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之城——枕上貘
时间:2017-11-27 18:29:02

  那时候的怀音没有户口,没法去上学,所以怀奶奶就在家教她。怀奶奶极有文化,写的一手好字,又饱读诗书。早年她娘家也是耕读世家,小的时候请了先生教过的,只是起了战火,一切也就成了过眼烟云。
  怀音聪明,认字背书几遍就会,成了怀奶奶的意外惊喜。刚巧家属院里有一位老太太与怀奶奶交好,她原本是在子弟中学教数学的,退了休在家也觉得无聊,便与怀奶奶搭了伴一起教怀音。只是不成想,怀音在数学上独具天分,什么东西都是一遍就会,还能举一反三,叫两个老人十分惊喜。
  如此过了两年,到了2000年的时候人口普查,怀音落了户口,终于能和其他的小伙伴一起去学校上学。只上了半个学期,老师就认真的建议怀奶奶,其实怀音是可以跳级的,现在学的东西对她来说都太简单了。只不过怀奶奶考虑到她的年龄和她不爱说话认生的问题,希望她能和更好的和同龄人一起成长,便拒绝了。
  怀音慢慢的长大,享受着怀奶奶带给她的温暖,偶尔也会问自己是怎么来黛城的,只是她真的不记得了。有时会做噩梦,梦里的她一直在挨打,有时候是皮带,有时候是棍子,有时候是藤条,醒来后一身冷汗,觉得皮肉泛疼,骨子里一阵阵的凉。可是镇定下来再回想,却依旧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
  不记得也好,有时候怀音会安慰自己,她记不得以前的事,但是记忆伊始的瞬间有怀奶奶,就已经弥足珍贵。
  年纪小的时候,会以为这样的幸福会持久。但是当现实来临,你才会发现,你的期待是多么的不懈一击。2004年的秋季,怀奶奶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摔倒了,就再也没有起来。电厂里的人帮着怀音料理了怀奶奶的后事,看向怀音的目光里有怜悯、有可怜,至于以后怎么过,家属院里开了一个小会议,大家的意思是一起接济着怀音,直到她大学毕业。
  几十年的老邻居,总不能人走了,他们就一个个的当睁眼瞎,不再管怀音了。
  怀奶□□七那天,家里来了不速之客。那是怀奶奶的侄子,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平日里游手好闲胡作非为,怀奶奶不喜欢他,也很少见他,每次提起他都皱眉。而今怀奶奶没了,他打着怀奶奶留下的这栋房子的主意,再看怀音,怎么看怎么碍眼,这次来的目的就是把怀音赶出去。
  进了门大刀阔斧的坐下,嘴里就开始骂脏话。骂着骂着,看向怀音的眼神就变了。
  十四岁的少女抽条了身子,裹在薄薄的外套下的身体柔软的像一根嫩柳。巴掌大的小脸虽然苍白,却耐不住生的好,叫人想一看再看。
  龌龊的心思按捺不住,仗着夜深人静怀音又是个小姑娘,就想动手动脚。怀音见他看自己的眼光越来越诡异,悄悄的往门口移,可是来不及,被他一把按在门上捂住了嘴。
  那是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刻,可怀音却也没想过认命。挣扎的时候手碰到了桌子上的啤酒瓶,卯足了劲朝他头上砸去。
  鲜血流了下来,湿湿黏黏。那人像一条死鱼一样委顿了下去,怀音扔掉酒瓶子,后退两步,惊恐着踉跄的跑了出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没头苍蝇一般的她一头钻进了一条巷子,靠墙角的地方堆了一堆纸箱子、编织袋和木材类的垃圾,她钻了进去,将自己埋得严严实实,瞪着一双大眼警惕着看着四周,像暗夜里失去了方向的狼,任何风吹草动她都会跳出来狠狠的厮杀一场。
