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瀚方轻声说道:“她是想说梅花红了吧。人老了,吐字不清。”
众人都笑了。
这时林一川大步从外面走了进来,匆匆朝众人揖首道:“在下林一川。”
“就是他追那个黄衫蒙面人去了!”苏沐认出了他来。
林一川在穆澜身边坐了,满头是汗,将小沙弥送来的茶一气饮了,才懊恼地说道:“没追上。”
穆澜正想安慰他两句,无涯却开口了:“林公子可是在寺里追丢的人?”
“你怎么知道?”林一川吃惊地转过头,这才看到穆澜右侧紧挨着坐着个年轻公子。斯文俊隽,眼神却是斜斜瞟过来,带着股居高临下的味道。他顿时也昂起了下巴。他直觉的察觉到,说话的这人对自己带着股莫名的敌意。
无涯淡淡说道:“苏公子曾言看他穿着黄色的衣衫,似和尚又不像和尚,还蒙了面。很明显,他有头发,却穿着僧衣。这才令苏公子觉得奇怪。穿着僧衣,回头戴上僧帽混入僧众中,林公子没注意到,很容易就跟丢了。”
苏沐马上说道:“对对对对!就是如此!这位仁兄观察细致入微,如同亲眼所见,在下佩服!”
“没有苏公子的话,我也想不到这些。”
两人谦虚了几句。一时间相谈甚欢。
无涯是谁?皇帝!陈瀚方趁机大拍马屁,言语中颇为遗憾:“现在再在僧众中找寻,怕也迟了。这位无涯公子早到一步,也许就抓到凶手了。”
张口就是无涯公子,陈瀚方认识无涯?穆澜心头一跳。
敢情本公子热心追凶手还做错了?我没注意到,就你心细?什么叫很容易跟丢,对方武功相当不错好不好。你早到一步就能抓住凶手?林一川被陈瀚方和无涯的话气了个半死。
他起身道:“苏公子第一个看见凶案发生。在下没这位无涯公子观察细致,凶手也没追上。这里没我们的事了吧?告辞!”
“林公子仗义热心追凶。虽说没追到,也能对官府描述一番凶手的身高背影等特征。还是等衙门录了口供再离开吧。”无涯温和地阻止道。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林一川翘起嘴角笑了:“山下衙门来人还有得等。在下当然要录口供。在下和小穆去游览一番罗汉壁。衙门来了人,到罗汉壁来寻我们就是。”
说完就看向穆澜,声如蚊蚋:“一百两。”
生怕穆澜拆台不陪他去。
穆澜看出林一川怒了。担心林大公子气恼之下说话惹恼了陈瀚方,忍着笑起身道:“在下与林公子就在寺中游览。”
林一川得意地朝无涯瞥去一眼。也是斜斜地一瞥,带着十足的傲慢。
无涯全当没看见,一拂衣袍也站了起来:“方才正想仔细欣赏罗汉壁,却被搅了兴致。趁天色尚早,再去观赏一番也好。小穆,一起去吧。”
小穆?他居然叫穆澜小穆?他俩很熟?林一川幽黑的眼眸里顿时飘起了两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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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扬下自己。哈哈。
第60章 松间
左边是林一川。右边是无涯。
紫袍矜贵,绿衫素雅。
在穆澜眼中,都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穆澜不知不觉就走在了两人中间。这二人有意的一左一右。让她觉得自己像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
林一川绷紧了下巴,无论看神情还是看眼神,都是一副富家公子哥儿的气派。只差没说给你多少银子,赶紧滚蛋了。
无涯依然静谧如月,微微带着笑。偶尔那长长睫毛下的凤眼轻飘飘睨向林一川时,穆澜都会生出一种,你想找死我成全你的感觉。
穆澜停住脚步,往后望去,差点喷了。春来被雁行和燕声勾着肩搭着背。这哥仨瞧起来却是相处融洽,脸上的笑那叫一个灿烂。
她停下来,林一川和无涯也站着不走了。
“无涯公子这件绿晕衫做工很精致啊!”林一川赞着衣裳,下一句却是讥讽,“尚宫局的手艺,御赐的锦料。一般人还真瞧不出来。想扮成普通举子,穿这么精致的衣裳很容易被戳穿身份的。”
这件衣裳叫绿晕衫?很贵,很精致?该死!明明吩咐春来找一件普通的衣裳……无涯拂了拂衣袖,看到晕染出来的精致麒麟图案,决定回去狠揍春来一顿,面上不动声色的浅笑:“男儿志在天下。穿衣打扮这种事,我不如林公子。”
骂人真不吐脏字啊?说他钻脂粉堆,娘娘腔?林一川试探了下,马上确认,眼前这个看似温和气质如兰的无涯公子就是在有心针对自己。就凭这件绿晕衫,他就惹不起对方!林一川郁卒莫名。惹不起,他的傲气也注定了他不会和无涯结交。
他看出来了。无涯的目光就没离开过穆澜。小铁公鸡除了是杜之仙弟子外,还有什么值得无涯结交的?难不成这个无涯好男风?瞧他带来的小厮就知道了,阴不阴阳不阳的。林一川马上就笑了。甚至期待着无涯粘着穆澜,然后被收拾得极惨。
“我要去摸遍五百罗汉为杜先生祈福。”两人话里藏针,穆澜只当听不见,扔下两人率先踏上了窄窄的山道。
报仇无需再等十年哪。林一川乐了,给了无涯一个挑衅地眼神。绝壁上的山道仅尺余宽。险要之处只能握着钉在岩石上的铁索走过。胆小的人都不敢走遍所有山道。林一川想起了母亲。一个柔弱女人需要怎样的胆识与勇气才摸完了五百罗汉?
