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的时候,夏舞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手心下滑腻温软的衾被给她很熟悉的触感,她用指腹摩挲过衾被上的绣花,不敢相信这竟是她自己的床。
她回到软红阁了?她是怎么回来的?软红阁现在还被贴着封条吗?
很多问题相继涌入脑海,夏舞雩弯腰摸到绣鞋,蹬在足上,摸黑找出火石,点燃了烛台。
这里真的是软红阁,她自己的房间,所有的帘幕都被放下来了,窗户被遮得牢牢的,没有任何光线照射进来。
夏舞雩托起一盏烛台,走到窗边,小心的将窗帘撩开一个小角。外面黑漆漆的,窗纸上都是模糊的水迹,还能听见雨水滴打的声音和远处打更人的高唱声。
看起来,她这一觉睡到晚上了。
忆及晕倒之前的事,便能猜到是冀临霄送她回来的,她在精神异常的时候也许做了什么伤害他的事,她有些记不清,也有些愧疚。
不管怎么说,这次是她拖累御史大人了。
托着烛台,将置于室内的其它烛台一一点燃,奢华的闺房总算明亮起来。夏舞雩放下烛台,焚香净手,随着清心提神的熏香缓缓满溢在室内,有人敲响了她的门。
“请进。”
来者是老鸨,显然是见到房间里亮灯就来了,还送来了晚饭。
夏舞雩正好有事要问她:“是御史大人送我回来的?”
“……是。”老鸨神情忧郁的说:“姑娘今天不该在外面跑啊,明知道今天可能会犯‘旧病’。”
“没办法,晓月书院那么多孩子,不能不管。”夏舞雩说罢,拉了个椅子出来,示意老鸨坐下,又给自己也拉了个椅子落座,“敢问妈妈,软红阁现在可还贴着封条?”
“已经撤了,你回来没多久,京兆尹衙门那边就过来撤掉封条了,听说是御史大人说服了京兆尹衙门。”
御史大人竟还做了这事?夏舞雩有些没想到。
她再问:“十天前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京兆尹衙门要查封软红阁?”
老鸨的眼底闪过一丝薄怨:“还不都是若情那丫头做的好事。”
“若情?她做了什么?”夏舞雩没有想到。
老鸨说:“她瞧着你不在,就想把你的生意抢过来,也不管那些命妇尚还盯着我们呢,成天招摇的不行。这下好了,那些曾经迷恋你的官宦们全捧她去了,这些日子她海赚了一笔,也教那些命妇又盯上我们,告到京兆尹衙门那儿,把软红阁给查封了。”
“弄巧成拙,实在不聪明啊。”夏舞雩听得哭笑不得。
“可不是么?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早将她赶出去了,这种善妒的货色,我最是看不上。”老鸨越说越生气。
夏舞雩刚醒没多久,脑子发懵,想东西多了就觉得脑仁疼,也不想再管若情的事了。嘱咐老鸨一句“看着她点就是”,便拿起竹筷夹菜吃。
她已饿了许久。
可还没能吃饱,就听见房外寻芳客们的喧哗声有些奇怪。往日里寻芳客们吵吵闹闹的内容都是差不多的,却不像现在这样,净是一个男人哈哈大笑的声音,且这声音还有点耳熟。
夏舞雩正要仔细听,房门就又被敲响。敲门的姑娘都没得到她的首肯,就推门匆匆进来,慌里慌张道:“织艳姐姐,不得了不得了了,软红阁来了个麻烦的家伙!”
“麻烦的家伙?”夏舞雩挑眉,不解的问。
姑娘气鼓鼓的说:“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种人!跑到软红阁来,用三百两银子包下三个姐妹,却是和她们在大厅里打马吊!那人倒是能耐啊,回回等着姐妹们给他点炮,胡了一把又一把!三个姐妹把那三百两银子全给输回去了,就改变策略不给他点炮!谁知那人接下来居然回回自摸,连东西南北中发白都能自摸,结果还倒赢回两百多两!织艳姐姐你看看,这到底是哪里来的泼皮,是隔壁青楼派来砸场子的吧!”
“你别着急,我去看看。”夏舞雩安慰了她,这便起身过去。
她怎么觉得,姑娘口中那痞子的行事作风,甚是熟悉呢?
走出房间,夏舞雩朝一楼大厅看去,一眼就看到一张四人桌子上满桌子的马吊,软红阁的三个姑娘各坐在南北西位,跟东位那男子打得如火如荼,没一会儿又传来姑娘们的唉声叹气,和那男子自摸后得意的笑声。
“哥又赢了!小娘子承让、承让!来来,把钱给哥!都不许耍赖啊!”
