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楼咏清上门。
他是和郑长宁一起来的,一到正厅,对上沐沉音冰凝的视线、应长安带煞的目光、还有夏舞雩行尸走肉的模样,楼咏清便差不多猜到原因了。
他道:“临霄,我刚刚进府时,觉得四周有几双眼睛在盯着。呵呵,该不会前些日子里就是你夫人刺杀了太子吧?别告诉我你是在太子眼皮子底下包庇凶犯。”
冀临霄心下一凛,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给楼咏清。他和楼咏清因私交好,彼此上门不打招呼,直接进来。可今日这份随便却给他带来了麻烦,楼咏清和他关系再好,于夏舞雩这件事上,冀临霄也摸不清楼咏清会怎么裁决。
楼咏清突然展开扇面,眉宇间一派严肃,“临霄,包庇刺杀储君的凶犯,可是要害得你全府连同你义父他们一并遭殃的,你最好冷静的想一想。”他又看向夏舞雩,冷道:“何况,她还杀了张大人、刘大人、裴将军……想来,还有徐桂徐大人是不是?”
冀临霄心下再一凛,艳艳杀徐桂的事,咏清怎么会知道?
楼咏清嘲讽道:“临霄啊临霄,我跟你是谁跟谁。徐大人出殡之日,你那明显的想不注意都难的表现,我又怎么会不放在心上?前几天我特意趁夜潜入徐大人家,到那太师椅周围查看了番,接着就找到椅子扶手背面,被人用指力削去了一块。联想到你那日的反常,还有你到我家问的那什么‘法’和‘情’的问题,我就猜想那椅子是被你削的,为的是袒护什么人。那个人除了你夫人还能是谁?原来你夫人便是罂粟谷勾魂娘子,是也不是?”
应长安猛地拍大腿站起来,眸中如闪着刀刃尖,恶狠狠道:“说这么多你可说够了?告诉你,我七花谷可不是任你们这些混蛋欺负的,敢惹到七花谷头上,就别嫌命短!”
楼咏清倒也不惧,含笑反问:“在下的职责就是查案定罪和量刑,应兄是想怎样?”
应长安眼底阴恻一闪,身影倏地闪过来,将郑长宁一拽,拽到了夏舞雩身边。
“应长安,你做什么?”楼咏清语调冷下来。
应长安怒哼一声,抄起一把小刀架在郑长宁脖子上,怒道:“哥告诉你!哥平生最恨的就是被人威胁!你敢威胁我,我就敢威胁你!管你是当官的还是皇帝老儿,惹到我罂粟谷,我就拿长宁妹子来抵债!”
郑长宁讶了讶,低头看脖子上的刀,微摇头道:“长安,你冷静些。”
“长宁妹子你别吭气!姓楼的我不怕他,反正他要是敢揭发鄙人的小师妹,鄙人这辣手毒医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信就试试!”
冀临霄出言道:“应长安……”
“闭嘴,没你事!”
“你放开长宁姑……”
“闭嘴!”
楼咏清也缓缓收起扇子,正色道;“应兄,不关长宁姑娘的事,你那刀子若是伤了她,你也于心不忍。”
应长安冷笑不语,却是将刀子又贴近郑长宁纤弱的颈项几分。
郑长宁叹了口气,轻声说:“长安,楼大人不会揭发织艳的,你不必警戒。”
应长安脸上冷色稍淡,苦着脸抱怨:“你怎么帮姓楼的说起话来了,他这人卑鄙狡猾,信不得!”
“在下到底是哪里惹到了应兄。”楼咏清无语。
“雩儿!”这当口,沐沉音突兀的一声呼唤,让室内瞬间鸦雀无声。
应长安立刻抛开郑长宁,转身冲到夏舞雩身边,同时抵达的还有冀临霄。
冀临霄握住夏舞雩的手,见夏舞雩露出难受的表情,便知道是肚子里那团肉作怪了。他将夏舞雩抱在怀里,问沐沉音:“要怎么办?”
沐沉音道:“雩儿这一胎本就不稳,她又心力憔悴……”他悔恨道:“若早知会有今日,我便不该只带一颗百草丹来帝京,如有百草丹在,雩儿这胎就能稳妥许多。”
楼咏清刚接过郑长宁,听得夏舞雩怀孕,一讶,眼珠转了转,似笑非笑的叹了口气。
他说:“在下这里倒是有一颗百草丹,临霄,给你夫人用了吧。”
冀临霄一怔。
沐沉音一惊。
应长安冷哼。
楼咏清从身上取出个黑缎面的袋子,袋子里放着百草丹。他走上前去,将袋子交到沐沉音手里,“敬王爷,你看看吧。”
沐沉音脸上的吃惊不曾变淡,“敢问楼大人是从何处得来的百草丹?”
