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小眼神对视着。
她究竟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引起了无涯的怀疑?
老头儿曾经说过,把脉辨识男女主要是从脉息强弱,根据经验而得。她是武者,脉息比普通女子强盛。只要不是葵水前后那段异常时间,寻常医者几乎不能从脉息上辨识性别。方太医的眼神温和亲切,他真的如老头儿所说,值得性命相托?
穆澜缓缓在炕沿坐了下来,微笑着将手腕递到了方太医面前。
比普通男人显得纤细的手腕让方太医蹙了下眉,又释然了。南方男子的骨架纤细者多,有些甚至不如北方女子,细了一点,也很正常。他伸出的手微微颤抖着,手指轻轻落在了穆澜腕间。
屋里的安静让方太医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他沉下心摸着脉,目光忍不住瞄向棉帘外。那双靴影已经消失了。皇上应该不会怀疑自己。是他杯弓蛇影,心乱了。
方太医收回了手:“穆公子脉象有力。身体不错。如今年少单薄也正常,再过几年必会健壮如牛。老夫回头给你开张强身健体的方子。”
一本正经的语气,让穆澜浮想联翩。再过几年自己也壮不成牛。方太医是看出来了还是没有看出来呢?她没能从方太医的脸上看出丝毫端倪。她扶了方太医躺下,细心给他搭好被子:“辛苦老大人了。”
望着穆澜离开的背影。一滴泪悄然从方太医眼角滑落。他攥紧了被子,无声笑了起来。
穆澜熬好药。春来再没有趾高气昂,殷勤地跑到梅下,帮着滤药汤,还对穆澜道了声辛苦。穆澜没有为难他,任他端着药去了。
针炙后无涯睡了会,这时已醒了,倚着引枕看书。嗅到了药香,他有些高兴地抬头,见端药来的人是春来,眼神就淡了:“召方太医。”
春来将药放在炕桌上道:“奴婢先侍侯您服药吧。”
一股无名火就升了起来,无涯重重地合上书:“现在就去。”
这又怎么了?春来不敢翘舌,猫着腰就窜出去了。
院子里传来穆澜和侍卫们说笑的声音。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无涯有些不耐烦地想下炕。正赶上方太医进来,他稳住了神,慢条斯理地翻着书页:“朕觉得好了大半,想出去走走。”
“不可。”方太医耐心地劝导着他,“皇上这场风寒虽说来得急,去得也快。毕竟没有全愈。等到明天臣再瞧瞧。若是可以,皇上再出门不迟。不然病情反复,就麻烦了。”
“依卿所言。”无涯也不想病情反复。能在梅村安稳养好病回宫,抹去痕迹,才是最稳妥的。
他轻轻翻动着书页。没叫方太医退下,也没再开口。
站在他面前,方太医觉得身上像长满了刺,不动难受,动也难受。他揣摩着皇帝的心思,壮着胆子开口道:“臣已为穆公子把过脉了。”
“哦?”
盯着书页漫不经心地瞧着,无涯的耳朵已竖了起来。
方太医的目光盯着脚下的石板地面,一字一句地说道:“穆公子脉象强健有力,身体康健。臣遵旨给她开了副滋补壮阳的方子。”
滋补壮阳?听到这四个字,无涯沉默了。窗外的说笑声并不大,无涯却能清楚分辨出穆澜的声音。一股苦涩的味道从舌根泛起:“下去吧。”
他怎么可以如此在意一个少年?
“在下自幼走索卖艺。练了一点轻身功夫保住饭碗嘛。哪敢和秦统领过招呢?呵呵呵……”
秦刚想招缆穆澜的心思在扬州时就表露无疑。他这是想试探穆澜的功夫。。
无涯想起了第一次遇到穆澜。她活泼开朗,骄傲地请他看好了,头彩是她的。那张神采飞扬又精致入画的脸怎么也无法从他脑中抹去。无涯心里顿时生出一股烦燥,恨恨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他绝对不会喜欢这个少年!他只是欣赏他,想和杜之仙的关门弟子结交。他不信自己真会对穆澜动那种心思:“春来!”