夏舞雩的唇角抽了抽,这声音,这口气……
她加快步子沿着楼梯走下去,随手扯过老鸨手里的绢帕,如软风似的踱到男人身后,冷冷一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个把青楼当赌坊的糊涂人。我说公子你赢的也够多了吧?就别为难我这几个姐妹了,让我来陪你赌个几局可好?”
男子在看到夏舞雩时,眼睛立刻就亮了,笑道:“好啊好啊,正好鄙人也想换个东西玩了,小娘子请上位,先说好鄙人可不会手下留情哦。”
“公子且放马过来就是。”夏舞雩小手一挥,绢帕悠悠落在男子的面前,如下战书。
三个姑娘盼到救星了,连忙逃离赌桌,顺便把桌上的马吊连着桌布一起兜走。
夏舞雩给老鸨使了个眼色,老鸨立刻拿来两人用的赌具,放到桌上。软红阁的寻芳客们原本就有好些都是冲着夏舞雩来的,这会儿一见她出现,就两眼发直的围过来,不到须臾,就将赌桌围的水泄不通。
“赌大小,如何?”夏舞雩笑问。
“随意随意,鄙人听小娘子的。”对方乐呵无比。
夏舞雩心里无语的很,还得装出为软红阁出头的样子,全力以赴。
众人就听他们骰子摇得响,一局又一局,夏舞雩乌发披散,唇红如血,始终含着莫测的笑意,与对方不断周旋。
“小娘子你不厚道啊,怎么还出老千。”
“公子你没出吗?你可回回都在出。”
“喂,有本事咱来局不出的。”
“是你出千出不过我,现在耍赖没用,我还是头一遭见着有人卑鄙到从青楼女子身上赚钱的,更没见过有谁像公子这样,玩个马吊还局局都偷换牌。”
男子被戳到痛脚,五官都发皱,将骰子朝后一扔,啐道:“切!哥不玩了!钱都给你!”
夏舞雩接住他抛回来的钱,转手就抛给那三个姑娘:“收好了。”
“谢谢织艳姐!谢谢织艳姐!”姑娘们连连道谢。
夏舞雩莲步走到男子的跟前,盯着他,冰冷的眸底闪过一丝狡黠,笑问:“既然公子不玩了,那是不是该离开我软红阁了?”
男子眉头一竖,昂头道:“哥才不走!哥要上你房间喝酒去,记得给我拿两壶好酒!我要帝京最有名的‘纸醉金迷’!”
说罢,竟是大摇大摆的走上楼梯,推开夏舞雩的房门,进去了,就这么走进去了……直接看呆了在场所有人。
夏舞雩拾起散落在桌角上的绢帕,执着绢帕朝楼梯走去,在路过老鸨的时候,顺手将绢帕还给她,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淡定的回到自己的房间,还关上了房门,把自己和那男子关在了同一间屋子里。
众人面面相觑。谁能告诉他们,这是个什么情况?
那男子眼下已经坐在了闺房的桌子前,从衣襟里拿出双老木头筷子,兴奋的吃起夏舞雩没吃完的饭菜,吃的狼吞虎咽。
夏舞雩在他面前站定,一手撑着桌面,一手叉腰,柔软的身段斜斜靠在椅背旁,侧目瞧着男子,冷笑:“应长安,你有毛病是不是?”
☆、第11章 登门拜谢
正吃得开怀的某人闻言一仰头,嘴里还含着半个鸡腿,唇边蹭了一大块油渍。他叼着鸡腿,将两只眼睛眯成长长的线:“我说小师妹啊,师兄我万里迢迢来看你,你连个长幼称呼都不给我?还拿吃剩的饭菜招待我。”
夏舞雩夺了他的筷子,往旁边一拍:“爱吃不吃。”
应长安忙去抢筷子:“诶诶,别!你们这儿的菜还是挺好吃的,哥也不介意吃剩的,筷子筷子……小师妹你别总把筷子往远了拿啊!”
夏舞雩举起筷子躲开应长安伸过来的双手,迫于身高差,她转手把筷子丢出窗外:“你用手抓吧。”
“嘿!你看你这……”应长安用瞪眼功看她,见她毫不动容,只好十分挫败的坐了回去,然后……又从衣襟里拿出了另一双筷子,津津有味的继续吃。
夏舞雩差点没被他气翻,敢情这人连蹭吃蹭喝的道具都搞了备份!
她杏腮发红,嗤道:“应、长、安!”
“在、在!我在我在!”应长安叼着个鸡腿,高举起双手,手舞足蹈。
夏舞雩真是败给他了,只好叹了口气,扶着桌沿坐下。她望着狼吞虎咽的应长安,平静下语气问:“应师兄,你怎么来了?”