应长安没好气道:“这是太医院里珍藏了二十年的,被这货给偷了,总共两颗,其中一颗他拿去给长宁妹子吃了。”
郑长宁脸上也闪过惊愕,她自是知道,楼咏清曾用灵丹妙药医治好她的“病”,却哪里能想到那是给皇家吊命用的百草丹,并且,还是被楼咏清偷盗的。
郑长宁出言:“楼大人……”
“你吃便吃了,不需多问。”楼咏清朝她温和一笑,再对沐沉音道:“敬王爷且看看这百草丹能不能帮到临霄的夫人吧。”
沐沉音打开袋子,拿出里头的黑色丹丸,凑近鼻子嗅了嗅,脸色骤变。
冀临霄以为是不妥,却见沐沉音很快又神色如常,将百草丹转递给应长安,对他道:“你看看。”
应长安对楼咏清的东西都不顺眼,没好气接了过来,却一细研究,表情变得和沐沉音刚才那瞬间一样。
师兄弟俩迅速交换了眼神,心里翻江倒海。
这燕国太医院二十多年前炼制的百草丹,这配方,竟和师父教授给他俩的别无二致!
楼咏清狐疑的瞅着两人,“二位,怎么了?”
沐沉音回以温雅的一笑,拱手道:“多谢楼大人慷慨赠药。”
应长安抱肘哼道:“反正也是他偷的,我们帮着销赃,他高兴还来不及。”
很快沐沉音就将百草丹碾碎,泡在一杯蜂蜜水里,给夏舞雩喝下。
不愧是包治百病的百草丹,夏舞雩喝下没多久,脸色就好了些。
冀临霄总算稍松口气,正要扶夏舞雩去床上休息,就见管家一脸凝重的跑进来。
“大人,太子殿下来府上拜访了!”
一瞬之间,屋内似是溢出一股杀气,让管家感受到冰冷的压迫。
不管是冀临霄还是应长安和沐沉音,此刻眼底都刮起了风雪,恨不能将夏舞雩受过的痛苦都报复到高弘身上。
“敬王,麻烦送艳艳去榻上休息。长宁姑娘,请你暂且照顾艳艳。”
冀临霄留下话,沉着目光,走了出去。
来者是大燕的太子又怎样?他不会允许有人再伤害到艳艳,更会记着这笔债,让太子和柳家有朝一日罪有应得。
楼咏清长长叹了口气,朝郑长宁挥挥手,把她叫到身边。
他在郑长宁耳畔低低嘱咐她几句话,接着便追上冀临霄,去应付高弘。
☆、第82章 鬼医
按大燕条例,太子拜访朝廷命官, 命官理应带家属一道相迎。
但冀临霄的一句“内子在自己养病, 下官没心思与她多说”,便把高弘给顶了。
高弘是个好战之人, 还因喜欢杀戮而带着些匪气。他立在冀府门口,仰头看一眼老旧的牌匾, 饶有兴致问:“冀大人该不会真想休妻吧?”
冀临霄不好意思的说:“下官也是人, 忍耐力也有到极限的时候。但内子称病,下官又不能这会儿给她休书, 没得被人非议,只能先将此事晾着, 让太子殿下看笑话了。”
高弘阴冷一笑:“无妨!”
这会儿楼咏清也出来了,给高弘行礼。
高弘摆摆手, 示意他平身, 接着就大摇大摆走进冀府。
冀临霄和楼咏清这便陪着高弘喝茶。
高弘此来,不过是探探虚实。他的手下汇报说,一直不见冀临霄把夫人带回来, 但冀临霄又对外宣称夫人这些天都是在养病。高弘有些耐不住, 就想来瞅瞅夏舞雩是不是真的在府里。
按礼节, 女眷生病休养,没理由教外男探望。但高弘却以身份压人, 非要去探望夏舞雩,典型的混不吝。
冀临霄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终是起身, 对高弘施礼道:“太子殿下,那便请吧。”
高弘跟在冀临霄后面,楼咏清跟在高弘后面,就这么到了书房。
推开书房,高弘在外厅站着,透过珠帘看向内室的情景。只见内室的床上,一道纤柔的身影侧卧在那里,闭上眼像是在休息,那相貌的确是夏舞雩本人,带着病色。而床边还坐着个女人,背对高弘,一手握着夏舞雩的手,静静陪床。
高弘饶有兴味的问道:“那位美人是……”
楼咏清道:“回殿下的话,那是长宁姑娘。”
“原来是郑长宁啊。”高弘唇角的笑意更甚,默了默,说道:“冀夫人这脸色还真是不太好,冀大人还是先把人治好吧,免得迟迟下不了休书,还麻烦自己。”
冀临霄恭恭敬敬的说:“下官也是这样想的。”
高弘扫了眼冀临霄,开始觉得没趣了。这一板一眼的人如今也学会撒谎做戏了,冀临霄到底如何避开自己的耳目,将夏舞雩带进府的?
