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声顿时蔫了,嘟囔道:“还能有什么?烤麻雀嘛。”
天色渐沉,林一川和燕声躲在破庙的墙角升火。
一阵寒风突然从洞开的庙门直吹进来。
草灰飞扬。
燕声急于护着火堆,吸了一鼻子灰,呛得大声咳嗽起来。
灰黑色的草灰洒在林一川身。他皱眉拍打了两下。青布袄被手掌擦出了几道黑色的灰痕。他愣了愣,揭起一片衣襟看了又看。脱了薄袄去外头溪水里清洗干净还是视而不见?林一川盯着这几道黑色的灰迹认真思考着。
这件青布薄袄还是在扬州时从燕声包袱里拿的。两人的荷包脸还干净,餐风露宿,根本没有余钱置办新衣。一路这件袄子已经洗过很多回了。染的靛青已经洗脱了色,布料洗得轻薄如纸,再洗估计有些地方要露棉花了。燕声不会缝补,林一川更不会。难不成他还要穿补丁衣裳?在灰痕和补丁衣裳之间艰难选了半天,林一川喃喃说道:“也不是很脏……”
燕声埋着头往火堆里添着柴,小声说道:“少爷不是还有二两银子?几百能买件粗布新衣了。肉烧饼也五钱一个,不买衣裳买烧饼吃也行啊。”
林一川大怒:“一路你念经似的掂记着我的二两碎银。以前怎没看出来你这般贪嘴?你家少爷的定情信物,你好意思花吗?”
大概这两个月同甘共苦,燕声的胆子大了不少,竟然学会了和自家少爷抬扛:“少爷,算你喜欢男人,穆公子也从来没说过喜欢你。”
男女不分的蠢货!林一川双手往袄袖里一插,踢了他一脚道:“你懂个屁!别把麻雀烤糊了!”
燕声往旁边缩了缩,也不敢还手,气呼呼地嘟囔:“少爷怎地不自己烤?”
林一川理直气壮说道:“你最多烤糊。我会烤成焦炭。你晚饭不想吃了?”
少爷怎么说话都有道理。自己说不过他。燕声认命地将两串洗剥好的麻雀架在了火堆。不多会儿,一股肉香弥漫开来。
偷眼瞥着自家少爷坐在石头,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棉袄,抄着手闭着眼睛陶醉在烤麻雀肉香的模样,燕声突然浑身不得劲。他的少爷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穿四百两一件精绣锦衣,处处讲究爱洁如命的少爷了。一股酸楚在心里搅腾着,燕声脱口而出:“小的打死都不信,少爷您会穿旧衣裳,住破庙。连连蟑螂都不怕了!”
“少爷我怕过蟑螂?不过是讨厌这种丑陋的脏虫子罢了。”林一川傲慢地说着,仿佛还坐在自家那张整块精雕紫檀木嵌云石的八仙桌旁,“菜!”
燕声正想将烤好的麻雀递给他,眼尖地看到一只蟑螂从墙角破席子下面钻了出来,爬向林一川:“少爷,你脚边有只蟑螂……”
他眼前影子闪了闪,林一川嗖地离地跃起,落在了他身边。
燕声吓了一跳,随手拔出了长剑,警觉地朝庙外看去。
“踩死不行了,你的剑是用来砍蟑螂的?”林一川骂了他一句,睃了眼烤得黑呼呼的麻雀,没了胃口,“我出去溜哒溜哒,看看能不能遇到只昏了头的野兔。”
踩死……用剑砍蟑螂……
燕声盯着自己手的剑半晌没回过神。林一川溜哒着离开破庙老半天了,燕声才反应过来。他走过去大脚板啪地将那只探着胡须四处乱爬的蟑螂踩死:“还说不怕呢。都怕得用轻功跳起来了,嘁!”
移开脚,看着蟑螂内脏破裂凄惨无的残尸,燕声的眼泪都快淌出来了。他的少爷几时受过这样的罪啊?明知道少爷爱洁,自己还说蟑螂去恶心他。燕声自责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他看了眼凌乱的破庙,跑到庙门口折了几根松枝扎成了扫帚,趁着林一川还没回来认真地打扫起来。
扫着扫着,燕声又想起了雁行。如果雁行还在,他一定不会让少爷穿旧衣住破庙。望着那两串烤得黑呼呼的麻雀,燕声难受极了:“我真没用。烤串麻雀都烤不好。”
一个东西撞了撞他的背。
“谁?”燕声警觉地回头。
庙门口伸进来一根长长的树枝,面挂着个布包。布包被他撞得晃晃悠悠,热气和香气从里面透了出来。
燕声瞪圆了眼睛,朝着庙外喝道:“什么人?”
