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逸双手交握在腹部,目不斜视地专心行路,那低垂的长睫遮住了她眼底的神色。
五楼的每一个房间都极为安静,这里与楼下嘈杂热闹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面那神情冷肃的小厮领着她们一行人一路前行,来到五楼尽头一处门外未挂任何牌子的房间。
那小厮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一道沉声响起:“进来!”
小厮对她们躬身一让,示意她们可以直接进去了。
楚逸面纱下的唇角轻轻一勾,淡然地抬腿迈进了房间。进入房间之后,她淡淡地抬眼打量着室内的陈设。
这个不小的房间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低调中处处透着奢华——整个房间的地面以简单条纹的灰色华毯铺就,上首的位置上摆着一张紫檀木的案几,一张雕刻松鹤延年图的紫檀屏风立于案几之后,淡蓝色的蛟纹纱在屏风后面隔出了一个空间,东面开出了一排高大的轩窗,一座铺了素色锦毯的软榻靠窗摆放着,房间的两侧摆着造型古朴大气的华丽锦灯,照得屋里亮如白昼。
屋里的上首位置上有两个人,一位五十多岁微胖的老者端坐于案几之后,他的身旁站立着一名黑衣蒙面的冷峻侍卫。
楚逸心中冷然地一笑,此刻房间内看似只有两个人,但她感觉到屏风后还有三道细微的呼吸声传来,而且观其沉稳的呼吸声后她断定,藏在屏风后的三人都是有武功的人!
楚逸暗自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面上却不动声色。
老者在楚逸进来之时就以探究的目光审视着她,仔细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个十五六岁年纪不大的少女,一身普通的青色衣衫竟被她穿出了不染纤尘的感觉。她的容貌虽然被白色的面纱覆盖,但露在外面的双眸却闪烁着晶亮的光芒,除了好奇地审视了一下屋内的陈设之后,眼中并没有露出太多的情绪,只是静静地站着等着回话。
仔细地将她审视了一番之后,那老者淡淡地问道:“你就是林青儿?你可以把面纱摘下来了!”
阿玉在她身后轻轻地说道:“姑娘,这是我们楼里的梁管事!”
楚逸闻言后淡淡地一笑,说道:“回梁管事,自从后母将小女卖给人贩子之时,世间再无林青儿此人!”说完,她随手摘下了面纱。
“哦?”那老者一愣,显然没有想到楚逸会如此回答,待他看了楚逸那张虽不是倾国倾城但还算清秀妍丽的容貌后,满意地问道,“那你都会些什么才艺?”
“小女子擅长音律和诗作!”楚逸不卑不亢地说道。
梁管事点了点头,道:“好,来人!”
一名小厮拿着一把古琴走了进来,将琴放置在一旁的案几上后,又躬身退了出去并轻轻关上了门。
楚逸姿态婵媛地走过去跪坐于案几后,看了一眼窗外皎洁的圆月。她随手拨弄了几下琴弦,伴随着流畅美妙的琴声,她选择那首当初在玉雪峰唱过的歌来应景······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唯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楚逸在前世就很喜欢苏轼的这首《水调歌头》,这样大气磅礴而又超脱世俗之外的词,不愧为传承千年的绝世佳作,虽然这里没有复杂的配乐和音,但古琴作为古代的“百器之首”绝非浪得虚名,配这首古朴大气的《水调歌头》已然足矣!
琴声渐歇,在场众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楚逸收势后微微一笑,起身后静静地站立在一旁。
“好!”
半晌后,一声由衷的叫好声从屏风后面传出。
楚逸听到这个声音时眉头一皱,却又不动声色地松开——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她在哪里听到过呢?
梁管事听到声音时一愣,急忙回神问道:“曲和词都很新颖,是你自己作的吗?”
楚逸不及细想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连忙冲他微微一礼,道:“是!”
苏轼大大,您可别怪我啊!您的佳作已经震慑住这些孤陋寡闻的古人了。
梁管事压下心中的讶异,又问道:“听说姑娘还擅长诗作,能否现在就作诗一首呢?”
楚逸看向案几上准备好的笔墨纸砚,淡定地走过去,拿起纸笔一蹴而就······
她身后的阿环小心翼翼地将案几上的诗作拿起,恭敬地呈到梁管事的面前。
梁管事一看之下,首先在心底对纸上功力深厚的簪花小楷称赞不已,待看清纸上的诗作后,震惊之下不由得喃喃念出了声······
写情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楚逸看着梁管事那副惊掉下巴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阵好笑。
这首诗是唐代诗人李益专为失恋创作的一首诗,用来形容此时身世堪怜的林青儿也不为过!
