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懊恼,为什么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 这样轻易就动了怒,冀临霄真好本事。
夏舞雩深吸一口气, 缓和道:“大人, 给你添麻烦了。”
冀临霄板着脸,盯着她看, 眼底有些复杂的东西。他沉吟了会儿,说道:“我没有看不起你, 只是想将你养护起来,做个安稳的官夫人, 不想你和我一样, 因为身怀武功而经常要打打杀杀,那都是危险行为。”
夏舞雩心口发涩,说道:“但大人可知, 如果我小时候便会打打杀杀, 那么至少……也许我还能保住哪位亲人……”
冀临霄一惊, 皱眉不语,一脸凝重。
夏舞雩既已说了开头, 便也说下去了:“我不是自幼无父无母,大人,在我四岁前, 我有一个完整的家,爹娘、兄弟姐妹、待我如己出的长辈,我都有。在我四岁生辰那天,是个雷雨天气,就像前些日子那样。那天一群强盗闯进我们家,烧杀抢掠,把我所有的亲人都杀死了,而侥幸生还的我也因为受了重伤,差点死去。”说着,眼角已湿润欲滴,“如果那天,但凡我有一点能耐,至少还能护住那么一两个人吧,可我只能藏在床下看着他们都是怎么被虐杀的,大人,我……”
冀临霄被震住了,内心深处一阵抽痛的感觉,每痛一下都牵动他遍身筋脉,如同刀割似的难受不已。
他终于明白造成她精神失常的起因是什么,电闪雷鸣的天气,四岁的孩子亲眼看着家族被灭门。
她还说她受了重伤,差点死去。而他记得,郎中说过,她曾经丢失了一半的血肉,是靠着医术和草药重新生出来,她常年泡在药浴之中,所以才会拥有白的病态的肤色。
夏舞雩已经说不下去了,如果说她看着家人被杀绝是人间地狱,那么,那些强盗虐待她的过程便是比地狱还要可怕的炼狱,她根本不敢再回忆。而当她眼前模糊,眼泪欲落时,忽觉得手上一紧,被冀临霄拉到了怀里。
他拉得有些僵硬,她几乎是撞上去的,不疼,只是觉得这胸膛好坚硬,里头一颗心咚咚的跳着,滚热的热度窜上她冰冷的身躯。
冀临霄用拇指将她眼角的泪水抹去,这动作笨拙,却小心翼翼。他放下手,拍着她后背,说道:“我……不会哄人,你别难过了,我答应教你武功。”
夏舞雩抬头,难以置信的瞪着冀临霄。
冀临霄又板了脸说:“你学归学,却不准出头,踏踏实实让我护你,否则我便不教。”
夏舞雩破涕为笑:“我答应大人。”
周遭路过的行人纷纷向两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冀临霄方才光顾着夏舞雩,把他们当空气了,一时不查,听得有人咒骂:“把老婆都整哭了,这人不怎么样啊!”
“唉,人家两口子小打小闹哭哭笑笑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觉得他老婆长得忒好看!这么个大美人,居然也舍得弄哭。”
夫妻俩:“……”
冀临霄尴尬的咳一声:“回家!”
夏舞雩拖着长音道:“是、是,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接下来的路上,夏舞雩因心情好了些,又开始逗冀临霄。
冀临霄到底是招架不住她这样,尴尬嘴硬,两耳通红。
夏舞雩突然想,刚刚她和冀临霄的“吵架”,是不是就和这世上的每对夫妻一般,吵吵闹闹生生气,你让让我我让让你,这辈子就过去了。
可惜,纵然那样平凡恬淡的日子是她喜欢的,她却没资格长久的拥有。有朝一日待她杀尽了仇人,怕是不会再留在这里了。说到底,冀临霄是判官,她是犯人,他们站在对立面上。未来的事会如何,她真的不知道。
回到冀府,出来迎接的丫鬟小厮们明显感觉到两位主子氛围和谐。
冀府那个说话不把门的丫鬟,前些日子休假了,今天回来正兴奋,一看到冀临霄一手牵着夏舞雩、一手拎着好几个购物袋,便拽上两个小厮跑过来接过购物袋,说道:“大人买了这么多东西啊,果然大人最疼夫人了!大人夫人,你们什么时候能生个小少爷?”
冀临霄脸色一黑。
夏舞雩忍俊不禁。
丫鬟说:“小少爷好,小少爷可爱!当然夫人这么美,生个大小姐那肯定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夏舞雩笑问:“那你说,是大小姐美还是我美?”
“都美都美!不相上下!”
冀临霄闷声道:“扯这些有的没的做甚?都进府去!”