第245章 尾巴
庙外的人探出了头。火堆的光慢慢移到他脸,雁行的笑涡刺痛了燕声的眼睛。他情不自禁地揉了揉,以为自己看错了。
雁行笑咪咪地进来,从树枝取下布包冲燕声招手:“饿了吧?赶紧趁热吃。”
布包打开,里面有五个开口大烧饼。烤得黄黄的壳撒满了芝麻。里面塞满了酱红色的卤肉。
燕声的口水涌了出来,咕噜一口咽回了嘴里。他盯着雁行,没有吭声。
雁行穿着件碧水青的缎面窄袖长袍,被一条精绣着大雁的腰带束着,格外精神。领口缀着一圈出锋的黑貂毛,清秀的五官多了几分贵气。
燕声突然想起少爷身那件洗得都快露棉花的青布旧袄。对如此强烈,强烈地让他愤怒。
雁行仿佛没看出燕声情绪的变化,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下打量着燕声戏谑地说道:“天掉馅饼,不相信是吧?快点吃!”
燕声的眼睛越来越红,突然冲过去一拳揍了过去:“你还来做什么?”
这一拳带着燕声近来所有的愤怒与委屈。他早后悔没在扬州码头揍雁行了。这般无情无义之人,该打!
对付雁行,燕声极有信心。他脑子不过雁行灵光,砂钵大的拳头总雁行硬。
“啪!”的一声轻响。燕声呆住了。
砂钵大的拳头被一只清秀的手掌轻轻抵住。曾被燕声嘲笑像长得女人般秀气的手掌轻轻松松拍在他的拳头,像拍蚊子一般轻松。燕声瞪大了眼睛,大喝出声,拳头往外疾送。
雁行掌心往外吐劲。一股大力从拳头传来,推得燕声蹭蹭后退了两步。
他瞪着雁行,脑子又快转不过来了。少爷身边两个小厮,素来分工明确。自己负责护卫。雁行打听消息替少爷跑腿做事。他不是轻功好一点点脑子好用一点点么?他怎么会……
“好哇,你和东厂是一伙的!装得功夫差潜伏在我家少爷身边害他!”燕声愤怒地大叫起来。
雁行无语望天:“不是没和你打过架,认定我功夫一定你差?燕声,人笨少动脑子胡思乱想。趁热吃东西吧。”
“对,我是个傻子!”燕声气得直捶打自己的胸口,“你滚!老子不稀罕吃你的东西!”
雁行欲言又止。好一阵才叹了口气:“这个糊麻雀好吃吧?”
“滚!”
雁行没有生气。他将布包包好,走得干脆利落。
燕声越想越生气,跑到门口对雁行的背影大大地啐了口唾沫骂道:“我和少爷死都不会吃你送的东西!没银子我们照样走到京城了!狼心狗肺的东西,还敢跑来看笑话!雁行我跟你义绝!还有啊,你身的衣裳是少爷给你买的!你还好意思穿?真不要脸!”
雁行充耳不闻,头也没回消失在树林里。
燕声怔怔地在破庙门口站了好一阵,转过头又看到那两串烤得黑呼呼的麻雀。雁行递过来的肉馅蟹壳黄芝麻烧饼的香气仿佛还没有散,他后悔了:“他送的东西怎么都该吃!活该吃穷了他!我真是个傻子!”说着心里又阵阵失落,“他怎么我功夫好呢?少爷定也被他骗了!”
天色渐暗,燕声倚着庙门望眼欲穿。林子边缘有了声响,燕声大喜过望奔了出去:“少爷!”
林一川拖着猎物笑容满面地朝他走来:“燕声,看我打到什么了?”
燕声仔细一看,快活地跳了起来:“少爷,你太厉害了!”
他围着死去的黑熊转了好几圈,掰着手指头算计着:“熊皮没有损毁,定能卖一大笔钱。熊胆熊掌都是好东西。少爷,咱们进京城有钱住店了!呀,还有个蜂巢,晚能吃蜜汁熊肉了!”
燕声的喜悦让林一川大笑起来。他看着燕声剥着熊皮,心里有了主意:“要不咱们在这山里再打两天猎,多攒点银子再进京?”
“不用啊。少爷回了国子监,吃住全免。卖了这头熊,够我在外头花销很长时间了。京城好找活,饿不着我。少爷可不能耽搁了学业。”看到这头熊,燕声早把雁行来过的事抛到脑后去了。
少爷现在已经不是扬州首富林家的大公子了。唯一的路是回国子监读书。将来入仕为官,还能为自己奔个前程。燕生越想越开心,似乎已经看到自家少爷做了大官,衣锦回乡吓瘫二老爷和林家族人的场景了。
离开扬州来京城,燕生一直以为他是要回国子监。国子监课程四年,林一川并不打算耗费时间在国子监里。
他突然想起最初被梁信鸥逼得宰了龙鱼后,其实是父亲拐弯末角激他去捐了监生。那时侯,是杜之仙出手给爹续了两年命。知道时日无多,老父亲想让他进京寻亲了吧?可是他怎么知道自己定要去寻亲生父母呢?
“林二老爷勾结东厂。我若回了国子监会被谭弈和林一鸣整死。京城机会多,你家少爷找机会做生意东山再起也不错。你说呢?”