  她躲在黑暗处,紧紧的咬着打着寒颤的牙齿,竖着耳朵等,等警笛声,等有没有人喊杀人了,等有没有人来找她,等到东方既白,依旧安静。她终于顶不住,慢慢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这是一道暗巷,鲜少有人经过。她躲在垃圾堆的深处,听着有人抱着一摞纸箱子摞在了她的周围,又有人骑着自行车经过,她不敢动,僵尸一般的缩着,熬得浑身麻木,她忍不住动了动身子,却有脚步声不合时宜的传来。
  她立刻停止了动作,像是受惊的老鼠一动不动。头上遮着的纸箱子被人拿开,明亮的天光照进来,她忍不住仰头。
  那一天的天很蓝,阳光很好,年轻的少年穿着洁白的衬衣,修长的手指还拿着暗黄色的纸壳。少年有一双清隽的眉毛,工笔画过一样的漂亮。曜石般的眼睛在眼尾微微上挑,存了几分旖旎的桃花气息,他好像有些惊讶,半晌,又缓缓的笑了。
  开口,声色清朗,带着徐徐的笑意:“哎呀,原来是个脏姑娘。”
  怀音不知怎么的会想起这么多的往事,原本陆沉只是问她如何来的黛城,一不小心,她就和盘托到了陆沉面前。或许是这些过往藏了太久,当又回到了此处,就像开了闸的水,再也拦不住。
  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的握住,用力的拧着,痛的他面容几乎扭曲。深色的眸子里云翳般翻滚着,看向怀音的目光复杂而狼狈。
  良久,他听到了自己干涩的嗓音:“这些,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怀音卷了一口面送进嘴里,慢慢的咀嚼着,微微的笑了:“没有什么好说的,都已经过去了。”
  无论她经历过多少苦难,能值得她记住的依旧是那些温暖。她不需要顾影自怜,也不需要祥林嫂般的处处诉说。她所得到的温暖与疼爱,足以支撑她走过再冷冽不过的寒冬。
  尤其是,怀音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她还遇到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还有一个名字,叫《过去的故事·上》,嘿嘿嘿~~~
  另外,宝贝们,打个广告,看到我新开的文案《山南水北》了没,给大貘貘个收藏可好,啾啾啾啾~~~
 
 
第13章 小秘书
  13
  吃完饭结账,老板娘从柜台的盘子里抓了几粒薄荷糖给他们。怀音笑眯眯的接了,顺便拆了一颗给陆沉。
  陆沉爱甜,可他不喜欢薄荷糖的冲鼻,但对上怀音的眼神,接了过来塞进嘴里。过了片刻,他想,这糖也没有想象中的难吃。
  许是寻到了最后的熟悉,怀音没了之前的怅惘,心情也好了许多,也有了心情欣赏四周。她比陆沉快了半步,墨绿色的长裙随着她的动作泛起阵阵涟漪,如夏日荷塘接天莲叶在夏风吹拂下的流动。长发束起,露出一截皓颈,天鹅颈一般优雅,在晨辉下泛着莹润透明的光泽。
  眼睛不听使唤,怎么也不能从那片白皙上离开,耳朵里听着怀音与他说着这里的过往,偶尔应答两声,格外的心不在焉。好歹的,未叫怀音发现了端倪。
  又走了一会,视线虚空一停,陆沉看着远远的那处镶着一座钟的建筑,心海沉浮,然后想也不想的钻入了旁边一座小巷子。
  怀音愣了一下,追着他的背影跑去。
  黛城多巷,怀音就这么跟着陆沉,看着他在深巷中折来折去,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里,但还是跟着他的脚步,一步也不放松。
  良久,他们折入一道深巷。小巷不宽,仅容两人并肩而立。走到尽头,停在一处堆放着杂物的地方,怀音听到陆沉的声音:“终于找到了!”
  因着走得急,怀音额头出了汗。她顾不得擦,环顾着老旧的巷子,疑惑:“这是哪里?!”