高弘一时也想不出,只心道:这冀临霄果然够刁。
左右自己现在拿不出证据,没法证明刺杀他的人就是夏舞雩,因此,面对冀临霄的说辞,高弘只能暗自气恼,拿他没办法。
最后高弘又坐了一会儿便走了,冀临霄直到他走远,才敢松一口气,转身对楼咏清道:“多谢。”
楼咏清摆摆手说:“不客气,我不过是让长宁做个陪床的样子,可有可无罢了。如今你既然决定袒护你夫人,就决不能让太子抓到丝毫证据。不然的话,一整个冀府都不够给你陪葬的,怕还得拉上我这边。”
冀临霄过意不去,“咏清,其实你不必……”
“哎,这种客套话就不要说了。”楼咏清举起扇子,止住冀临霄,眼底深了深,说:“我这人有时候离经叛道些,就觉得如果我是你,也会选择保住自己的妻子。何况太子背后的柳家是什么败坏玩意儿,他们血洗软红阁、伤害长宁的仇,我还没跟他们清算呢,怎能还帮着他们把你夫人给出卖了,这种事我想都不会想。”
冀临霄心中感动,千言万语,抿作一笑,楼咏清也朝他回了道笑容,二人心照不宣。
接下来的日子里,冀府好似又回到恬静如水的氛围里。
在外人看来,冀府的两位主子有可能貌合神离,有可能只是小吵小闹,但对冀临霄来说,艳艳永远是他最爱的艳艳,即便她现在不会响应他。
夕阳西沉,冀临霄坐在窗前的老藤椅上,把夏舞雩抱坐在怀,看看夕阳,再看看被夕阳笼罩下红晕的容颜。
他柔声低语:“艳艳别多想,总有一天你会醒来,那时我还在你身边,我们也有孩子,一切都会好的。”
抚摸过夏舞雩的眼角,冀临霄低低道:“初见你时,觉得委实伤风败俗,那时我看你不顺眼,但不能不承认,艳艳真是太美了。如今看了艳艳这么多天,竟也看不腻,反是感觉,艳艳愈加夺人心魄。”
“很多人都叫你‘勾魂娘子’,说你是索命于无形的艳鬼,然而,在我看来,你更该是个从伤痛中爬起来,需要被好好疼惜的人。你勾走的那些魂,又何尝不是因果报应、轮回不爽。反倒是本官……本官才是真被你勾走三魂七魄,无法承受没有你所带来的绝望。”
手顺着夏舞雩的眼角向下,一点点的抚摸。
“艳艳,我们说别的,我知道你喜欢吃用帝京的紫糯米做成的糯米糕,今晚我们就吃这个好不好?你应师兄出门去买的,城西的丁记糕点铺子,你最喜欢的。”
“如今我许多动作都在太子监视之下,他是太子,我是朝臣,无法直接跟他宣战、清理掉他埋下的人。不过你放心,我依然会把你喜欢的都端给你。艳艳,你要是能听见我说话,就回应我一下,可以吗?就算只有一下也好。”
怀中人还是没有动静,如没有表情的瓷娃娃,眼中倒映着冀临霄的影子,却空虚如死水。
冀临霄心里说不失望是假的,但这些天,他依然坚持不懈,只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他拍着夏舞雩的背,让她放软身子靠在自己怀里,一手抚上她仍旧平坦的小腹,在她耳边说:“等孩子生下来了,我们父子俩一起护着你。艳艳,我爱你,你一定要醒过来……”
窗外,管家的身影从月洞门跑进来,看着是给冀临霄报信的。
瞅见冀临霄就坐在窗前,管家索性也到窗前,对冀临霄道:“大人,夫人的师父来了。”
冀临霄心中掠起波澜,抱起夏舞雩就朝正厅去。
名满列国的罂粟谷谷主鬼医,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医家前辈,在收到沐沉音的书信后,马不停蹄的赶来,万般挂心他的徒弟。
此刻,沐沉音和应长安已经在正厅迎接他了。楼咏清正好今日和郑长宁上门探望,见了鬼医,便也行礼,等着冀临霄来。
冀临霄抱着夏舞雩,飞快走进,夕阳在他身前带出一片阴影,他的影子长长的落在鬼医苍老佝偻的身体上。
两人在门口对视,冀临霄一看到面前这位慈祥却有着悲哀气质的老者,记忆中的某根弦便跳动了一下。
他脱口道:“恩人!”
鬼医凝眸,打量冀临霄,显然也认出他来。鬼医道:“老朽记得你,几年前,老朽曾救过一个中了毒、被人刺了一剑、又掉下悬崖的人,没想到竟是雩儿的丈夫……”
听着他沙哑的、沧桑的声音,冀临霄心中的难过竟被扩大了好几倍,他沉痛道:“是本官的错,没能保护好艳艳,对不起。”
“唉,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你将人放下,容老朽看看吧!”
冀临霄这便放下了夏舞雩,她坐在椅子上,像是被定身似的,凝望地上的砖石,根本不知道所有人都在关心她,更不知道自己想念很久的师父已经来到面前。
鬼医替夏舞雩诊脉,看着她此刻的模样,心酸哀叹:“执念生而不灭,将自己逼到这般田地。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