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信鸥看着依然冷静的林一川。心里低低叹了口气。谁叫你不肯投奔东厂,督主失了耐心。原以为将来还能是自家人,真浪费当初在国子监对你拉拢亲热一番。
他起身道:“经东厂查明,这位谨姨娘姓言。苏州横堂人氏。父亲病逝后她去京城投亲。没有找到她那位亲戚,只得自卖自身求一个活路。大老爷买下了她。衙门留下的买卖书的日期显示。其实她过门时,林一川已经出生了。”
林一川愣了愣,低头看向父亲。林大老爷没有任何表示。林一川心想,有东厂在,伪造份旧档书又有什么稀?
那纸书立时被二老爷拿了出来,传递给林家宗亲们观看:“她成了林一川的娘,卖身契在她过世那年被大哥烧了,也在衙门里备了档。这是东厂从京城衙门旧档里查到的买卖书案档。大家看看这面的日期,大哥分明是在林一川生下来没多久才买的她。不难判断,大哥不知从哪抱回个男孩。为冒充自己的亲生儿子,买下了谨姨娘让她假装怀孕。然后故意把买她为妾的时间提前了一年。”
谭弈接口笑道:“此事东厂找到了人证。谨姨娘父母双亡,远亲没找到。却有近邻尚在。”
话音落下,祠堂门口又走进来两人。面相憨厚,衣着朴实。
两个人早被东厂告诫一番。先说了自己的籍贯来历姓氏,面相忠厚的男子说道:“言家姑娘的父亲去世后。言姑娘卖了家当葬父,去京城寻亲。她家的房子便是小人的父亲买下来的。小人记得那一年是癸丑年。”
另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老妇人仔细认过画像道:“画的是梁谨丫头。那年是癸丑年。年还没过完,大冬天的,梁老头去了。我和我相公帮着谨丫头料理的后事。她在京城还有个很多年没有联系过的姑姑,她带着孝收拾了个包袱船去了京城寻亲。后来再没了她的消息。”
林一鸣大笑:“都听清楚了吧?谨姨娘癸丑年正月进京寻亲,林一川便是当年二月出生。正是谨姨娘寻亲不遇被大伯买下的日子。她根本不可能是他亲娘!大伯父二十几位妾室姨娘都生不出一子半女,谨姨娘摸了遍五百罗汉怀了林一川?笑话!”
不知为何,林一种脑突然闪过灵光寺的五百罗汉壁。
离地二三十丈的绝壁如刀削斧凿。山道不过尺余,险要处需拉着岩镶嵌的铁链走过。娘亲那样的柔弱女子,需要怎样的胆识才摸遍那五百罗汉祈福怀自己?不过,这世间还有娘亲骗孩儿说是拜了送子观音或是喝了瓢寺的净水怀的呢。他的娘亲或许摸过几个罗汉,故意逗他说摸完五百罗汉壁呢?他为什么要听这些人胡言乱语?
“说完了?”见父亲老神在在的模样,林一川冷冷道,“人是你们找来的。东厂想要指鹿为马,谁敢说不是?”
书这些并不能让所有林氏宗亲信服。
梁信鸥团团的脸始终挂着笑容,瞧在林一川眼里却没那么和蔼:“东厂办事,素来以证服人。想必大家都会想,旧年的书可以是东厂伪造的。证人是我东厂找来的,取信度不够。那么这个人呢?林大老爷应该很熟悉吧?”
第239章 戏还没有落幕
林大老爷望向佝偻着背走进祠堂的老人,目光闪了闪。
“是林大!”
有认出来人的宗亲喊出了声。在林家,能被林大的人,是林家曾经的大管事。林家南北十六行,资格最老,权力最大的一位管事。
“老爷!老奴给您请安了。”林大一进祠堂,冲着大老爷跪下了。他望着大老爷,眼里两行浑浊的泪淌了下来。
林大老爷注视着他,终于发出一声叹息:“林大,有事为何不来寻我?”
林二老爷叫了起来:“大哥这话说的,像林大受了逼迫来做伪证一般。林大,我问你,当年你在京城做管事,林一川是什么时侯被老爷抱回来的?谨姨娘是什么时侯被买的?”
林大抹了把泪,喃喃说道:“十九年前,大老爷来京城查看生意,闲时四处游玩。二月底的一天,突然抱回了大公子,说是与自己有缘。为了不让扬州老家的人起疑,又起了善心,买下了走投无路的瑾姨娘,让她冒充大公子的娘亲。后来大公子承欢老爷膝下,老爷视为己出……”
“林大,老夫不怪你。你起来吧!”
听到林大老爷的话,林大猛然抬头,整个人身体颤抖起来。他颤颤巍巍地起了身,佝偻着身子慢吞吞地往祠堂往走,眼看要出去,他突然扭头大喊了声:“老爷!老奴先走一步,到地底下再侍侯您!”
