹲在窗外幽幽的叹了口气,抬手拎起打瞌睡的小胖子,招朵棉白的祥云,晃晃悠悠往无生谷飞。
旁人没法帮他们,只能靠初微与桃华自己慢慢去跨过所有鸿沟,他仅做好他看热闹的本分便成。
想到马上便不用伺候麻烦的拖油瓶,他略有些欣慰,由衷的亲了亲小胖子的额头,恐他灌了凉风生病,捏诀变出件厚实的披风,兜头罩在他身上。
小胖子睡的正香,蚕宝宝似的扭扭身子,奶声奶气的呢喃了句梦话:“父君……”
他眨了眨眼睛。
无生谷只有冬天,终年飞雪不止,冰河内结的玄冰一层码一层,拿独角兽的角去钻也不一定能钻透。素日里除了睡觉,无妄最大的乐趣就是扫小筑门前的积雪,万年间光扫把就换了上百把。
无生谷最大的一项开销就在扫把上。
他在无生谷中望眼欲穿等了桃华三日,亦扫了三日的积雪,才买没多久的扫把头都扫成光秃秃的,桃华还没过来领小胖子。
他抽空往桃花坞去了一趟,仙茅建成的草堂里空空荡荡,一应摆设同他前些日子来取酒时一模一样,说明桃华她压根没回来。
他估摸桃华还同初微在一起,关上房门,倒了盏水摆在桌上,掐指细算初微的行踪。十个指头一应掐遍,桌上的茶水不再缕缕朝外冒热气,他仍未算出来。
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如若他算不到一个人的去处,要么这个人在不周山,要么在洪荒大地。任何人去了这俩地方都如蒸发了一般,寻不到踪迹。
不周山是桃华的老家,洪荒大地是上古神诋结为连理后必须要拜会的神地。他思索了一阵,领着埋头喝牛乳的小胖子径直杀向洪荒大地。
☆、洪荒大地
上古时期, 原有神地八块,遍布仙魔凡三界。日久天长,其余的七块神地分裂成七大仙境,只余一块洪荒大地最为完整。
他同初微皆是上古的神诋,大婚之后,照理要到洪荒大地拜会一番才算礼成, 他猜测, 初微十有八九领着桃华拜会洪荒大地去了。
洪荒大地原本是红莲业火的燃烧点, 终年烈火灼人。当年桃华跳入红莲业火, 初微疯了一般一并跳了下去,幸而他及时赶到,在初微落入业火之前将他拉了回来, 算是间接救了三界。
桃华灰飞烟灭后,他自作主张封了洪荒大地, 又引了无生谷的万年雪水将红莲业火浇灭, 如今算来, 他总有三万年不曾到此地来过。
祥云稳稳当当停在封印外, 他施术仔细观察了一番,完好无损的封印裂开一条缝隙,像是人为用术法轰开的, 磅礴的洪荒之力从结界内汩汩朝外翻腾。
三界之内能轰开洪荒之印的,除了他这个布阵者,只有帝君初微。
果然,他猜的没错, 初微领着桃华来了洪荒大地。
拨开灰蒙蒙的曾云,顺着裂开的缝隙闪身而入,他迈步踏上远古的洪荒大地,悠哉悠哉扇着扇子,四下找寻初微的身影。
百步开外长有一棵参天的扶摇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头,树冠硕大,粉色的花朵零星开在枝头,似座绯红的山。凋零的花堆在树荫下,铺成张柔软的带着香气的毯子,素日一身白裳飘飘的青年换了绯色的喜服,盘腿坐在花香毯子上,怀中抱着位熟睡的女神仙,同样一身扎眼的红,不是桃华还能是谁。
红裳青年遥遥看他一眼,重又低下头去,抬手拂去桃华面上的碎发,轻轻别在她耳边,露出少女惊世的容颜。
无妄挑眉“啧啧”两声。
他同初微厮混多年,从上古时代一路打打杀杀到现世,见过围在初微身边各色的女子,气度雍容不凡如瓷颜,面貌妖娆妩媚如魔界唯一的女魔君倾叶,他都没觉得她们同初微有多么般配。
当年初微领着还未成年的桃华到他的无生谷,第一眼,他便觉得桃华同初微很相配。俩人站在一处,一高一矮,一冷淡一清浅,既好看又养眼,两身白衣将他俩衬的超凡脱俗。
桃华这家伙,姿容委实不俗,若是当年初微没带她来初云天,而是在凡界长大,兴许她会成为一代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
可惜她来了仙界,三万年岁月悠悠,祸国殃民的祸水没做成,反跟初微纠缠在一段情缘中,并且送了一条命。
所以前人有言,红颜多薄命,不是没有根据的。
他牵紧四处乱窜的奶娃娃,噙着不羁的笑凑上前去,缓缓摇扇道:“还没解开施在桃华身上的术法么,她这样一直睡下去也不是法子,你打算瞒她多久?”顿了顿,阖扇笑道:“也是有意思,一个装着忘了前尘往事,一个陪着一起装下去,谁也不先说破,你们不凑成一对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