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有些急,桃花坞虽说四季如春,但总有气温较低的时候。急风遇到低温,吹的人浑身上下沁着森森凉意。
没了毕阅的桃花坞顿时冷清下来,这种森森的凉意愈发明显。她的茶盏被初微捧在手上,她不好意思开口要回来暖手,茶壶里的水被毕阅喝光了,哪怕她拿毕阅的杯子过来,也没法暖手。
这样的天不算十分冷,顶多有些微微的凉意,只是她泡了许多年的思骨河水,变得有些怕冷,才会觉得冷而已。
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看向身侧,帝君捧着白瓷茶盏,放空着视线不知在想甚,他今日居然穿了厚厚的毛领斗篷,素淡的斗篷衬的他脸上没多少血色,苍白的吓人。
她从前没听说过帝君怕冷,哪怕下到四海当中最冷的北海游个泳,他亦能冷颤都不打一个,可今日他捂的这样严实,难道说,他生病了吗?
鱼丸吃完了糖果,自己去找水洗手了,身边没了挡风的人,桃华顿时打了个冷颤。她转头交代鱼丸洗完手记得擦干净,再一回头,纯白的披风正好搭在身上,柔软的毛领像一只细嫩的手抚摸着她的脖颈,淡淡的青草香气充斥鼻间。她猛的抬头,正撞进初微黑到发亮的眸子里,清浅好听的声音就响在耳边,“风大,披好了。”
她慌忙想将披风还回去,刚有所行动,初微瞥她一眼,轻声道:“我不冷,你穿着罢。”
她的智商在碰到初微后总会无意识的下降,譬如此刻,她压根没想到可以进小筑去,那样便吹不到风了。
她一壁吹着风一壁缩着脖子想,帝君他平白无故到桃花坞来做甚,难道说帝君看到她从流封家逃出来,所以一路跟了上来?不对不对,她自顾自摇了摇头,应该不是,她走之前特意看了看四周,没发现有人跟上来。那么,估摸帝君是感受到了桃花坞上空罩着的属于魔界之人的魔力,才特意赶过来的,眼下魔界同仙界势不两立,帝君当然要比平时更加慎重。
她将脑袋埋进披风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犹豫着应该做甚么,或者说甚么。默了半晌,她随便找了个话题,抬头问初微,“你说的都是真的?”
初微偏头看她,轻转着拇指上黝黑的骨戒,“嗯?”
她捂着厚厚的披风解释道:“你方才同毕阅说,魔界现在很乱,是真的吗?”
抬手挑出她罩在披风下的头发,露出一张清秀的脸,他微微笑了笑,道:“半真半假罢,我没告诉他全情。老魔帝是快不行了,估计这几天便会驾崩,魔界的几位魔君定然要为了他留下的势力争一争的,只是他们再怎么争也是徒劳,新的魔帝即将复活,她是魔帝的嫡女,魔界臣民只会拥护她的统治。”
桃华似懂非懂的点一点头,将露在外头的手也缩回披风中。她很少听他讲这些带政治色彩的话题,记忆里的初微会带着她四处走,会诓她替他斩妖除魔,会教她如何握剑如何凝结术法光团,却从不曾同她说过这些事。她紧了紧快要滑下去的披风,挑眉道:“你骗了他。”
初微仍是浅浅笑着,稍稍朝前挪了下身子,没等桃华反应过来,身子一软,整个人半靠着她,惬意道:“不将他支开,他还会来缠着你,魔界的几位魔君里头我最烦他。”顿了顿,又道:“却也最佩服他。”
浑身上下被雷击中一般,酥酥麻麻的动弹不得,桃华下意识的想躲开,身子刚往旁边挪了一点,初微立即痛苦的呻吟一声,倦怠极了一般同她道:“别动,让我靠一会儿,这几日魔界的几位魔君换着法子在凡界和仙界闹事,希望借以得到老魔帝的青睐,将帝位传与他们。我在仙界凡界之间来回跑,大概有五日不曾阖眼了。”
她像中了邪似的,真的就不再挪动身子了,反而朝初微身边靠了靠,挺直脊背让他靠的更舒服。她想,他那么辛苦,她权当是替三界众生怜惜他,只是让他靠一靠解乏而已,又不会掉块肉。
藏在披风下的指头不停的搅动着,她吹开嘴角边凌乱的头发丝儿,扭头朝四周看了一圈,回过头问初微,“你身边怎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瓷颜呢?她的术法造诣挺高的,你应该把她带在身边。”起码他困倦到极点的时候,瓷颜能让他靠一会儿。
帝君满足的在她身上蹭了蹭,没接她的话头,蹭完了似乎是觉得不尽兴,朝她蹙眉道:“你怎么还是这样瘦,在流封府上住的不习惯吗,还是没有好好吃东西?”