立在门口的春来应声进了屋。
“服侍朕歇着。晚上和穆公子一起用饭。”
瞥见无涯望向院子微皱起的眉,春来心领神会,服侍他解了外裳躺下。轻手蹑脚出了正房。
秦刚正冲着穆澜一抱拳,就打算出招。
春来赶紧朝他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以后有机会再向秦统领讨教。”穆澜暗暗松了口气,借口睡午觉溜回了自己的厢房。
明天,无涯能下地走动。她就告辞离开。再留下去,不被无涯猜疑就要被秦刚试出功夫深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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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两心
无涯的晚餐很简单,一碗清粥,两碟小菜。穆澜面前则放着一海碗杂酱手擀面。
春来放下面碗,近乎讨好地说道:“面里卧了两个荷包蛋。”
哎哟,变化真快啊!穆澜笑嘻嘻地谢过了他。
悄悄瞥了眼皇帝,春来发现主子眉目舒展,小心肝不再乱跳了,喜滋滋地拿着托盘退了一旁。这时,无涯投来了一个眼神,春来呆了呆,又往后退,站到了门口。无涯大怒,眉梢扬了起来。春来顿时想再给自己一个嘴巴,乖乖地退到了门外。
“你别顾及我。我只是想有人陪着吃饭热闹一点。”无涯端起了粥碗,斯斯文文地舀起一勺清粥。
穆澜搅和着面条看得一愣一愣的。无涯喝粥就像在做画一样优美。人和人真不一样。她也想优雅斯文一点。可惜老头儿告诉她,女子吃饭是数,男子吃饭是舞。数着米粒吃饭是女人作派。她要像男人,吃饭就要甩开膀子。她很是豪放地往嘴里塞着面条。趁着沉默吃饭的时间,寻思着无涯究竟从哪儿看到了自己的破绽,生出了疑心。
见她吃得呼呼生风,无涯感觉嘴有点淡,嗅着面香,悄悄咽了口唾沫。
正巧穆澜抬起头,看到滑动的喉节。男子的喉节!
在船上穿短襦衣,习惯在脖子上搭条围巾。换成直缀长衫,她的中衣领子比常人的要高出两分,且款式做的是对襟扣,而非普遍的斜领敞衫,能掩住她脖子。
她换僧衣时特意瞧过了,领口虽然矮,但并不明显。
无涯是看到自己的脖子,又觉得她骨骼比男子纤细才起的疑心吧?
十六岁可以说身子还没长成喉节不明显。南方男子骨骼纤细,甚至有些连北方女子都不及,也说得过去。方太医没看出来,无涯应该打消了疑心。
穆澜这样一想。突然就想到了林一川那身宽大的锦袍。林一川观察入微,他会不会也因此而怀疑自己呢?
穆澜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她的两腮塞着面条,鼓鼓的,杂酱沾在了嘴唇上。怎么越看越觉得可爱呢?无涯没了胃口。
“在想什么?”
他的话惊醒了穆澜。她努力地咽下嘴里的面条,没料到一下子被噎着了。当着无涯的面,很没风度地打了个嗝。
无涯卟地笑起来,端倒了杯茶递给她:“喝口水就好了。”
真是丢人!穆澜一口就将杯里的茶喝了,突然又是一抽。
当着穆家班的人打嗝,她完全没有压力。当着静月般美好的无涯打嗝,穆澜脸开始发烫:“失礼了!我先出去一会。”
“我有办法!”无涯想起了幼时噎着打嗝的经历,二话不说身体往前倾着,扶住了穆澜的下巴。
穆澜下意识地扭开脸,又抽搐了。
“叫你别动!”无涯说着扳过了她的肩,伸手就捏住了她的鼻子,“你闭着气,一会儿包好!”
我可以自己闭住呼吸……可以不捏我的鼻子吗?穆澜瞪着他,想把他的手拍开。
“小时侯我也噎到过,母亲就这样捏着我的鼻子,轻声帮我数着数。数到四十就好了。我帮你数数。一,二……”
无涯的话让穆澜忘记拍开他的手。她从小习武练习走索,消耗都会很饿。经常和杂耍班的丫头小子们一起抢饭菜。吃来噎着是常事。穆胭脂可没这样的耐性数着数哄着她。见有人吃来噎着,总会叉着腰大骂:“饿死鬼投胎呀?饭量这么大,老娘养活你们容易吗?”
她真羡慕无涯有那样温柔的娘亲。
不知不觉间,那口气就顺下去了。无涯还在认真地数着数:“……二十一,二十二。别急,等我数到四十。”
她的鼻头又挺又尖,小小的,还没有他的拇指大。无涯无意识地数着,心乱如麻。望着那双瞪圆了的眼睛,他竟然有种想亲她的冲动。他数不下去了。
他的眼窝有点深,睫毛很长,眉色不是很浓,长长的飞入鬓角。瞪着瞪着,穆澜的脸突然就烫了起来。她摆头挣脱,揉着鼻子道:“已经好了,谢谢。我去煎晚上喝的药。”
“等等。”回宫之后,他就再也不见她了。他绝不能纵容自己去喜欢一个少年。无涯平静地望着穆澜,轻声说道,“上次说好下棋。陪我下盘棋再去吧。”
“好啊。让我几枚子?”
“不让。我还没和你下过,怎知你棋力需要我相让?”
穆澜笑了笑,叫了春来摆棋。
她当仁不让的拿了黑子,占据了主动。
行棋当善弈,落子谋全局。
穆澜看似费劲地思考,却是随手落子。她不想让善弈的无涯通过下棋了解自己。而她却从棋中看到了无涯的另一面。
“我输了。”棋才到中盘,穆澜就扔了棋子认输。她懊恼地说道,“我跟着杜先生就读了几年书,先生的才华没学到万分之一。实在愧对先生!”
