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病的也干脆,把自己的身体当玩意儿似的,说糟践就糟践。更是比不上脑抽得更干脆,傻乎乎地就去了那么个剧组,还被骗。”
无论多香浓可口的粥,大概都堵不上桑杉这张长满了刀子的嘴。
肖景深轻轻笑了一下,把姜丝皮蛋摆在她面前。
“也算不上是骗,要是没有老陈我也连那点儿钱都赚不到。”
从一般角度来说,像肖景深这样在圈子里混了十余年的艺人是肯定会有自己的接戏途径的,但是凡事总有例外,别的演员与经纪公司都是合作关系,演员红了,经济公司就能多赚抽成,肖景深与经纪公司之间却只有冷冰冰的债权关系。
这其中牵涉了复杂的连环债务,他被人像货物一样在几个公司之间转手,并没有人把他当做是个可持续发展的合作伙伴。在那些人眼里,肖景深只是一个必须每年上缴多少钱的“还债机器”,投入人力物力捧红他也不会有多少额外收益。
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每个带他的经纪人都对肖景深的圈内关系把控严格,他所有拍的戏和角色都是公司定下的,就连酬劳也是公司拿到手之后再给他一笔最基础的生活费。他在脱离了公司之后想要接戏,只能任由老陈这样的人先剥去一份厚厚的“抽成”再分给他一点油水,这也是为什么肖景深在和众和解约之后就打算退圈了,因为他在这个圈子里根本已经没有了出路。
如果没有桑杉突然出现的话。
哦,对了,桑杉说她不喜欢“如果”。
“整整十万的片酬,他只给你四万五,你还觉得他是好人?”
要不是面前的饭菜确实好吃,桑杉真的很想把这些东西都糊到肖景深那张脸上。
“也就是在这一行里大家都习惯了漫天要价,要是换个行业工作半个月就能拿上四万五……”
桑杉的家里连个围裙都没有,整理好厨房的肖景深一边说话一边仔细检查自己的衣服有没有弄脏。
“是,帮所谓朋友这么点儿小事儿就敢一次收几万的回扣,这人不管干哪个行当都是迟早进局子的命。”
咽下嘴里的粥,桑杉突然很愉快地笑了,“今天晚上就会有人举报那个剧组有人违法劳动法私下不签合约就招工,京郊的演员工会那边已经收到消息了。他和那个副导演不至于进局子了,吃亏是一定的。”
隶属于各个影视城的演员工会都有着维护登记演员权益的职能和义务,这样的消息爆出来,不谈法律层面会出现的种种麻烦,那个剧组就算顶着非议继续拍摄,也很难在京郊影视城招到群演了,现在轻则他们停工十天半个月,重嘛……整个电视剧都泡汤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那两个让整个剧组这么倒霉的罪魁祸首,桑杉很期待他们的下场。
“你……”
肖景深心情复杂地看着桑杉,到了此时此刻,经过了这样的亲身经历,他才终于明白“长大”这个词儿与他脑海中那个黄毛丫头碰撞在一起之后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那个言辞犀利的女孩子已经从“敢想敢说”,成长到了“能说能做”,不仅能解决事情,还能给别人制造事情。
事情过去了不是就该算了嘛?这种一言不合就搞事情的作风她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贪婪就是要付出代价,非抓着你这一只蠢羊薅羊毛,不就是以为你好欺负么?你要是敢替他说一句话……”
桑杉皱着眉头想了一下措辞,她觉得自己的威胁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
“你要不要再来一碗粥?”男人歪着头问她。
保持着一脸霸气的年轻女人:“……加一勺吧。”
那之后两个人一个安静地吃饭,一个安静地收拾厨房,关于在剧组闹出来的事情,还在相互试探的两个人似乎已经就此翻篇儿了。
“对了,我昨天出手捞你的时候说你是我男朋友,这算是秀恩爱了,我会在账上扣掉你七万块钱。”
全部目前积蓄都不够扣三回的肖景深一脸震惊地看着桑杉。
“我出手秀恩爱就是七万一次,你没忘了吧?”
男人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没有。”
“昨天那个剧组给你定金了么?”
“直接给了我四万五。”
桑杉轻轻弹了一下手指说:“记得转三万一千五百给我。”
肖景深:“……”
“知道你数学不好,我直接给你算好了,一共是十万零一千五百。”
名叫w先生的猫从墙上跳了下来,喵了一声走过被怼成了石像的男人。
去医院的路上,肖景深提出自己身体好的差不多了,可以滚回自己的狗窝了,被桑杉一个冷眼给堵了回来。
“你那个猪圈一样的地方藏着宝贝么?还让你念念不忘?未来几个月你就先住我这,正好我过几天要出去一段时间,你还可以帮我照顾w先生。”
“这样不太好吧?”和桑杉“同居”,肖景深觉得压力有点大。
“你觉得和我住在一起不太好?你以前睡我家沙发、半夜爬我窗台的时候怎么不说?”