“小穆,等等我!我也去!”林一川笑着叫了声,也踏上了山道。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窄窄的山道上,挨个摸着罗汉,动作出奇的一致。山风吹得衣袂飘飘,人正少年,瞧着赏心悦目。
无涯抬头,高耸的绝壁直插云端。他喃喃说道:“摸遍五百罗汉就能心想事成?”
脚步刚动,春来直扑到了他脚下,抱着他的腿说什么也不松手:“爷,您等秦刚来了再去行么?秦刚不在,奴婢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去。”
“我不登高,就在下面摸几个玩。”无涯微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松手。”
春来从地上爬起来,下定决定跟住了。
无涯再往上看。林一川和穆澜已攀到一角凸出的山岩,离地有三丈来高。他纵然上去,也追不上穆澜。他无意攀到高处,沿着垂落山泉的幽潭上方那条狭窄山道,漫步欣赏着刻在岩壁上的罗汉。
头顶上方长着数株松树,枝干如苍龙,苍绿似华盖,将天光漏了一半去。俯首一看,脚下清潭能映出自己的身影。清泉滴落,叮咚声不绝于耳。
穆澜与林一川腿脚轻盈,转眼已到了绝壁半空。离潭水足有二三十丈的高度,穆澜往下张望,没看到无涯和春来。这时,一角褐衣在眼皮底下闪了闪。她认出是春来穿的那件衣裳。原来无涯也踏上山道打算摸五百罗汉祈福?穆澜顺着那根半隐在山岩间的石道找寻无涯的身影。
一缕银白的光从苍松中闪过。像一根白头发夹杂在乌黑的发髻间,刺目耀眼。
“无涯!你站住!”穆澜大声喊着,朝那几株苍松飞跃而去。
林一川突然看到她显露轻功,吃惊地叫了穆澜一声:“小穆,你做什么?”见她叫着无涯的名字如离弦之箭,林一川哼了声,嘀咕道,“有本事自个儿爬上来啊!”
然而穆澜已经跳下去了。林一川已经瞧见下面那几株松树,知她找好了落脚点,心里更不舒服。他愤愤不平地继续摸着光滑溜溜的罗汉头,忍不住腹诽:“还不想暴露功夫?从这么高跳下去不用功夫?骗鬼呢!”
二三十丈的高度,直接一跃而下,足以惊世骇俗。林一川往四周看去。令他奇怪的是,后山罗汉壁除了他们这行人,竟然没有别的游客。
他转念一想就明白了。灵光寺出了凶杀案。香客们觉得晦气,踏春的举子怕受牵连,能走自然都下山离去。住在寺中的举子肯定关门闭户老实呆在房中。还有兴致登山崖摸罗汉的也就他们这几人了。
无涯听到穆澜的声音,露出了笑容。他以手圈口,朝着上空大喊:“小穆,我在这儿!”