丫鬟哭丧脸:“呜呜呜,小的错了……”
大家进府后,小厮们把主子买的衣服都提到书房。
这些日子夏舞雩随冀临霄住在书房,她的东西也被拿来,屋子里东西多,人气足,倒显得原本的正房没了用途。
冀临霄把买回的衣服给她,她一套套试穿。
一扇屏风将她遮挡,她每换一套走出来,冀临霄就要看痴一会儿。
他翘起唇角,说道:“很适合你。”
的确是很适合她,夏舞雩站在铜镜前,也这么觉得。不管是那套紫棠色的襦裙,还是妃色、鸦青色,无一不是乍看之下不甚美,穿到她身上却是惊艳不可方物。
夏舞雩由衷说:“之前怎么看不出来,大人这样有眼光。”
冀临霄道:“我只是感觉,这几套定能适合你,毕竟……”
“毕竟我气质比较特殊,是不是?”夏舞雩走到他近前,媚眼秋波,手指在他鼻尖点了下。
“大人分明是拐着弯骂我是个妖精呢。”
冀临霄脊背一紧,鼻尖顿时一酥,酥到全身,酥的心砰砰直跳。
这女人简直、简直就是他的克星!
夏舞雩又一笑,问道:“大人想什么时候开始教我武功?”
“吃过晚饭吧。”冀临霄觉得松了口气。
晚饭是家常菜,简单的很。用过膳食,冀临霄从最基本的武学开始给夏舞雩教起。
常言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夏舞雩也知道,她想把武功练到高弘那个水准,绝不是短期的事。她能沉得下心,也定要突飞猛进。冀临霄原本担心她吃不了苦,却不想她比他想象的要顽强多了,第一个晚上就刻苦的让他惊讶。
天色不早,万家灯火渐熄。
冀临霄劝了夏舞雩早些休息,于是,一个问题来了,她今晚是睡在书房,还是回她自己的房间去?
冀临霄一字一句道:“看今晚的天气是不会下雨了,你如果不习惯留在我这里,我不勉强你。”
夏舞雩摇摇头,自然而然的随冀临霄回到书房。
这十几天的雷雨天气,她不好过,可因为冀临霄的守护,她的精神上没有那么崩溃,也没有被恐惧过多的折磨。
她是真的感谢冀临霄,也觉得心暖、感动。
她不再想要像刚出嫁时那样,只用交易和契约来框定两人的关系。她想改变些,想试着和冀临霄分享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不挥霍他的纵容,尽力做一个好妻子。
这样的话,至少在她离开帝京前,他们能彼此获取满足和快乐吧。
“大人,我不回房。”夏舞雩浅笑。
冀临霄有点意外,心底却滋生淡淡的喜悦。见夏舞雩这一晚上又累又困,还出了身汗,他劝道:“去洗洗,早点歇下,明天先自己空抽练着,待我下朝回来再指点你。”
“嗯。”
夜深人静,澹月如钩。
小小书房的桌案上还摆着厚厚的宣纸,蜡烛熄了,一室静谧。
男人和女人的衣衫,整整齐齐摆在床边,床下并排放着两双鞋履。
床上的人相拥而眠,夏舞雩睡的很安详,再不复前些天那种惊恐和颓废的状态。
午夜梦回,冀临霄醒来,看着怀中的娇躯软软缩在他臂弯里,心中也不禁一片柔软。
这是他的妻子,这样安详的、毫无防备的贴着他睡觉,这种被依赖的感觉,让他既满意又心疼,仿佛怀里的女子是块易碎的珍宝,他得更加尽力的养护好她、浇灌她、给她宠爱。
这是种奇妙的感觉,说不清究竟是何滋味,但这感觉一点也不坏。
冀临霄兀自笑笑,小心提了夏舞雩身上的被子,塞住任何可能漏风的关节。
咏清说得对,他判别一个人总是非黑即白,就像他讨厌青楼女子那样,恨不得一竿子打死一船人。
但如今,他知道自己的确错的离谱。
青楼女子又怎样?织艳却是不同的。
跟织艳一起过日子,其实也挺好。
次日夏舞雩醒来时,身旁已经没人了,冀临霄去上了早朝。
夏舞雩起来后,吃了点东西,温习了昨晚冀临霄教给他的武学基础,随后去整理冀府内务。
这些天她病着,内务都是管家处理,今日见着管家,拿回了事务,有一摊子事要忙。
夏舞雩静下心一样样处理,休息之余,便想着自己埋在徐桂府上的那枚棋子。
正好今日上午软红阁来送信,写信人是应长安。
应长安在信中说,她委托他监视徐桂侧室胡氏的事,现在有进展了。
☆、第39章 芳华夺目
这些日子丐帮的弟兄们一直在打听,知道那胡氏比之前受宠了些, 徐桂十日里会有五六日上她房里过夜。
信的末尾自然是一些应长安吹嘘的废话, 夏舞雩看过后,将信搁进烛台里烧毁。
当日她给胡氏的那块香饼, 功效是静心养神,不是勾搭男人。胡氏之所以受宠了些, 其实是因为心里多了层屏障, 行止之间自信起来,让徐桂多关注了些而已。
当然, 这些夏舞雩都不关注,她算了算时间, 那熏香差不多已经完全融入徐桂的脏腑,她可以继续下一步了。
不过, 要怎么接触到徐家人, 这是个问题。她可以把胡氏再约出来,但这样一来二去容易暴露自己。若是指望在宫宴上见面,又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有场宫宴。
夏舞雩想了想, 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她可以在冀府设宴, 把包括徐桂在内的一干客人全请过来。前些日子柳国公不还办了寿宴么?她何不为冀临霄也办一个?