一位怀揣着梦想的妙龄少女,在恶毒后母告诉她要将她嫁往外乡时,或许她的心中还有几分期许,在后母手底下艰难生活了这么多年,她终于可以摆脱这个早已让她失望的家了。美好的愿望支撑着她等到了那一天,却不曾料到一朝梦醒时,才发现自己竟被后母卖进了青楼。那一刻,她满心的绝望让她欲哭无泪,梦想的破灭更让她心灰意冷。既然如此绝情,那这世间的一切情爱再与她无缘,她也不再是富阳县那个小有名气的才女林青儿!
少女身上那种决绝的气息,强烈地感染着屋内的众人,一时间房间内寂静无声······
半晌后,屏风后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老梁,你将姑娘的诗拿过来让我看一下!”
梁管事连忙起身,拿着楚逸写的诗退到了那扇密实的屏风后。
不一会儿,他回到桌前坐下,压下心中的惊异,道:“刚才楼主特意为林姑娘赐名为‘倾音姑娘’,与我们廊坊水榭的琴、棋、书、画四大家齐名,另外再把廊坊水榭的歌舞班一并交由倾音姑娘负责,请姑娘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歌舞班的水平提高一个台阶。”
楚逸心中一阵暗喜,她对着梁管事微微一礼,说道:“倾音多谢楼主赐名,定不会辜负楼主和梁管事的器重的!”
梁管事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请倾音姑娘先回去吧!”
楚逸却并未离开,而是神色默然地说道:“梁管事,倾音有一事相求,还望楼主和梁管事成全!”
“哦?”梁管事微微地一挑眉,“你且说来听听!”
楚逸不卑不亢地望着他,神色淡然地说道:“倾音不才,既得楼主信任将歌舞班交给倾音,倾音必将一身才学倾囊相授于众位姐妹,只是倾音虽自幼善音律,但实在是不善于舞台表演之事,还望楼主成全!”说完,她对着梁管事身后的屏风微微一礼。
楚逸就是要先声夺人地引人注目,但其中的尺度一定要进退得宜,否则锋芒太过的话,势必会适得其反!
屏风后静默了一刻,那个苍老的声音才说道:“准!另外,以后歌舞班的任何事务都交给你全权负责了!”
“倾音多谢楼主成全,倾音告退!”说完,楚逸对着屏风和梁管事微微一礼,而后带着阿玉和阿环坦然地走了出去。
遮得严严实实的屏风后面,那位声音苍老的老者,有些疑虑地向坐在中间的戴着金属面具的男子问道:“主子,您真的要将这个女子留下吗?”
男子瞥了他一眼,不经意地托着自己的下巴,说道:“老赵,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
老者的面上有些尴尬,连忙说道:“主子,我只是觉得······”
男子漫不经心地起身,情绪有些低落地说道:“老赵,最近我的心情不大好,难得有这么个雅人来给我解解闷,她的身份来历你们不是都已经查清楚了吗?”
“情报显示她的身份来历确实没有可疑之处,属下只是觉得她一个偏僻地方的普通女子,却能有这份淡然处事的气度,还能写出这样胸襟宽阔而又荡气回肠的词曲和诗作,确实有些可疑!”老者一脸忧虑地道。
男子眼神悠长地望着窗外歌舞升平的景象,道:“老赵,我能理解她的处境和遭遇,母亲早逝的孩子有你们想象不到的潜力和才能。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我倒是很期待,她会给我们的歌舞班带来一番什么样的变化呢!”
刚才出声叫好的男子也一笑,说道:“我说,你们怎么做什么事都这么瞻前顾后的,这么个可人意的妙人儿,你们不要就送给我吧!”
男子斜睨了他一眼,目露疲惫之色,摆了摆手说道:“我想安静待一会儿,你们都先下去吧!”
那男子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我逗你玩儿呢!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那老者对他躬身一礼,道:“主子您先歇着,属下告退了!”说完,他领着屋内的众人退出了房间。
男子目光沉郁地走到窗边的软榻躺下来,透过半掩的轩窗看向外面热闹喧哗而又醉生梦死的奢靡景象,内心却是无尽孤冷的荒漠······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红颜催人老,事事多艰险!
人这一生······真的这么艰难吗?