“杜先生号江南鬼才。天底下又有多少人能如他一样百般技艺皆娴熟于心?人有所长,尺有寸短。你年纪尚小,进国子监多读几年书,必成大器。”把穆澜杀得落花流水,无涯胸口憋着的气也就散了。反而不舍得见她懊恼难过,柔声劝导起来。
“说的也对。我就是只臭棋篓子。熬药去了。误了时辰不好。”穆澜顺利地脱了身。
她坐在梅树下熬药,脑子里慢慢复盘着那局棋。无涯的棋锐气毕露,且谋划深远。然而他又有着良善之心。老头儿说过,但凡有枭雄之心者,杀伐果断,少见柔善。无涯静美如莲花,志向似鹰隼。他究竟是什么人呢?穆澜猜不到。
她摸了摸鼻子,没来由地又想起无涯看着自己轻声数数的模样。穆澜用力扭了把自己的大腿,瞬间疼得差点叫出来。她咬牙切齿地骂着自己:“没见过男人啊?”
她见过男人,自己还扮了十几年男人。可是她从来没见过无涯这样喝口粥都能把她看呆的优雅男人啊。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扇着炉子。她明天一定要告辞离开。再留下去……穆澜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有些花就该留在枝头,起了妄念去攀折,容易摔断腿。
房中无涯也盯着那局棋。他十八岁亲政前,课业繁重,几乎没有玩乐的时间。独自下棋已成了他的乐趣。宫里的棋博士也曾败给了他。当他静下心再来看这局棋,无涯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棋一枚枚被他捡走,重新复盘。
穆澜所下的每一枚子,毫无章法。从一开始就跟着无涯走。他走一步,她想了半天,其实也就随便挨着落下一子。怪不得输得这么惨!这样的棋力何止让她七子,让她十七枚棋子,他都能赢!
“敷衍我!”无涯气结。
也许,一直是自己刻意结交,存心走近她。她只是不想得罪自己罢了。可是她为什么要从面具人手里救他?为什么要替自己找药治病?无涯脑中一片迷茫。
既知自己对穆澜生出了好感,何必再去深究这些问题?他叹了口气。明天就打发她离开吧,眼不见心不烦。也许时间长了,他就不会再对这个少年有所牵挂。
第70章 刺心
晚间最后一次针炙过后,穆澜跟着进了方太医的房间,嘻皮笑脸地套话:“老大人,那位究竟是什么来头,您给指点一下?免得晚辈无意中得罪了。”
年轻的皇帝看似羸弱斯文,心思慎密。穆澜进京不久,就怀疑起她的性别……如果是个儿子,他鼓励穆澜靠近皇帝。那是条捷径。然而现在的穆澜走上了一条布满陷阱与杀机的路,九死一生。
方太医对杜之仙起了怨怼之心。叫穆澜来找自己,难道他就不能替她做稳妥的安排?不对,杜之仙老谋深算,国子监里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穆澜不得不去。
如今只能让她离皇帝远一点。知道无涯是皇帝,穆澜还愿意离开吗?她连国子监都敢去,还有什么她不敢做的事呢?一念至此,方太医推开了窗户,抚须观月:“今晚月色不错啊。穆贤侄,不如与老夫手谈一局?”
方太医很明显是偏着自己的,却不肯透露无涯的身份。穆澜仍不肯死心。
她的脑袋摆得像波浪鼓,一听下棋就头痛:“晚辈是只臭棋篓子,还是睡觉去吧,免得坏了老大人的兴致。明天无涯公子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晚辈也该告辞了。”
“也好。”
先前方太医很是积极地劝她接近无涯。穆澜试探了一句,这老头居然改主意了。她想起了把脉一事。方太医意味深长的目光从她胸口扫过。这也是只老狐狸啊。老头儿看人的确准,方太医果然肯替自己隐瞒。这算不算进京城后的一大收获?找到一个同盟,穆澜很是开心。
瞧见她惊喜的笑容,方太医怎么也忍不住了:“贤侄切不可得意忘形。”
前面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忘形二字。
穆澜听着有些警醒。进京没多久,和无涯接触也不多。他就能起疑心。将来进了国子监,岂不是步步踩着刀尖过日子?她干笑道:“晚辈归心似箭,不如现在就去告辞。明儿早起就走。”
听得进劝告就好。方太医抚着颌下胡须老怀大慰:“甚好。”
一个许玉堂,一个谭弈能将京城小娘子们迷得当街掐架。换做无涯抛头露面,京城的世家千金,豪门闺秀还不知道会如何痴迷。穆澜觉得,无涯连公主也娶得。
而她,不仅要继续装臭男人。还是个走江湖玩杂耍的出身。难怪方太医瞧出性别后,就盼着自己离无涯远一点。
还好现在做男人打扮。换成女子,春来那小子还不从门缝里将她瞧扁了?穆澜脸上挂着笑,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
她打定了主意,走到正房外就不再进去了,和在门口守卫的秦刚打了声招呼,冲里面拱手道:“在下离家甚久,家中母亲尚望门守侯。无涯公子日渐康复,在下这就告辞。明天一早就不来辞行打扰公子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