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乱如麻,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满脑子都是夏舞雩一颦一笑,一娇一嗔,随着手中翻过的书页一张张呈现。随之而来的是她的声音,恬淡的也好,勾魂摄魄的也罢,犹如就在他耳边似的,吐气如兰,娇笑挑.弄。
冀临霄挫败的吁了口气,颓然放下圭笔。
他被心魔所控,已满心除了那女人没别的了,那还写什么字,办什么公?
出去走走吧。
刚起身敛好衣袍下摆,就见手底下的司务敲了门框,低着头跑进来。
“何事?”
司务道:“大人,是牢房那边,有个叫若情的女囚天天又哭又闹的,说是有些话一定要亲自告诉大人。那女囚已经闹了一个多月,狱卒们没办法了,才来请示大人。”
若情?
好久没听这个名字,冀临霄怔了一怔,眼底一沉。都察院牢狱不同于别处,这里的规矩是他定的,囚犯都能受到妥善对待,不会平白被抽打侮.辱,但这并不代表就能由得他们闹来闹去。
冀临霄道:“你去传话牢房那边,再胡闹,就把她的嘴堵住,饿她几天,让她自己斟酌。”
司务道:“大人,照卑职看,狱卒们定是不可能连个囚犯都搞不定。刚刚那边的人和卑职说,实在是那若情总是将尊夫人挂在嘴边,扬言只有自己知道尊夫人的……秘密,牢房那头觉得事关大人的家务事,这才斗胆通知了大人。”
冀临霄本来是压根不想搭理若情,但那“夫人”二字,对此刻的他而言成了无法躲避的魔咒,明知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却还是忍不住想去听个究竟,只因他现在太想知道关于夏舞雩的秘密。
双手在身后绞在一起,良久,冀临霄道:“也罢,本官便去看看吧。”
他的心是高悬着的,下头像是搁着盆炭火,慢慢炙烤着他的心。冀临霄一路从书房直到监牢,都惴惴不安。
墙壁上的爬山虎已经占据了整面外墙,西斜的日头,把冀临霄的身影长长的拉在灰石砖地上,他在昏暗中走到尽头。
潮湿而冰冷的牢房里,胡乱堆着的草垛中,一个人影站起来,脏污的囚服遮着纤细的身体。她扒开乱蓬蓬的头发,就像是饥饿之人见到美食那样,双眼顿时亮起来。
“御史大人!”若情呼道。
冀临霄冷冷看着她,扭头对随来的狱卒道:“你们都下去,本官单独问话。”
狱卒们立刻打躬,走远,消失在拐角。
冀临霄将视线挪回到若情身上,面色肃然,线条犀利,目不斜视道:“本官就给你一次机会,把你要说的都说出来,此番说罢,若再喧闹不止,本官定会严加惩处!”
若情听罢,竟是挖苦似的一笑。在牢里待了这几个月,她也不指望还能回到以前的风光,刚进来的时候有多不甘,现在就有多认命。因此见了冀临霄,惯用的楚楚可怜也懒得用了,开门见山道:“御史大人可还记得,去年八月十六日你来软红阁探望织艳姐的时候。”
冀临霄自然记得,八月十五那晚,他和夏舞雩在皇宫某座静谧的小殿里初尝云.雨,夏舞雩走时,穿的单薄,导致第二日就生病卧床。他过意不去,遂去探望,在进入夏舞雩闺房之前,遇到了若情。
若情道:“那时候奴家说过的话,御史大人还记得几句?”
冀临霄道:“休绕弯子,捡重点的说。”
若情咧开嘴一笑,那笑容像是在可怜冀临霄,看着甚是邪门,她说:“那会儿奴家就和御史大人说了,织艳姐在八月十五前就总是晚上出去,不知道忙什么。说来也是奴家脑子不够灵光,那会儿还真不知道织艳姐忙什么去了,等后来慢慢知道了,织艳姐却已经嫁入你家,奴家也因为被投入狱中,情绪激动,忘了把这事告诉御史大人。”
冀临霄甚是不喜这般啰嗦的人,索性冷冷看着她,等她自己说。
若情笑了笑:“其实织艳姐那段时间总晚上出去,是去教坊司。御史大人智慧过人,应该能想出哪里不对劲吧?织艳姐可是在中秋节前三天才被教坊司请过去顶替郑长宁的,那为何在这之前,织艳姐就总跑去教坊司?她从前并没怎么去过。”
冀临霄心下一凛,这件事,他在探望夏舞雩的当天就怀疑过,只是没放在心上。眼下不同那日,眼下,夏舞雩是他心里的头号嫌犯,他不能不深思。
但冀临霄仍下意识的为夏舞雩辩解:“艳艳那时身居花魁之位,若说去教坊司观摩长宁姑娘的舞蹈,取长补短,提升自己舞技,也符合常理。”
“艳艳?”若情似对这称呼感到滑稽,“几个月的功夫,御史大人就对织艳姐这般爱称,想来,是被迷得神魂颠倒了吧。”
冀临霄身躯微颤,嗤道:“大胆!竟敢诽谤朝廷命官!”