桃华“呃”了一声。她瘦吗?鱼丸前几日还说她胖了来着,她自己也觉得胖了许多,翻身侧着睡时肚子上的肉肉还会垂下来,所以鱼丸说她的时候她没好意思反驳。
她伸出爪子捏一捏脸颊上的肉肉,辩解道:“可能帝君的眼比较特殊,能把胖了的人看瘦,比起以前我已经胖了许多了,刚从思骨河出来的时候,瘦的才叫厉害。”帝君兴许是觉得她捏脸的动作好玩,抬起手拨开她吃进嘴里的头发,顺势也捏了那么一下。
像冰块在脸上划过一般,她冷的一激灵,下意识的将他准备缩回去的手抓住,包起来捂在手心,吃惊道:“手怎么这样冰凉,我看你近来气色不怎么好,是不是生病了?”
他说她不冷她就真的信了,如果当真不冷的话,他作甚要披个披风出来,总不能是图好看罢。
帝君顿了稍许,也不急着抽回手,给了她一个风轻云淡的笑,“瓷骨退居重华仙境不问世事,无妄又懒散惯了,剩下的上古圣神老的老、坐化的坐化,我要是生病了,三界这些生灵谁来守护?所以我不能生病,也不会生病。”视线缓缓落在被桃华紧紧握住的手上,眼角的笑意愈发盛放,“你是在担心我么?”
☆、林下生暖
帝君他很少笑, 可能是活得久了,甚么样好玩的事情都见识过,笑点变得比一般人高上许多。但只要他笑起来,哪怕三界的花在刹那间一同盛放,也只能堪堪同他的笑颜打个平手。
她觉得帝君这个笑容太过晃眼,晃的她晕晕乎乎的, 她顺着他的视线一直往下看, 越过手肘, 穿过垂下的发丝, 终于看到两只紧紧相握的手。
这才晓得自己方才情急之下做了甚么。
胡乱甩开初微的手,好像那是块烧的通红的木炭,她挠一挠脑袋, 信口奉承道:“帝君的身体康健关系着三界众生的安危,下仙虽是个不在编制内的散仙, 但作为众生的一份子, 自然也要关心帝君的身体。”
她拍马屁的功夫一向好, 不管走没走心, 管它能不能哄住旁人,只消恭敬的意思达到了即可。
初微别有深意的“哦”了一声,戏谑的看她一眼, 又微微偏过头去看桃树下的几株青草,眸子里的笑意深的能溢出来。
手心仍残余着丝丝凉意,桃华就着残余的这缕凉意,陷入了一场深不见底的迷茫中:她……她方才做了甚么?
