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木舒藏在斗篷之下的容颜却是眼角微微一抽,她无声地叹息着,低声道:“师父,您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那去恶人谷寻了血魔王遗风的楚云清。
“来看看你。”楚云清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对着徒弟说话都仿佛在自言自语。但木舒知晓他本性如此,能为了她说上一两句在他看来是废话的客套,已经是给自己唯一弟子的特殊待遇了,“算出了一点东西,顺道过来看看。”
楚云清态度恹恹,似乎不太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也可能是觉得对不懂命算的徒弟解释星象卜卦实在有些累人,便道:“洛阳事态有变,所以我过来看看。顺便还带了师兄的徒弟,哝,你比他大,就喊声莫雨弟弟吧。”
木舒愣愣地凝视了楚云清,半晌,才有些茫然地问道:“……什么?”
楚云清倒是没有不耐烦,语气平淡如故地重复了一遍:“我师兄的徒弟,比你入门早,但是年纪比你小,你可以喊他莫雨弟弟。”
木舒觉得自己有些笑不出来了,她缓缓挪动视线,移到站在楚云清背后的少年身上。楚云清身量比少年模样的他来得修长,背着的琴挡住了他的脸,以至于木舒一时没看见楚云清背后穿着雪色毛领的少年。方才一时再遇故人,木舒心中难免惊诧,竟一时间没有去细思“师父到底如何安全从恶人谷抵达洛阳的”这个问题。如今看到这墨发披散的少年,这才清楚了缘由。
#看样子老王也是不放心师父这么一个人间杀器四处乱跑的。#
#突然不敢问这段时间恶人谷里发生了什么。#
#心疼坏了,心疼坏了。#
木舒的思绪飘忽了一瞬,等到回过神来时,却冷不丁对上了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少年的眼眸。面前这位后世里无数人追着喊着少谷主的男神如今还是略带青涩的少年模样,眉眼已经长开,俊美隐带桀骜,神情与其说是傲慢,倒不如说是冷漠了。
莫雨不设防备,一下子对上了木舒的眼睛,他俊眉微拧,言语似有困惑地道:“毒尸?”
木舒心中暗叫不好,正想低头拢下斗篷,却忽而听楚云清漫不经心地道:“啊,是塔纳,她被自己的夫君丢毒池子里了。”
这误会可就大发了,虽然楚云清字字句句都是实话。木舒捂着心口看着“莫雨弟弟”的眼神从冷淡无波渐渐过度到了同情怜悯,只觉得自己满心槽点无处可吐,只能万分心累地道:“莫雨弟弟,我师父说话向来如此,我夫君是为了救我,你莫要误会。”
莫雨面色微微一变,显然也是清楚楚云清的德行的,敛去了神色,神情复又冷淡。木舒虽然说拿回了关于剑网三的记忆,但是也仍然有些摸不清这位少谷主的性格如何。只见他沉默半晌,才忽而盯着木舒,一字一顿地道:“知道了,叶师妹。”
木舒:“……”好吧,莫雨弟弟。
因着叶家七个孩子年龄差距悬殊的缘故,木舒在江湖上的辈分极高,若不按师门来排位,她约莫还要比莫雨大一辈。只是莫雨入门比她早,少年人的自尊心又比玻璃还脆,木舒性格温和,外表比莫雨年长两岁,心里却不知沧桑何殊。她本就不爱计较这个,便也从善如流地笑着改口道:“初次见面,莫雨师兄。远道而来只怕也多觉疲累,便由我来安排下榻之处,可好?”
她口称“师兄”,字里行间却笑意浅浅,仿佛在纵容着不知事的孩童一般模样。若是她据理据争,不愿让步,莫雨或许会一昧强硬到底。但是此时对方连争执都不曾便自退一步,莫雨反倒觉得自己方才言行幼稚,只得抿唇,应了是。
如今洛阳城内战前线火纷飞,后方却是满目疮痍,凄凉荒芜,因着人迹罕至,家家门户紧闭,倒也不必忧心惹人眼球的问题。昔日有鲜花着锦之妍美的牡丹之城如今也只剩下炽焰烧灼之后留下的焦骨枝桠,看着都无端令人感到痛心不已。
一路交谈,木舒难免问起楚云清在恶人谷中的境况。才知晓雪魔王遗风有三位弟子,大弟子是一位名叫丁丁的女孩儿,二弟子便是木舒的五哥叶凡,三弟子便是面前的莫雨,而王遗风的师父严纶正是当派红尘门派的掌门人。说起来王遗风与楚云清也算不得是同出一脉,但是王遗风重视莫雨,将其视为衣钵传人,正如谢渊为穆玄英的三阳绝脉之体伤透了脑筋,王遗风也忧心着莫雨体内的血毒。
“他比你还难治呢。”楚云清这段时日以来,在待人接物之上已然有了很大的进步,但是在徒弟面前,难免又故态复萌了起来,“说是血毒,实际上是两股极阴极阳的内力混杂在一起,一使经脉错乱,神智尽失,一使内力暴涨,气息沸腾。两股内力相争相融,竟逐渐演化为一种复杂交织的毒印,解开哪一种都逃不过一个死字,我之前还问师兄要不要换一个衣钵传人呢。”
木舒听闻这话,不由得微微一哽,她瞥了莫雨一眼,却见他一副习以为常不为所动的模样,显见是平日里没少被磋磨了。
“后来我算到你前路坎坷,就将他带过来了。”楚云清说话有些没头没尾,“你看看能不能把他治好了。”
莫雨听得不明所以,却没有开口说话。而木舒正想说自己不习医术,连药王肖药儿都束手无策的毒印,楚云清哪里来的把握自己能治了?但她转念一想,忽而心惊,她不习医,但是她有系统,有一大堆效用神奇的药物。而她如今想要恢复人类的模样,也必然需要掺和进更多人的命轨之中。楚云清这是算到了她如今的境况,才将这位恶人谷的少谷主带到她面前的吗?