说罢一头撞在了旁边的墙。
“一川!快,快看看!叫郎来!”林大老爷没想到他竟然撞墙自尽,急得直喊。
林一川快步赶了过去。林大管事抓紧了他的手。额头撞出了鲜血淌下来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点什么,喉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老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来:“莫要怪老爷……”
声音随风而散。林大断了气。
“大哥,你还不肯承认吗?”林二老爷得意洋洋地说道。
连跟了父亲一辈子的林大都被东厂胁迫!林一川愤怒地回头,与谭弈讥笑的目光碰撞到了一起。
祠堂里的林氏族人因震惊而沉默。
沉默之林大老爷悠然开口道:“一川,的确是我抱回来的。又如何?”
林大老爷的话让林一川惊诧地望了过去。父亲为何要这样说?他没听错吧?
“老二,你费尽心思找来这么些证人,又有什么用呢?一川了族谱。他是我的儿子,能承继我大房的香火。一年后他及冠之年,家主还是他的!我膝下无子,却有养子如亲子。诸位宗亲,哪条祖宗规矩定下我不能把家主之位传给他了?”林大老爷讥诮地说道。
众人一愣,又无从辩驳。林二老爷险些气疯了:“大哥!他身没有林家的血脉,凭什么?”
“朝廷律法规定,我无亲子,却有嗣子。一川了族谱,他能继承我的家业!”林大老爷掷地有声地说道。
林二老爷叫道:“我把一鸣一航过继给你!不!这林家所有的男孩都任你挑选!”
他终于聪明了一回。此话一出,连九老太爷都心动了:“一川虽然被你养了十九年,可是他毕竟没有林家的血脉。这家主之位,你是否再考虑考虑?”
林大老爷充耳不闻,睃了梁信鸥与谭弈一眼又道,“戏看完了,便散了吧。一川,送我回去。”
众目睽睽下父子俩离开了祠堂。
林一川条件反射地扶着父亲。身后林二老爷和林一鸣的愤怒质问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他,真的是不是爹的亲儿子?他,是父亲抱养的?
谭弈的声音像根刺扎在了林一川心,这是有意说给他听的:“鹊占鸠巢,还以为自个儿多能呢。能得了族谱也能从族谱划掉,法子多的是……”
这一刻林一川问自己,如果他不是林家的大公子,他能在十六岁接管产业,令南北十六行的管事信服吗?他想起了从前,几百两精工绣作的衣裳脏了一点马扔掉。如果不是扬州首富林家的大公子,他能这样豪奢吗?
林一川迷茫了。
不知不觉回到银杏苑。软轿落了地,林一川还久久没有想起去掀桥帘。守在一旁的林安叫了他一声,林一川有点茫然地望着他。林安又叫了他一声。林一川猛然回过神,前掀起了轿帘。
林大老爷双目紧闭,腊黄着脸,人事不醒。
“叫郎来!”林一川面色大色,弯腰将父亲抱了出来。他脑袋嗡嗡作响,搂紧了父亲,像搂住一根轻飘飘的稻草。
林家请来的郎在他眼前晃动。大管事呼喝着下人。仆从们穿流不息。林一川机械地望着躺在拨步床昏迷不醒的父亲,感觉自己正在做梦。
“大老爷也许会醒,也许……”郎的话撕开了蒙在林一川耳朵的那层膜,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异常。
内堂里的人潮水般退了出去。林一川回过头。林安正站在槅扇间的门口。他朝林一川微微低下了头,以一种谦卑的姿态传递着他的忠心。
说不清的疲倦感涌了来。林一川喃喃说道:“我想陪会爹,别让人进来打扰。”
槅扇间的门轻轻闭合,为父子俩隔出了安静的空间。
林一川无力地坐下,握住了父亲的手。
祠堂里的一幕幕铺天盖地的在脑回放,让林一川阵阵眩晕。他握紧了父亲的手轻声说道:“您说过我娘摸过五百罗汉壁,佛祖显灵,这才有了我。爹。其实东厂找的证人证词都可不信。为何你要承认呢?也对,您是生意人。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他把脸埋了下去,发出含糊地声音:“你醒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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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声欲言又止,朝内堂张望着。雁行睃了眼站得如标枪般直的林安,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了出去。
进了两人住的厢房,雁行关了房门:“放心吧,有林安在。歇好了再去换他不迟。”
“他们说少爷不是老爷亲生的!老爷还承认了。这怎么可能?!”燕声急不可待地说道。
给自个儿倒了杯热茶,又递给燕声一杯。雁行悠闲地吹了吹杯口的热气道:“是又怎样?大明律规定家业全归嗣子,亲兄弟亲侄儿都甭肖想。”
燕声急了:“哎,我不是说家产,我是说……”
雁行打断了他的话:“东厂说少爷不是老爷亲生的,是真的?老爷说少爷是抱养的,他不是你的少爷了?”