她是抓着帝君的手不放了是罢?可能是被毕阅的突然表白吓傻了, 同帝君独处的这些时间,她一直不在状态,初微说甚么她就听甚么,让她做甚么她也照着做了,她甚至忘了,她之前还信誓旦旦的说他们之间已经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从今以后就该老死不相往来才好。
可这才多会儿的功夫,她就让他靠在了她身上,还饥渴的抓着人家的手不放,老死不相往来不过是句空话。
可能,她真的是孤单了太久了,有点饥渴罢,抓着异性的手都察觉不出来。
她苦恼的,缓缓的将爪子缩回披风里,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怕一走神又做出什么令人尴尬的事来,连呼吸都不自觉的放慢了几分。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金乌鸟只露个尾巴在天际,只消来朵乌云遮一下,天便能完全黑掉。
桃华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好好看过日落了,困在思骨河中的三万年,隔着厚厚的冰层,她没法看日落,等到她破开思骨河重生之后,又一直被各种事情羁绊着,也没好好的看过一场日落。
其实最适合看日落的地方,就在桃花坞,赤红的落日配上绯色的落花,手边配以一壶热茶,她不能饮酒,若是她能饮酒,配一壶桃花酒更好,有酒有花有美景,若再有个知心的人坐在身侧,这样的日子,才叫正经的神仙日子。
无妄算是他的知心人,只是话太多了,不适合一同观赏落日。流封也是她的知心人,话不多,肚子里的墨水却多,属于出口成章的那一类风雅才子,只可惜这位风雅才子整日里忙得很,吃饭都得抽空出来吃,自然也没时间陪她一同看日落。
她无声的叹息几下,刹那间觉得整个人都被寂寥包围了,忒忧愁,忒彷徨,忒孤单。
耳边传来帝君清浅的呼吸声,她以为帝君靠着她睡着了,正打算转头查看,帝君却忽的开口道:“四海水君的夫人生了个儿子,月底要办一场满月酒,请了仙界的诸多神仙,你到时候也过去罢。”
桃林中只有他们俩,还有一条鱼一只画眉鸟,帝君这话总不可能是对鱼丸和画眉精说的。四海水君,她在心里头念叨了一遍,这个仙号听着倒是耳熟的很。
桃华翻着白眼想了许久,才终于从脑海里翻出关于四海水君的信息,她先佩服了一下自己的好记性,三万多年了,她还能记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她多厉害啊。
四海水君是主管水部的仙官,东西南北四海统归他管,官职不算大,倒也不小。她记得水君家里头有个貌美如花的夫人,嘴角有一颗美人痣,当年她陪同初微四处捉妖,曾同水君打过交道,晓得他们夫妻二人结合多年都不曾生有子嗣,水君夫人的肚皮只在吃撑的时候才会鼓起来。
难得的是,虽无子嗣,水君也并未纳妾,身边一直都只有一位夫人。桃华从前很佩服他的专一,能如此轻而易举的想起他,估计也是因为他的专一给桃华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当年的桃华还是个纯情少女,见多了仙界一夫多妻的事,后来被她杀死的仙君甚至有十三位小妾。乍一见到如四海水君一般专情的男子,桃华的少女心泛滥的一发不可收拾。她记得她当时问帝君,若他将来的帝后不能生孩子,他会不会纳帝妃。
帝君当时很和蔼的同她道,“你的课业做完了么?”她摇头。
帝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没做完课业的人,是没有资格问问题的。”
她晓得帝君是不想回答她,所以才拿她没做完课业的事当借口,然她的课业当真没完成,所以帝君拿这件事当借口,登时就将她的嘴堵住了。
她很不甘心,后来又问了许多次,帝君总能有借口不回答,问来问去,一直问到她被逐出初云天,也没能知晓答案。
她也曾问过流封,流封说他暂时没想这些事,他只想一心做好手上的事情,让帝君更加倚重他。
她都死过一场了,流封身边还是没有小妾,因为他连正房夫人都没娶。她觉得,流封喜欢的很有可能是男人。
既然问了流封,自然也要问一问无妄,这位爷倒是挺痛快,当场就给了她回答:“难道桃华你看我像是得了不孕不育的人?”颇为认真的思索片刻,又道:“本尊向来不羁,这点你是晓得的,兴许哪天自己都不知道,就有了孩子了。孩子长到几万岁的时候才来相认,结果我还不认得他的娘亲是谁,你说,这样是不是挺惊喜的?”