男人想说的各种拒绝都被桑杉拿旧事给堵了回来。
这就是发小不好的地方,只要对方愿意,一开口都是你的黑历史,比她嘴里的牙还多。
打完针回到家里,桑杉把一个东西甩到了肖景深的面前。
正是肖景深失踪了一天的手机。
“今天白天我考虑了很久,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擅自接戏,完全无视我前一天和你签好的合约……”
桑杉看着肖景深把手机拿起来开机,极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毛。
开机后,老旧的手机很快就响了起来。
看见来电显示上的“朋友陈启”,肖景深没接,也没挂掉,微微皱着眉头,他目光复杂。
在不远的地方,桑杉抬眼直直地望着他。
电话响了一阵儿之后偃旗息鼓,过了瞬息,又锲而不舍地奏起了急促的音乐。
“肖景深。”在几乎无间断的噪音攻击中,桑杉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此时,她眸光沉沉,肖景深似乎能从里面看见自己的身影被一个黑洞给吸走了。
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他忘记了身旁的聒噪,挺直了自己的腰板。
“接戏这件事是我错了,后续处理我完全听你的。”男人认认真真地说。
“我想跟你说的不只是这一件事,你现在有什么资格不听我的么?对你的前期投资现在都是由我个人承担的,包括即将开始的健身、形体、造型……想要打造出一个明星,这些钱都是无底洞。肖景深,你觉得你要在其中得投入些什么呢?不是你的精力,也不是你的演技,不是你狭隘的善良,更不是你白痴一样的自以为是。
你现在没有足够准确的判断力,也没有让自己活得更好的社会生存能力,因为哪怕有一样你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所以你必须听我的,这跟某个具体的事情没关系,如果你想红,想达成你的目标,就要把以前的你完全扔掉。
哪怕你真的已经习惯了毫无尊严的生活,我麻烦你把这份贱劲儿全部都留给我。”
刺耳的电话铃声,完全遮挡不住桑杉此时的尖锐和冷厉,她的下巴收紧,哪怕只穿着灰色的家居拖鞋和同色系的家居服,哪怕身高依然没比当初高多少,却真切地显露出让肖景深甚至有几分畏惧的气势。
她在生气,或许是比生气更复杂的情绪。
“从今以后,我希望你在面对别人的时候能学着去当一个最骄傲的人,理直气壮地生气,理直气壮的拒绝,理直气壮地去争取自己应有的东西。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我会随时考虑结束我们的合作。”
桑杉偏头去看了一眼自己的书架,又回来直视着自己面前的男人,良久,她深吸了一口气,态度中的激烈淡薄了下去,却变得更像是一个凛然面对逃兵的将军。
过去的那些年,有人且战且逃,最终丢盔卸甲,也有人愈战愈勇,踩着累累尸骨功成名就……此消彼长,他们变得过分不一样。
“我大概知道你因为经济纠纷而不得不将自己的生存标准压到最低……”少见的,此时桑杉的声音有点涩然,不过依旧气势夺人,“我也能理解在过去的十几年中你为了达成自己的生活目标而学会了许多颇有智慧的底层生存哲学,毫无尊严地活着这件事情并不可耻。可是丢了的东西如果你自己不想办法拿回来,那一丢,就是一辈子了。”
女人不再说话,她低下头,放下牛奶杯,抱着黑猫进了一个房间。手机铃声刚好告一段落,只有那重重的关门声,惊落了一室的乍起的萧瑟夜凉。
修长的手指摁下手机的关机键,男人一个人站在空下来的房间里,许久再没有动作。
第12章 星空
这一天晚上,肖景深失眠了,他的睡眠质量一贯很高,这样的辗转反侧是极其罕见的。
可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只能在夜深人静中听着自己的心一下又一下地跳动。
桑杉刚刚说的那些话,几乎揭开了他所有自以为是的画皮,既然想要成功,那就要抛弃那个失败的自己……这样的话语居然会让他辗转难眠?更难听的贬斥与奚落他又何曾少听过?
只是这次说这些话的人是桑杉么?
还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就像是一支张狂的火把,一定要把他心里枯黄的荒野变成燎燎火源?