那究竟少爷是不是老爷亲生的啊?不对,他不是想说这个。燕声脑袋有点懵:“少爷当然是少爷……”
“那不结了?”雁行悠悠然说道,“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燕声瞪着他许久,怒得拍起了桌子:“雁行,你不是个好人!眼下什么情形了?你竟然还在看戏!不行,我要守着少爷去。”
任由他夺门而出,雁行翻了个白眼,抖开包袱皮,收拾起东西来。
第240章 手段
林家这场戏才开场,太多的人不愿意它这么快落幕。
接到大老爷昏迷不醒药石无效的消息后,以二老爷为首的林氏族人们从祠堂赶了来。不消多时,银杏院待客的正堂乌泱泱地坐满了人。
林二老爷和二太太出面张罗着,带着管事安排族人们用饭歇息。留在银杏院的族人虽然多,倒也有条不紊。
银杏院旁边的花厅里宴开十几席。用过饭,这些德高望重的族人们又继续回到正堂等侯着。
听到族人们谈论着大老爷的病情,感叹大老爷做过的善事。燕声傻傻地竟然有些感动:“以前都不知道族里有这么多人关心着老爷!”
林安忍不住扯动了下嘴角,下仔细打量着燕声。老爷怎么选了个二傻子在少爷身边?他轻声说道:“豺和狼是不同的,豺更凶残狡猾。捕食时最喜欢以多取胜。”
燕声呆了呆,没听明白。
林安望向窗外的天空:“受伤的羚羊其实并不害怕被豺狼咬断喉咙。它最大的恐惧是倒地死亡前看到四周围满了秃鹫。它知道当死亡降临后,这些秃鹫会一拥而,将它啃食成一副白骨。”
他转过头望向正堂的方向:“豺,秃鹫。”
燕声恍然大悟,气得额头暴出了青筋。令林安忍不住失笑。回想起少爷的精明,他似乎有些明白燕声为何成了少爷的贴身伴当。他拍了拍燕声:“肉烂了也在锅里。林家的族人会抱成团想办法赶走少爷。你若一心想跟着他,我劝你还是赶紧去收拾包袱,多捡点值钱的东西带着。”
“凭什么?”燕声下意识地反问道,“家业是嫡长房一脉传承下来的。到了老爷手林家才成扬州首富。那些族人有什么资格来抢?”
林安懒得和这傻呼呼的小子解释。
内堂里突然传来了林一川声音,含糊而疲倦:“爹,您醒来吧。您这是躲着我才不肯醒来吗?”
燕声和林安一愣,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
“抱养来的儿子也是您的儿子。您死后总归是我给你摔盆捧灵……可是您这样走了?一句交待也没有,对我也太不公平了吧?”
林大老爷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
“从小到大。我从没听您说起过我是抱养的。临到要死了,您这样说。您让我怎么办?”
“醒来说一句行不行?!”
……
再没了声音,燕声抹了把眼泪,小声对林安嘀咕道:“少爷肯定气惨了。”
隔了会,林一川的声音猛然提高:“您再不醒过来。林家的产业我全都不要了。由着二房败了去!”
吓了燕生和林安一跳。
声音嘎然而止。两人悄悄把脸凑近了。门突然被拉开,林一川幽深的双瞳里飘着两簇火苗,脸苍白如纸,突然吼道:“还不去叫郎来!”
声音有点大,正堂的嗡嗡议论声骤然消失。
无数人探头朝内堂方向望去。林二老爷扶着九老太爷径直跟在郎身后走了进去。
盯着郎放在大老爷鼻端的羽毛,林二老爷生咽了口唾沫,不敢错开一眼。
隔了良久,羽毛纹丝不动。郎又探了探脉,终于起身摇了摇头。
还是一句交待都没有走了。林一川闭了眼睛,使劲压下眼里涌现的酸涩,缓缓跪了下去。
林二老爷心头一松,卟咚跪在了地,拍着踏脚板嚎啕大哭:“大哥!你怎么这去了啊!”
“老爷!”
银杏苑里的悲哭声刺穿了夜色,将林大老爷过逝的消息传遍了整座林家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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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川还小,震惊身世又伤心我大哥过世。外头的事由我这当叔叔的照应着吧。”林二老爷当着族人的面将办丧事的活揽了身。
林大老爷的病拖了不止一年,林家早有准备。林二老爷悠悠闲闲坐在银杏院的正堂里,林家能干的管事们将丧事井井有条地张罗起来了。
“由他去吧。他只会把老爷的丧事办得更加风光。”林一川披麻戴孝跪在灵堂里烧着元宝纸钱,看一眼素幡香案后的棺木,不去应酬,能安静陪着父亲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