她当时回了无妄一句“臭不要脸的”,到现在,她仍觉得自己回的很对,无妄得多不要脸,才能想到那样的事啊。
风声阵阵,将桃华的思绪拉扯回来,她已经不会再同当年一般,追着帝君讨答案了,但眼下,她还有一个问题不得不问。
她将披风的底部掀开一个小角,正好盖住帝君露在外头的一只手,她微微动了下身子,问道:“当年我还活着的时候,四海水君夫妇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如今总该是垂暮的老人了罢,帝君你说,难道他们还能生?”
帝君用黑到发亮的眸子看她,“你关心的重点好像不对。”
她咳嗽一声,又道:“我同四海水君没有交情,他亦没有到桃花坞来请我,所以我想,他儿子的满月酒我不用过去的。”
帝君许是觉得冷,身子不经意的缩成一团,靠她愈来愈近,呼吸间仿佛都带着冷气,“我看过生死簿,四海水君新得的儿子天生痴呆,所以若是长大了,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她捂在披风里也能感觉到帝君身上传来的冷意,她敢肯定,帝君肯定是生病了,只是他是掌三界众生性命的帝君,哪怕生病了也不能说出来。
加之眼下魔界同仙界交恶,他生病的事若是被魔界知晓,魔界会更加肆无忌惮的骚扰仙凡两界,难怪他要瞒着她,说自己没生病。
心底没来由的疼了一下,像是被针刺到了,细腻的痛觉转瞬便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咬了咬下唇,将身子朝后挪了一些,帝君只好直起腰来,没法再压在披风上。她趁机将披风取下,趁他没反应过来,不由分说将披风罩在他身上,顺势打了个死结,抬手压压实。
做完这些之后,她才重新坐好,歪着脑袋不解道:“帝君的意思是?”
似是没料得到她会这样做,青年好看的面容上一片茫然,毛毯子似的头发被她搅的有些凌乱,乱糟糟的贴在脸颊两侧,像迷了路的小兽。
他怔了许久,也看了她许久,久到最后一抹落日的余晖消失于西方天际,末了,他忽的毫无征兆的抬臂,径直将她揽入怀中。
桃华还没来得及挣扎两下,帝君手下的动作一换,她已被他结结实实的捂进了披风里,他的心脏正对着她的心脏。
这下换桃华茫然了,她僵着身子在他的怀中不敢动弹,如同一只受惊的鸟,找到栖息的枝头后,忽的发现所谓的枝头竟是猎人的利矛,她想飞离猎人,又不敢挪动分毫。半晌,她磕磕巴巴道:“帝……帝……帝君,这……这是……做甚么……”
帝君的声音听上去很正常,大有君子坦荡荡的作风,不似她畏畏缩缩的,“披风只有一件,你想让我穿,我想让你穿,让来让去的麻烦,倒不如我们一起穿,两人都不会觉得冷。”顿了顿,忽的用很正经的语气反问她,“你该不会觉得我是想占你便宜罢?”
神情悲戚,好像只要她点点头,他就会受伤一般。
桃华啃着手指摇头,“怎么会呢。”即使是真的,她也不能明着说出来啊。
她顺着帝君的话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她怕冷,帝君身体又不好,这件披风让给谁都不行,唯有他们一起穿,才是最好的法子。
帝君肯定不可能是想占她便宜,才将她也兜进披风里来,三界想被帝君占便宜的漂亮女子多的数都数不过来,帝君才不会对他曾经的徒弟有所想法。
要是帝君对她有想法,早就有了,何必等到今日。唔,帝君太博爱了,她太污浊了。
作者有话要说: biu 扔一章粗来
☆、不解谜题
博爱的帝君将桃华拥得更紧, 举目看了眼缓缓出现在天边的月亮,将下巴抵在桃华脑门顶上,缓缓同她解释道:“这世间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人出生,六道轮回的意义就在于循环往生,没人能逃开它。偶尔有几个逃脱轮回的幸运儿, 那得是得了天大的造化。”他低头看桃华, “你便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