这时,穆澜离松树很近了。下坠的速度很快,只需眨眼功夫,她就能落在那片墨绿色的松树上。
松树枝叶间突然有一片墨绿色动了动,穆澜看得仔细,竟是件墨绿色的披风。一张脸从松叶间探了出来。这张脸被面具遮掩着,面具一侧刻着枝丹桂。他伏在苍松中,若不抬头,几乎与松叶融为一体。
面具里的眼睛冰冷没有生命。他看了穆澜一眼就低下了头,手里握着一把细长的匕首。
面具师傅!穆澜心头震憾,脑袋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那柄细长匕首像藏在松叶里的一根针。只要轻轻刺下,树下毫无察觉的无涯就会死在他手中。
穆澜此时脸朝下脚朝上,她用力从颈间扯断了栓着白色云子的线。白色的云子化为一道流光射向松间的面具师傅。苍松映入眼帘,穆澜伸出手在山壁上拍出一掌,身体在空中陡然翻转。
从穆澜看到藏在松叶间的刀光,到她出声跃下,不过是瞬间发生的事情。
无涯还维持着以手圈口的姿式。
穆澜从头顶松树枝叶间落下,对着他扑了过去。
“你你你你……”春来只听到头顶穆澜喊了声,自家主子也跟着喊了声。然后穆澜就从天而降,将皇上扑倒在地。
不,不对。山道太窄。穆澜抱着无涯直接摔进那口幽潭。
扑通一声,水花高高溅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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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只有一更。
第61章 落水
春来抹了把满脸的水,吓得尖声高叫起来:“秦刚!护……”他及时咽下了那个字眼,后院宽敞,秦刚早得了吩咐守在外面不让人进来。春来也等不到秦刚过来,毫不犹豫跳进了潭中,奋力游向无涯。
雁行和燕声正在罗汉松下烧水煮茶,意外看到了这一幕。水花高高溅起,雁行推了燕声一把:“救人。”
燕声反应迟钝。雁行叫他做什么,他一向信服,一溜烟跑向了水潭。而雁行却望向峭壁。他并不关心穆澜和无涯摔落水潭。他只挂念着自家公子。这一瞥却让雁行倒吸口凉气。心咚咚直跳。他下意识地闪身躲在了罗汉松后。
无涯只觉得身体在瞬间飞了出去。还没来得及反应,水沁凉的感觉已经没过了他的身体。他睁着眼睛,眼前的景物在刹那间变成了泛着绿意的水波。
他像隔着块翠绿的琉璃看着对面的景物。穆澜的脸在他眼前晃动。在她身后,几株苍松摇曳,一张戴着面具的脸在松叶间出现。
面具中的眼睛怨毒地望着他。水波晃动间,那张面具脸又消失了。无涯睁大了双眼,将这一幕牢牢记在了心里。
穆澜的眼神空洞,脸素白如纸。她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神情有些呆滞。她没有游动,就这样望着他,静静地下沉。
为了救他,她不惜将后背暴露给那个戴面具的刺客。虽然他们因谈论考试作弊不欢而散。但她依然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救。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无涯心里油然而生。他揽住了穆澜的腰,感觉她轻得像一根水草。无涯心里禁不住有些着急,难道她受伤了?他带着穆澜游向了水面。
看到无涯的脸冒出水面,春来刨着水游了过去,拉扯着他直哭:“主子,你受伤没有?”
“去准备禅房热水新衣。”无涯甩开他的手喝道。
春来一机灵,赶紧游上岸,湿淋淋地就往寺内跑。
无涯用力拉着穆澜上了岸,着急地询问道,“小穆,你怎样了?”
穆澜一直望着高处的那几株苍松。风吹来,湿衣冰凉地贴在身上,她打个了寒战,眼睛渐渐有了神。
无涯顿时松了口气。他顺着穆澜的目光看过去,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拦在了穆澜身前:“别怕!”
他说这句话的时侯,穆澜突然想笑。抬头看见无涯的神情,她怔了怔。他的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没有丝毫惧怕。哪怕他没有武艺,那股沉稳的气度却让穆澜觉得,他似乎真的在保护自己。
“人已经走了。”穆澜低声说道。
苍松依旧伫立在山崖春风中。穷极目力,无涯再没有看到树上的人。那个面具人已经离开了。他嗯了声叮嘱道:“别声张。就说,我们是失足滑落了水潭。”
自己从二三十丈的绝壁上面跳下来,将无涯扑进了水潭……失足?这么说,谁信?他身边的春来第一个就不相信。
“照我说的做。”无涯的神色异常坚定,穆澜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秦刚得了他的吩咐在外围守着,不会让人进来。春来离得那样近,都没有发现。林一川的两个小厮离得更远。面具人藏得那样隐蔽,林一川若是发现,早跟着穆澜跳下来了。所以,林一川应该也没有看到。
只要穆澜不说,自己不说,这件事就不会有人知道。
这件事一旦传扬开去,东厂定会插手。灵光寺内所有的人都会受到询问盘查。他不见得能护得住穆澜。同时,无涯想到了寺中另一个人:国子监祭酒陈瀚方。
这位祭酒大人十年前奉先帝圣旨出任国子监祭酒,是条左右逢源滑不溜手的泥鳅。
不论东厂锦衣卫,朝廷百官如何争权夺利。他只管国子监那一亩三分地。其它事情一概不过问。
有人曾经想动他。硬找不到陈瀚方的错处。顾忌着八千监生的看法,与供奉在御书楼中的先帝圣旨,不得己罢了手。陈瀚方因而稳稳当当地做了十年的的国子监祭酒。
以前无涯曾经想过,换个自己的人做国子监祭酒。他把朝中人想了个遍,还是觉得陈瀚方最适合。换成自己的人,也许当不了几天祭酒,就被推到菜市口,等别人祭他一碗酒被砍了人头。
这样一条老泥鳅,无涯不会给东厂捏住他的机会。
穆澜的脑袋乱成了一锅粥。
今天的灵光寺冒的不是灵光,而是血光。
她知道一刀抹喉杀死梅村老妪的人不是面具师傅。面具师傅为何会来到这里?是因为那个老妪,还是因为那个杀手?或者,是为了杀无涯?
他早有准备。没有穿原来常穿的黑裳,特意换了袭墨绿披风。是为了方便将自己隐于苍松繁茂枝叶间。他为什么要藏身在罗汉壁?
无涯是临时起意跟着来罗汉壁。面具师傅要杀的人真的是无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