“来报仇。”应长安嘴里有食物,说的口齿不清。
“你报什么仇?我可没听说过你还有仇。”夏舞雩不解。
“小师妹,你要杀谁,我就帮你杀谁,顺便把我看不顺眼的一起杀了。”
“用不着。”夏舞雩给他倒了碗温米酒,递到他手边。
“怎么就用不着?”应长安接过米酒就往嘴里灌。
夏舞雩看着从他唇角流下的米酒,说道:“我自己的仇,自己报,不会牵扯你们和师门。”
“小师妹此言差矣。”应长安意味深长的一笑:“江湖规矩,同门的一条心,师兄我看着你长大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言了,我们这些人谁不是在列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正好装成最不起眼的人狠狠耍他们一把,让他们死都死得不爽!”他说:“我这次来找你刚好就带了个消息,肯定对你有用,你不是想杀了大燕太子么?机会来了。”
夏舞雩惊讶的注视应长安:“应师兄,你说。”
应长安喝了口米酒,凑近夏舞雩,压低声音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在宫中大宴,太子当然会去。那么多人吃吃喝喝的,怎能少的了歌舞助兴,只要你混进那些歌舞伶人里,不就能动手了?凭你的手段,只要能见到太子的面,就算是大庭广众之下也可以不漏破绽的杀了他,运气好还能同时把那个枢密使也干掉,反正这两个你都要杀,还管什么先后顺序。”
夏舞雩起初听应长安说及此事,还很是高兴,但听完了却高兴不起来,她说:“这办法我早就想过了,然而宫中戒备森严,历来都是只有教坊司的官妓才能出入表演,来来回回皆是那些面孔,负责经办的官员们都认识她们,我又不会易容术,混不进去。”
应长安笑:“要是她们在进宫的前夕,有人折了呢?那她们为了完成表演,就定会找人顶替了。”
夏舞雩心下一凛:“应师兄,你要杀了她们?”
“浑说!你师兄我是这样卑鄙下流的人吗?”
你玩个马吊还回回偷牌是挺卑鄙下流的。
被夏舞雩用鄙视的眼神观察,应长安哼了一声,放下手里碗筷,神气的说道:“你师兄我敬老爱幼,光明磊落,怎么会杀无辜的官妓呢?当然是要帮你把她们毒倒,正好让她们躺床上休息几天。”
是,就躺床上休息几天,可中了你“辣手毒医”的毒,还不得褪三层皮啊。
“喂我说小师妹,你做啥总拿这种眼神看我?我可是在帮你想办法!”
夏舞雩心中是感动的,只是对应长安颇感无奈,面上冷冷瞪他一眼,低声道:“我也有想过能不能顶替教坊司的官妓进宫献舞,苦于身是女子又不会武功,没法去教坊司那种地方换掉里头的官妓。现在应师兄既然这么说,那就靠你了,我觉得此法可行,只是如果出了纰漏,你就赶紧走,别被我连累了。”
应长安道:“有你师兄我在,就是真出了纰漏也能给你兜着,你就放心大胆的杀人去吧!”
怎么说的跟“你就放心大胆的去跳舞吧”一样,夏舞雩哭笑不得之余,心里却越发的温暖,又唤小厮取了另一套碗碟来,和应长安共同用饭。
***
距离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还有二十多天,应长安说他们的时间很充足,先容他去教坊司混迹混迹,调查点东西。
夏舞雩则一边经营软红阁,一边利用闲暇时间,亲手调制了一块上好的香饼,裹上素白方帕,装进一个釉里红菊花纹的瓷盒里,当作答谢冀临霄的礼物,登门拜见。
正厅里,冀临霄接待了夏舞雩,却不收她的礼物。他给出的原因是:“本官职责所在,无需另谢。”
想来在冀临霄心里,守护帝京百姓的安危和他所掌管的纠察弹劾一样,都是本职工作。他把自己摆在百姓之下,不以高官的身份自居,大概只有在痛斥她“有伤风化”的时候,才像个高高在上的大人。
这么一想,夏舞雩忍不住笑了出来,觉得这御史大人也挺有意思的。
冀临霄本端着茶杯,正要饮下,听她讥笑,眉头抽了抽,问道:“何故发笑?”
“没什么,大人别介意。”夏舞雩可不会道出缘由,不然以御史大人的脾性,非得矫情一番不可。
她打开放在膝盖上的釉里红菊花纹瓷盒,揭开里面的素白方帕,将藏在方帕里的香饼露出来,说道:“大人,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民女自己制作的一块香饼,想送给大人以表谢意,希望大人能收下。”
冀临霄不想多费口舌,便问了别的:“你身体恢复了?”
“恢复了,还要多谢大人那日将我送回软红阁。”
“不必,这是本官该做的。”冀临霄想了想,还是将那日送她去医馆的事告诉她,却略过了郎中的那番推断。没有谁喜欢被不熟的人问起不堪的过去,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倒是夏舞雩听了,有些怅然的低语:“是民女累大人受难了。”
冀临霄将茶杯放回小桌,看向她手中的香饼,问道:“你会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