“对哦,少爷将来一定会挣很多很多银子,气死林一鸣去。”燕生转念想着这样也不错,高兴得哈哈大笑。
逗得林一川忍俊不禁。他笑着朝山下望去。
山脚下的茶寮白天被树林遮挡看不见。夜色里灯光在黑峻峻的山格外醒目。
一路行来,两人身后的尾巴没有断过。他自请出族,林二老爷也许放心了。但是东厂的人并没有放松过对他们的监视。
毕竟舍得下万贯家财的人太少。
林一川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过这种穷困潦倒的日子。想来,林二老爷也没料到。东厂的人还会盯到几时呢?
山脚下的茶寮已经打烊。小二好最后一块门板,提着灯了楼。
掌柜正站在二楼窗户旁,朝破庙的方向望去。树林遮住了庙里的火光,连庙顶的飞檐都与夜色树林融在了一处。他眼里生出几分忧色来。
听到小二楼的脚步声,掌柜没有回头:“山没有人?”
他问的是自己人。
小二将灯放在桌,躬身答道:“这山只有野兽,本无人烟。林一川主仆武艺都不弱,放钉子太容易被他发现。”
“我们岂不是很难发现他是否翻过那座山消失?”掌柜的回过头,阴狠地说道,“算被他发现又如何?盯丢了人会是什么结果?”
小二顿时吓出一身汗来,转身走:“属下这让人山。”
“回来。先把信送回去。”掌柜拿出今天的记录交给了小二。
第246章 多疑
“一路都是破庙栖身,农家借宿,林打尖。 林大公子吃的苦头不少啊。”谭诚笑了笑。
梁信鸥继续禀道:“前些天他们主仆二人运气不错。打到了一头黑熊。大概能卖三四十两银子。那山的野物倒也丰盛,看两人的意思是想多打点野味,攒些银子再进城。”
“那座山咱家记得离猎场不远吧?”
那座山离皇家猎场足足有几百里地。梁信鸥迅速明白了谭诚的意思,“都是同一条山脉,应该是猎场的野兽跑了过去。”
谭诚没有继续探讨林一川主仆打猎攒钱的事,他轻描谈写地说道:“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林一川自请出族,仍然是林大老爷的儿子。餐风露宿吃点苦头,算不得什么。”
梁信鸥毕竟是武夫,没听明白。一旁的谭弈却清楚这句话出自《论语》,眼神闪了闪道:“林一川当初告假回扬州照顾重病的林大老爷。如今林大老爷死了,他在孝期自然不能回国子监读书。”
林一川来京城,是为了回国子监读书的。督主要断了他这条路。梁信鸥恍然大悟:“属下这去办。”
等梁信鸥走后,谭弈这才开口问出了心的疑惑:“义父。林一川已自请出族。林家的产业已是我东厂的囊之物。为何还要让梁大档头盯着林一川?
不仅仅是盯着。还摆出副痛打落水狗的模样。不准他在林打猎攒钱。还不准林一川回国子监有瓦遮头有地栖身。虽说林一川无路无走,谭弈乐见其成。但他想不明白为何义父还如此关注林一川。
谭诚没有回答,负手往外走:“随义父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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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京城最贫穷的地方。低矮的棚户连绵不绝。房屋之间的巷道狭窄处仅容一人侧身走过。墙角的石头生出的都是黑色的苔藓。处处弥漫着一股发霉腐烂的气息。
醉酒的汉子摇摇晃晃走过,毫不避人,对着墙根解开了裤腰带。
一股尿馊味扑面而来。谭弈忍不住抬袖掩住了鼻子,眼里一片厌恶之色。他不明白,义父为何带自己到这种腌脏污秽的地方来。
身侧有风声掠过,谭弈下意识地侧身闪开,挡在了义父身前。
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摔倒在他身前。没等他爬起来,头发凌乱的妇人跑过来,扯着小孩的衣领将他从地揪了起来,用力揍着他,尖声骂道:“天杀的下作胚子,叫你偷老娘的馍!”
孩子的脖子被衣领勒得紧了,小脸憋得通红,手却用力往嘴里塞着一块黑呼呼的东西,使劲往下咽,顿时噎得直翻白眼。
那妇人急了,掐着他的下巴用手去抠:“狗娘养的,怎的不噎死你!”
那孩子呛咳着出嘴里的馍,喷了一地。
“糠皮麦麸加高梁面野菜混成的团子蒸熟,咽着刺喉。不用水顺着,很容易噎着。”谭诚不带丝毫感情地说着,继续前行。
谭弈回望。妇人见抢不回馍,骂骂咧咧地去了。那孩子正趴地捡着散掉的团子往嘴里送。这样的日子……谭弈摇了摇头,他过不了。
没走几步,前头的木门哐当作响。一个男人拿着只银手镯夺门而出,回头骂道:“老子赢了给她买药!赔钱货死死了……头发长见识短,再哭老子把你卖了!”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声绝望的嚎哭声。穿着寒酸的妇人满脸是泪,颤抖着将捆柴的麻绳挂在低矮的梁。一个面色青白的小丫头动也不动地躺在炕。
不难猜测。家的男人夺走了妇人唯一值钱的首饰去了赌坊。女儿病重,没了钱买药。妇人绝望之下想投缳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