“诽谤?”若情更觉得可笑,用鼻子哼了声,继续道:“御史大人,奴家不信你就没怀疑过织艳姐的来路。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从前是流民,还曾对奴家说,她是个有钱的流民。织艳姐调香的手艺在软红阁是一绝,想来从前也是靠这门手艺攒下的钱。她既然能挣出买下整栋软红阁的钱,又何必委屈自己当个妓子,成天被男人当玩物一样的亵.观。但凡女子,能做个良民的,谁会去主动沦落风尘,这道理御史大人不会不懂吧!”
冀临霄近乎一字字道:“你想说什么。”
“奴家想说,她织艳根本就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开青楼,做舞妓,晚上瞒着所有人去教坊司,又正巧郑长宁病倒,教坊使就亲自登门来请织艳姐,她去宫里跳了场舞就攀上了你。”若情冷笑,“亏奴家和她共处两年,都没把这些事连在一处想,这么多巧合的事碰一起,御史大人,你没有怀疑过吗?”
冀临霄如何没有怀疑过。
他内里谨小慎微,洞察力也不在话下,尽管有些事知道的不如若情这般清楚,但也隐隐觉得,夏舞雩这个人从初识起就很突兀,就好比所有人都是一张棋盘上的棋子,各行其道,唯有她是中间突然插.进来的,凭此一子,就打乱了所有布局。
他不由拳心虚握,指甲陷入肉里,听得若情又道:“奴家曾听见过老鸨和织艳姐的对话,那是在中秋节之前,有一晚,老鸨问织艳姐,能不能做到天.衣.无缝的模仿郑长宁的舞风。那会儿奴家没在意,之后想来,这太奇怪了,那时教坊使都还没有找上织艳姐,她怎么就开始模仿郑长宁的舞风了。御史大人神思敏捷,应该能想得出来,这一切都是织艳姐的预谋吧!”
☆、第73章 知悉一切
冀临霄眼底一片痛苦之色,尽管不想听信若情所言, 但不得不承认, 如果她说的是真话,有些事就合理了。
——艳艳主动做低贱的妓子, 是有预谋。
——艳艳“未卜先知”的去模仿长宁姑娘的舞风,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会顶替长宁姑娘进宫献舞。恰好长宁姑娘在中秋三日前病倒, 教坊使无计可施, 只能铤而走险的求到艳艳。这般一想,长宁姑娘的“病”, 只怕也不是意外。
艳艳就那么想进宫吗?
冀临霄原想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艳艳想进宫, 可能只是想要过一把瘾,觉得此生如能进宫走一遭便再无遗憾。
可这自欺欺人也未免太牵强, 他始终记得, 那日自己在中了春.药后,艳艳闯进来时,她手里提着一把匕首。尽管她对为什么持有匕首做了解释, 但此刻想来, 冀临霄隐隐觉得, 她进宫的目的是——杀人。
那晚上,谁遭到了刺杀?
枢密使徐桂!
但冀临霄分明记得, 那晚谋杀徐桂的是一个宫女打扮的人,那人逃走了,一直没有落网。
而不久前, 徐桂猝死,太医院院史和仵作都说是心疾,可徐桂却在死前留下对凶手的指认。
巧合、设计,设计、巧合,一切交织在一起,无法理清头绪。但冥冥之中,自己又好像触碰到一扇门,正在黑暗中摸索门上的锁。
那锁是虚挂着的,只是不好摸索到,一旦摸索到了,便能打落门锁,推开大门,看到门后所隐藏的一切。
然而,要推开这扇门,竟是那样艰难。冀临霄觉得浑身都冷冰冰的,监牢里的阴湿在侵蚀他的肌骨,他心如刀绞,万般纠结。
虚握着的拳头,赫然紧紧握住,冀临霄看一眼若情,沉声道:“本官如何知道你是不是在胡编乱造。”
“奴家已落到这般田地,就是骗你,你也不会相信。御史大人既然这么问,就代表你其实也怀疑织艳姐。”
冀临霄吁了口气,道:“你之所言,本官知悉了。记住,今日你对本官说的话,不得再对旁人提及,否则……”
“否则怎样?”若情将冀临霄的纠结看在眼里,冷冷一笑,“御史大人莫不是要为了织艳姐,把奴家偷偷弄死吧?怪不得人们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御史大人怕也不例外。依奴家看,你也担不起‘公正无私’四字了。”
这番话,让冀临霄感觉不啻于被人剥了皮,直勾勾的看尽内在。他厉声低吼:“事关本官家事,让你守口如瓶,本官可有本点过分之处?你最好安于本分,莫要再生事!我都察院地牢不是菜市场,能尤得你等囚犯大呼小叫,议论朝廷命官家眷!”