肖景深很难清楚地去分辨,他只是突然发现,他是多么憎恶过去的自己。
那个浑浑噩噩自我放弃的自己,像是一只在公共厕所里游荡的苍蝇,在臭气熏天的环境里打转儿,还自得其乐地以为自己还剩下点儿不错的积蓄——明明都是臭的。
翻身,再翻身。
男人赤裸着肩膀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坐在了飘窗的台子上。
外面那场让他不得不打针退烧的雨终于停了,夜幕如洗,分外干净。
十几年前的天空是能看见很多星星的,那个时候,小小的秀城楼不怎么高,人也不怎么多,可那时的他以为自己拥有这个世界。
坐在桑杉家窗外的大树上抱着吉他唱歌,是他在夜风凉爽的夜晚最喜欢做的事情。
那个黄毛女孩儿就站在她自己家的窗台上,一边在灯光下做作业,一边伴着漫天星辰听他的独唱。
后来他离开了那片星空,那个窗子,那个女孩儿,还以为“失去”就是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了,没有想到那只是不曾体会过“绝望”而已。
绝望太久了,死心太久了。
空荡荡的心房里,被桑杉蛮横地吹起余灰,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有那么一点点的野心,想把他当初失去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找回来。
事业、财富、梦想……拥有了这些,他就可以像桑杉那样,活出他本来应该有的样子。
“肖景深”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他真的很想、很想把他找回来。
如是深夜,桑杉也还没睡,她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她的睡眠时间的不确定性,作为一个六年来真正休息日只有不到七十天的工作狂来说,这样寂静的时间最适合她独立思考、整理思路。
到目前为止,所有事情的发展都还在她的计划之中,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演戏,和别人一起演戏,和更多的人一起演一出大戏,在大戏之中,她甚少粉墨登场,却会摆布其他人,就像是一个高明的编剧或者导演。
手机突然的震动惊扰了桑杉的思绪,她拿起手机,看见是一个没见过的固定电话号码,脸上反而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笑意。
“好久没联系了,我好想你啊,你想我么?”
电话那一头传来了大男孩儿悦耳的声音,几乎实质化的愉悦透过无形的电波跨越千里万里传达了给了桑杉。
桑杉轻轻地嗯了一声,问到:“演唱会筹备得顺利么?”
“还好吧,你不在我总觉得做什么都没有精神。”
“当着阿聪和alex的面儿你可别这个样子啊,他们会被你影响的。”
“好的~……我好不容易跑出来找了个公用电话打给你,为什么你总是要提起别人呢?”
“因为你是最棒的啊,我对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不是把他们四个都交给你了么?你和阿聪他们是一个整体,不要总是动不动就抠着字眼儿吃醋。”
对面的男孩儿气苦,哼唧了两声,桑杉都能想象到他像小狗狗一样求抚摸的小眼神儿,那样的他哪里像是全国最红的男团主唱呢?哪里像是俘获了万千少女的当红偶像呢?可他偏偏就是——是被她亲手打造出来捧上神坛的天之骄子。
“你走了之后,华光盯我们盯的特别紧,真是受不了。”
“等过几天我出国了你们那压力就会小很多,好好工作不用理会他们。”
“我更担心华光会怎么对付你,我现在觉得姓马的手段很脏。”
华光天下就是桑杉供职六年又刚刚离开的公司,姓马的就是华光找来接替桑杉职位的经纪人,电话那头的大男孩儿就是“the king”乐队的主唱文子禹。
听着自己多年的合作伙伴说着关切的话,桑杉眉目温存:
“你放心,我这边已经有准备了……阿聪他们年纪小,你多照顾他们一些,别让他们跟马阳东起冲突,容易吃亏。”
“好的。”
说了几分钟,文子禹知道自己再逗留下去就会惹人怀疑了,最后一点时间,他急切地对桑杉说:
“下个周我回京城,能见你么?”
“不行。”女人态度果断拒绝了了他,接下来语气变得更加柔和,“我们说好的,未来一年多都先不见面了。”
文子禹的情绪瞬间低落了下来。
“我们现在保持距离,是为了将来更顺利地在一起,这一点你没忘吧。”
“将来”,“在一起”,想想就知道,这些词汇一定能再次点亮那个大男孩儿的眼睛。
因为那是他的渴望。
当然,也是桑杉的。
毕竟这个男孩儿是她目前最满意的作品,她太了解他,比对自己的了解还更加真切透彻。
她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也知道他的价值在哪里。
“好,我好好工作,也……好好等你。”
夜深人静,桑杉从椅子上站起身看着窗外,雨不知道何时已经停了,露出了久违的星空。
大城市里是难见到满天繁星的,即使已经凌晨一两点,外面的俗世灯火依旧没有彻底熄灭,渺远的天幕上只见一点零星。
可是在桑杉的眼里,此时的天空中繁星遍布,争相闪耀。
而她自己,要成为的,就是那个拨弄星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