正巧冀临霄的生辰也快到了, 夏舞雩深以为这是个好办法。只是,冀临霄没多少钱, 禁不起她往后总这么折腾,终究是得靠软红阁这个金库撑着。昨天,她还考虑给软红阁弄个新头牌出来, 但培养一个头牌也要花好长一段时间,有没有什么捷径可走?
夏舞雩想了会儿,还真想出条“捷径”。
有一个人在风月场的名气不比她小,舞技也与她不相伯仲,她何不试试将那人迁到软红阁?
夏舞雩当下有了主意,唤道:“管家,你来。”
“夫人请吩咐。”
夏舞雩起身道:“备车,随我去教坊司,带上名帖,我要去见长宁姑娘。”
白天的教坊司清净,夏舞雩递上名帖,很快就被领到郑长宁的房间外。
管家在门外等她,她进去,看到的是郑长宁坐在桌边作画的情景。郑长宁袖口挽至胳膊肘处,满头黑发被一根发带高高束在脑后。
她提笔、研墨、蘸朱砂,专注的神情让她看起来更加清冷。
初来帝京时就听说过郑长宁极擅丹青,若要她出手作画,没有千两黄金是不行的,教坊使靠着这个又挣下不少钱,全充给了钟鼓司和礼部。
夏舞雩放低脚步,悄然靠近,本不想出声打扰,却在看到郑长宁笔下的画作时,禁不住倒抽一口气。
郑长宁在画的,竟是楼咏清。
“楼大人救了长宁一命,这是他讨的回报。”郑长宁淡淡道。
夏舞雩被纸上的人吸引了目光,喃喃:“当真是栩栩如生。”
郑长宁说:“我却不满意,画了好几幅了,总觉得缺少些什么,便都撕了。”
夏舞雩道:“你的画千金难求,自然画功也登峰造极,至少在我看来,这楼大人画的已经教我分不清真假了。”
“是么?”郑长宁淡淡一笑,搁下画笔,问道:“御史夫人今日到来,所为何事?”
“你还是叫我织艳吧。”
“长宁不敢。”
夏舞雩笑意深了些,“没关系,我虽然嫁给了御史大人,但私底下还管着软红阁,我始终是软红阁的织艳。”
郑长宁抬眼看入夏舞雩的眼,沉默了会儿,问道:“你来找我,是和软红阁有关。”
“是。”夏舞雩说:“我想把你从教坊司赎出来,去做我软红阁的新头牌。”
郑长宁讶异的凝视夏舞雩。
夏舞雩笑道:“软红阁的若情因作奸犯科,得在牢里待十年,现在的软红阁急需一个新头牌。我思来想去,培养新人终是太消耗时间,不如请你过去。”
郑长宁淡淡道:“我未必会同意。”
“可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件有利无弊的事。”
“何以见得?”
夏舞雩说:“第一,我出钱为你赎身,你可以不用再被教坊司奴役,你到了软红阁,赚的钱与我四六分,凭你的名气可以攒下许多私房钱。第二,妓子的身份是任人作贱不假,但至少到了我软红阁,你可以选择只卖艺不卖身。不管是谁让你觉得不舒服了,我都可以为你做主。”
郑长宁浅浅一笑:“为我赎身费用很高,也许会掏空软红阁的底子。”
夏舞雩确信道:“没关系的,因为我相信,你十天就能把这些钱全赚回来。”
郑长宁敛了笑容,转眸,静静看着未完成的画作。她将桌上的玳瑁盘端给夏舞雩,后者拾起盘子里的水果,小口小口吃起来。
沉默了一阵,郑长宁喃喃:“你这样说,我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人往高处走,哪怕我们这些身份卑微的人也如此。趋利避害,不是很好么?”
“是。”郑长宁道。
夏舞雩见事情说定下来,唇角笑意变浓。她垂眼,看了眼郑长宁的画,再看向郑长宁那清绝的、像是早已不在意这世界的姿态,吟然道:“这幅很好,别再撕了,你已经将楼大人画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