  陆沉看了她一眼,深色的眼睛里闪过几丝情绪,随手指了指,说:“当年,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你的!”
  原本并没有期待,毕竟十年过去了,能拆的早就拆光了,就像电厂家属院一样。方才无意间抬头看到那座镶着钟表的建筑,陆沉心头一跳,心里泛起了细小的涟漪,或许,那个地方还在。
  只是当年他走那条巷子并非刻意,所以很多细节已经不记得了。找了许久,幸好,还在。
  怀音是真的愣住了。
  她打量着现在所处的位置,巷子深处,光线较之外面更加阴暗。朝南的是一家饭店的后门,老旧的朱红色,紧紧地闭着。靠北是墙,墙壁的水泥斑驳,墙头的砖也脱落了几块,露出的砖色在日光下深浅不一。墙角堆着许多东西,有成箱的酒瓶,有拆开的摞的整整齐齐的纸箱,还零散的扔着几卷卷好的塑胶袋。
  一瞬间,时光流转,一如十年前。
  脏兮兮的姑娘没有说话,等了片刻,陆沉蹲下身,与藏在深处的小丫头视线持平,看向她的眼睛里带着笑意:“你是哪家的小丫头,怎么在这里?”
  怀音不说话,戒备的盯着他,像是他敢前进一步,她就会扑上去咬他一口!
  “啊,我知道了,你不说话是因为你是哑巴,对不对?!”少年抚掌,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连大大的眼睛深处都藏了几分得意。
  “你,你才是哑巴!”她只是不说话,才没有是哑巴。可是说完了,又觉得懊恼,怎么这么不小心就上了他的当。
  少年笑了,眼睛眯了眯,像邻居黄阿姨家里养着的那只小肥猫。他伸手捏了捏她脏兮兮的小脸蛋:“小丫头,大人问你话的时候,要好好的回答。”
  “奶奶说,不认识的人不要随便说话,有可能是坏人!”怀音小声的嘟囔着。
  “我是坏人吗?!”少年猛地把脸凑过来,捧着下巴问她:“我长得像坏人吗?!”
  她吓了一跳,猛地一缩,咽了口唾沫,诚实的摇摇头:“我不知道。”如果他是坏人,那这个坏人长得也太好看了些。
  “不知道就等于不是,我是好人啊!”他把那个啊拉的长长的,像是在吟诵。站起来的时候,修长的身体投下一片阴影。他说:“小丫头,你家在哪里。走,我送你回家。”
  是要回家的吧,去看看那个人到底死了没有,去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杀·人·犯。或许是眼前的少年太好看,又或许他眼睛里光太澄澈,她突然像是有了满满的勇气,去迎接那未知的一切。
  家里的门虚掩着,里面一片狼藉。地上手掌大的一滩血,因为时间的流逝凝结成了暗红。少年的眼睛里一片惊讶,慢吞吞的在客厅里走了一圈,问她:“你就住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你家大人呢?!”
  她僵硬着呼吸,始终没挤出一个字。家门猛地被推开,邻居黄阿姨冲进来,脸上带着浓浓的焦灼,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的看,连珠炮的发问:“怀音,你这一晚上去哪里了?!可是把我们急死了,到处都找不到你!那个杨文德有没有怎么样你?!你这孩子,他往家里来你怎么没喊一声!昨个儿我们家是没人,但咱这是老楼,你嚎一嗓子全楼都听见了,那杨文德有再大的胆也不敢拿你怎么样啊!”
  昨天是晚班,她和丈夫一道回来,开自家门的时候看见对面怀音家虚掩着,悄悄的推开门看见杨文德躺在那里,怀音也不见了人,当即吓得魂飞魄散。
  “黄阿姨!”怀音舔了舔干涩的起了皮的嘴唇:“他怎么样子?!”