☆、倾琴
楚逸才不管别人心中如何地起伏澎湃,她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那么接下来就要凭各自的本事说话了。
她若无其事地跟随两名丫鬟回到自己的住处,简单梳洗了一番后,就歇息了。
阿玉在外间的软榻歇息,阿环则回到了旁边的房间。
楚逸躺在床上细细地回忆着刚才屋内的情形——那面屏风后有三个人,苍老声音的主人应该就是这座“廊坊水榭”明面上的主人赵桦,右侧是出声叫好的男子,中间还有一人并未出声。不过,能让赵桦坐在下首位置,也就只能说明中间那人才是这座“廊坊水榭”的真正主人了。只是······那个声音熟悉的人究竟是谁呢?自她来到这异世后,一直和景钰呆在玉雪峰上,十一年间未曾和外界接触过,不可能有相识的人。下山之后,她带着影一影二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在四国间游历,并未认识什么人。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人是她和轩辕蓁认识以后才有过接触的,这个人会是谁呢?
脑海中蓦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让楚逸心里不禁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那个在暮雨镇外被她出手教训了一番,并被螭羽卫毫不客气地送回狄戎国的呼延律!他不是被遣送回狄戎国了吗?怎么会在此处出现?
楚逸陡然间睁大了眼睛——一个有重大嫌疑的敌国王子,神秘莫测地出现在了云昊国国都,行事竟然还这么隐秘,那这就不是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了。看来她以前所料不错,这个廊坊水榭的真正主人,就是勾结呼延律策划了这一系列谋害轩辕蓁的幕后真凶!
楚逸冷冷地一笑,你终于现身露出狐狸尾巴了,我还怕你一直藏在黑暗中不露面呢!
她的指尖轻轻一弹,一抹幽香直射向窗外,瞬间后香气消散于无形······
一刻钟后,一抹黑影无声无息地落于院内,只见他袖下两道疾风直射向外间的阿玉和隔壁间的阿环,而两人毫无所觉地被那道黑影点中了睡穴。
人影一闪,几乎毫无存在感的黑衣人单膝跪地,道:“请问小主子有何吩咐?”
楚逸自床上坐起,隔着烟灰色绣白莲的幕帘,轻声说道:“影一,速派螭羽卫严密监视这里进出的每一个人,今晚我在这里意外发现了呼延律的行踪,派人密查一下他近段时间的活动踪迹,还有密切注意这里的主人赵桦的一切行踪和每一个与他接触过的人,那个神秘的人今晚也已经出现了。切记,你们一定要隐秘行事,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影一拱手领命道:“属下遵命!”说完,身形一闪已跃出了院外。
窗外暮色深沉,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次日一早,楚逸在两名丫鬟的侍候下用过早膳后,就若无其事地走出了自己的院子,她想去探探歌舞班那些人的底细,以便针对个人的资质而有的放矢。
楚逸昨夜想了很久,那个神秘的人要她管理廊坊水榭的歌舞班其实正合她意,毕竟她也不愿让自己显得太过突出,这样不但会为她无端地树敌,还会影响她的调查行动,倒不如先看看这些人的歌舞水平,从中挑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加以调|教。她虽然为了查明真凶而身处这种复杂的环境中,还是想尽力做一个低调的幕后之人,她可不愿每天违背自己的意愿而对那些人曲意逢迎,更何况景钰也会坚决不同意的!
清晨的阳光灿若五彩的琉璃宝石,柳树舒展着它那婀娜多姿的手臂,盛放的花树枝头鸟儿啁啾鸣唱,繁茂的各色花朵被清甜的露水清洗得不染纤尘,水里的鱼群小精灵般忙碌地穿梭不停······
来这里短短几天的时间内,楚逸就发现了隐藏在廊坊水榭中的机密,这让她心情无比的舒畅惬意。
此刻她漫步在长长的回廊之间,深吸一口晨间清新而带着花香的空气,心中不由得感叹道:这廊坊水榭的空气质量真是好,如果除却这里藏污纳垢的本质,就凭它这美妙雅致的环境,还真是整个云洲大陆数得着的。
此时的廊坊水榭经过一夜的忙碌后,是最为安静的时刻,大部分的姑娘们都还没有起床,只有少数的丫鬟小厮在悄然忙碌着。
楚逸享受着这难得的美好安宁的晨间时光,领着阿玉阿环慢慢地向歌舞班所在的“玉雀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