他说罢,拂袖而去,似听见身后若情低低的冷笑,挖苦的意味浓重,飘荡在昏暗冰冷的地牢里,像是个诅咒在撕扯冀临霄的心。
从地牢出来的刹那,清新的空气钻入口鼻,带走在牢中沾染的晦气。冀临霄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软了下来,脚步沉重发滞,浑身依旧冷的彻骨,夕阳轻洒身上,也带不来分毫暖意。
若情说的没错,事到如今,她没必要再挑拨离间,她所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艳艳,你前来帝京,处心积虑的进宫,逼着我娶你为妻,你到底是想做什么?又为什么要杀徐大人?
冀临霄突然感到一阵茫然,失措般的加快步伐,离开地牢。
夕阳从他的背后照下,投下一道长长的影翳,随着他的步伐,影翳上下晃动,一人一影,看起来孤独伶仃。
满眼都是晴光春.色,满眼都是亭台楼阁,满眼的大好世界,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该去找谁呢?
找义父?
义父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自己去与他说些烦闷情绪,只会让他更加牵肠。
找冀祥?
冀祥老实乐观,和他倾诉,他估计会莫名其妙。
思来想去,大概只能找咏清聊聊了。
冀临霄将下属官员都挥退,不坐轿,不乘车,一路步行到楼咏清家。
这些日子楼咏清很低调,下朝后也总是默默工作,与冀临霄来往的少了点。
估计是这段日子上报刑部的案卷比较多,都得楼咏清亲自过目、批示,冀临霄是这般想的。
然待到他走进楼咏清的书房,冀临霄才发现,楼咏清忙归忙,却看起来非常惬意。
原本楼咏清都是在书房的桌案上批示各种案卷的,但如今,他在榻上放了张四条短腿的方桌,自己坐在榻上,倚着方桌,把案卷全都摞在床头,批完一本,移一本到床尾。
而书房正中原本用来办公的桌案,被郑长宁用了。冀临霄进来就看见郑长宁正在研墨,如脂玉般腻白的手,持着支锭子,按在殷殷如血般的砚盂中,重按轻推,远行近折。
冀临霄觉得这氛围过于居家,嘴角抽了抽,不忍打扰,便放低脚步,在楼咏清对面的位置坐下。
楼咏清抬眼,瞧了他一眼,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冀临霄垂眼,拿起本案卷翻了翻,又看向郑长宁。她这会儿已然将朱砂墨磨好,提笔开始作画。
楼咏清放下手里的案卷,笑吟吟问:“你怎么这个时间过来?快到饭点了,不陪你家夫人用膳?”
冀临霄有些不自然道:“今日就……不了。”
“哦?”楼咏清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冀临霄,“怎么,吵架了?应该不会吧。”
冀临霄实在说不出来:事情可比吵架严重多了。
一颗心惴惴的,难以平静,冀临霄只好捡了别的话题,“长宁姑娘的伤势恢复如何了?”
“有应长安在,不是什么事。呵呵,说来他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辣手毒医,那医术,我看着是胜于太医院院史的。”
他说到这里,似想到什么,眉眼间多了分认真,肃了语气问:“临霄,之前那三位大人莫名暴毙的案子,圣上暗示我和李彬不用再查了。原本我们准备结案,但前段时间我突然怀疑了一个人,这两个月动用所有资源调查她,调查的结果让我有点确信这份怀疑了。”
冀临霄问:“嫌犯乃何人?”
楼咏清未答,反问:“临霄,你可听说过‘七花谷’?”
“有所耳闻。”
楼咏清道:“七花谷能人辈出,这些年又出了七个年轻姑娘,合称‘花谷七宿’,分别是梨花谷的梨花巫,凤凰谷的黑凤,月见谷的千影歌姬,雪莲谷的天山毒女,夜合谷的七杀仙,昙花谷的小司命,还有就是……罂粟谷勾魂娘子。”
罂粟。此二字让冀临霄的心震了下,瞬间想到夏舞雩身上的两朵刺青。
“那勾魂娘子,是应长安的师妹,同出鬼医门下。应长安擅毒术,他师兄妙手佛医擅医人,偏生这勾魂娘子不知练的是什么,却能杀人于无形,死者就似被厉鬼勾了魂,查不出死因。”楼咏清轻轻一笑,“临霄,你不觉得,这和那三位大人的死法很像吗?”
他又说:“在识破应长安的身份那会儿,我就想到这茬了,这两个月调查勾魂娘子,得知此女可能与已亡的蓬莱古国有关。”
“蓬莱?”冀临霄皱起了眉头。
楼咏清耸耸肩,“七花谷的人神秘的很,能调查到这点线索已经相当不容易。从前,你我推断过那三位大人的关联,都是惠宗的心腹。不过现在看来,我们推断的方向的确错了,我特意去查了十几年前的卷宗,发现这三个人都是极力怂恿惠宗攻打蓬莱的,尤其是裴将军,亲自参与了对蓬莱皇都的屠戮。”
但冀临霄知道,那三人只怕都是卒子,真正在后面指使他们的,是柳国公。
他食指敲在桌案上,沉声问:“除了三位大人,可还有谁参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