  黄阿姨翻了个白眼:“没事,就淌了点血,晕了一会。”
  醒了还有力气骂骂咧咧,说怎么也不放过怀音。她家那口子是个火爆脾气,趁着医生护士不在,揪着他的衣领吓唬了几句,那个软骨头就全招了。她在一旁听了又气又怕,生怕怀音有什么好歹。如今看着人好端端的在面前,她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也有了时间去打量客厅的少年。
  “怀音,这是?!”
  怀音微微回了下头,抿了抿嘴唇:“黄阿姨,我把杨文德打晕了就跑了,遇上了他,把我送回来的。”
  “原来是这样!”原本生的好的少年就讨人喜欢,更何况少年还乐于助人,黄阿姨圆圆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层:“好孩子,多谢你把我们怀音送回来。”
  “不客气。”少年连忙答。
  黄阿姨留下两个少年人说话,又嘱咐了怀音待会上她家吃饭,然后回了自己家。倒是少年双手抄兜,白色衬衣的一角露了出来,于这一方逼仄暗黄的昏室中,是那这样的格格不入。
  或许是因为无意间窥探到了她的狼狈与不堪,少年的脸上没了之前的从容,他挠了挠头,大大的眼睛闪了闪:“那什么,你都回来了,我就先走了。”
  “嗯。”怀音搓了搓脚,无意识的揪了揪衣角:“我送你下去。”
  老旧的楼梯有了裂纹,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一路往下,到了楼下的空地,黛城的秋阳笼罩着大地,碎金一般。
  少年的背影镀了浅浅的金色,白色的衬衣里灌了风,微微的鼓了起来。他说:“呃,那我走了。”
  “好。”她点点头,脸颊上还带着两块小污渍,黑黑的。脸却白的厉害,像是一张白纸一样,没有一丝的血色。
  他走了两步,却又转过头来,认真地问她:“你家里,就你自己了吗?!”
  “嗯。”她无力的垂着头,脆弱的微微用力就能折断。
  “如果,”他说:“如果,我能带你走,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怀音猛的抬起头,撞进少年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胸口剧烈的跳动起来。她看着他向自己走近两步,伸出了骨节分明的手,漂亮的不像话。就这样递到她的面前,重复着之前的话。
  “我说真的,怀音,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她如沙漠之中跋涉缺水的旅人,濒死之前遇到了绿洲,用尽了全部力气去抱住生的希望:“我愿意。”
  他做到了自己说出的话,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办了各种手续,将她从黛城带往拉斯维加斯。而后,匆匆十年。
  过去与现在重叠,依旧是这条小巷,身边站着的依旧是他。怀音喉咙有些哽咽,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陆沉与她说过的话,也能清晰的描摹出他的每一次挑眉,每一根发丝,和脸上闪现的每一丝情绪。
  “当初我在这里经过,以为是遇到了老鼠,没想到是个脏兮兮的小姑娘。”陆沉笑着说,比划着:“真脏,脸上灰扑扑的,跟刚从烟囱里钻出来一样。”
  心底的情绪因着他的话淡了几分,怀音唇角爬上了笑意:“虽然我很脏,但是你也没嫌弃啊。”
  “心里嫌弃了,没表现出来!”陆夜故意道。
  “但是你最终还是带我走了。”怀音仰起头,金色的阳光落进她的眼睛里,给她的瞳孔染上了一丝别样的光芒:“陆沉,谢谢你当年肯带我走。”
  她看他的眼神诚挚而坚定,一如当年,陆沉却在这样的注视下有些狼狈的别开了眼睛。
  有人或许会说,嘿,看,要是没有陆沉,哪里会有今天的怀音?!陆沉做了一件大好事呢!但谁又知道,他当初的居心不良。
  时至今日,他还能清晰的记得,在那栋老旧的破楼前,踏着脚下的坑坑洼洼,一步之遥的少女苍白着脸,大大的眼睛里有着故作的镇定,但是深处,藏着不安、恐惧与强烈的求生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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