木舒不敢深想,只得叹气道:“命算之术……是如此神奇的吗?”
“星象可观大局,命相可查微理,是星象,我不算命的。”楚云清抬眼瞥了她一眼,又道,“寻个时间随为师修习岐黄杏林。”
木舒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想着日后怀揣着这么多救人之法却偏偏不得善用,也是可惜,便点头应了是。
楚云清去恶人谷的这段时间,言辞话语有了不小的进步,已经能勉强掩饰住自己古怪的性格了。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么久了他还是那一副我行我素的潇洒模样,寻了住处便抛下两位后辈自己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木舒无法,只得带着莫雨去寻唐无乐,倒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觉得莫雨的态度堪称乖巧,对她这个陌生人也有些过于温和了。
然而不待木舒细想,没走几步,一直沉默着的莫雨却忽而开口道:“毛毛……穆玄英之事,谢谢了。”
木舒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待想起三阳绝脉之体穆玄英似乎与恶人谷少谷主是年少旧识之后,方才笑着道:“何必言谢呢?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浩气盟想救穆玄英,她想救她六姐,本就没有什么亏欠之说了。
莫雨轻嗯一声,不再多言此事,却又道:“楚前辈道我身负气运,虽不知晓自己到底有何气数可言,但若有需,只管拿去罢。”
木舒讶异地瞅了一眼神情沉静认真的少年,暗自思忖这恶人谷的少谷主和浩气盟的少盟主倒是当真亲如兄弟。听莫雨所言,分明是要替穆玄英还了这份人情的。思及此处,木舒忍俊不禁,道:“师兄可别当师妹是夺取他人命数苟且偷生之人了,我的确需要气运,却不是用这等损人利己之法。只是行救人之事,牵连自己断缺的命轨,补足自己的命数罢了,不会伤及他人的,还望放心。”
莫雨是在恶人谷内长大的,恶人谷内多为心性潇洒不拘红尘之辈,却也有不少心性偏执扭曲之人。夺他人之物弥补自身的毒法听多了,这般以悬壶济世延续命数之法反倒是鲜有听闻,也或许便是他人常言的“好人有好报”了。
木舒看着少年紧绷的身躯微微松懈的模样,忍不住笑着安慰道:“师兄放心,你那血毒之引虽说棘手,但是即便是我治不好,压制一二还是可行的,事后用心调养,未必不能同正常人一般过活。你看你师妹我,如今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身负血毒之印,幼时走火入魔屠戮了自家满门,故而即便走过荆棘林丛,心性坚定的莫雨,偶尔午夜梦回之时也难免迷茫自责,想着自己的存在是否注定会为他人带来灾祸。但此时看着自己面前笑意盈盈的女子,想到这位师妹三岁被废丹田,半生缠绵病榻,死后还被自己夫君制成了塔纳,岂止是一个惨字得了?
一介柔弱女子都如此身残志坚,他又怎能踌躇不前?
#莫雨:我不能放弃治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少谷主: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
少爷:我再说一遍,我很爱我媳妇儿!
楚三岁:叫莫雨弟弟。
木梳:……QvQ带着微笑活下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班荆道旧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是福还是祸, 是祸总归躲不过。
木舒近乎叹息般地看着镜子中虽然已经恢复了容貌, 但是皮肤眼眸仍然颜色可怖的女子, 忍不住微微抬头,朝着给她挽发的唐无乐说道:“少爷, 你说我如果跟我大哥说,我是被太阳晒黑的,他会信吗?”
其实木舒经过这段时日以来的调养, 除了皮肤和眼眸的颜色以外, 基本已经恢复了旧时的模样。在最初化为塔纳的岁月里, 她身体的扭曲畸形严重到几乎无力维持人类应有的形态,皮肤青蓝发黑, 眼瞳灰白有光。如今却已经基本恢复了原样, 肤色也淡去了不少, 只要拢着斗篷, 也与常人无异了。只是没有人的眼睛会是灰白的色彩,也没有人的皮肤会流转着毒液蓝色的华光。
“晒黑?你这少说也得是放在火上烤上一炷香, 才能黑成这个德行吧?”唐无乐攥着木舒的一缕发在百忙之中伸出了两根手指捏了捏自家媳妇儿的小脸蛋, 低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安慰道, “你可安心吧, 你原先不就是不想几个兄长看见你不人不鬼的样子而难过忧心吗?你如今模样也乖了,吓不着人的,少爷我再给你简单易容一下, 糊弄你三哥还是很容易的。”
“至于你大哥——他不是看不见吗?”
好吧,自家夫君理直气壮地欺负自家大哥看不见,看来哪怕是唐门小霸王,遇上大舅哥也是要怂的。
木舒想了想,觉得这也是一种解决的方法,一边又暗自庆幸自己好歹将眼睛调养回了较为正常的模样,否则一双黑夜中无光自亮的眼眸,想想也实在吓人得紧。跟系统要了一对黑色的美瞳,木舒看着自己的皮子简直恨不得跳进面粉堆里把自己染成白色,谁知道唐无乐就捣鼓了一颗颜色奇怪的药丸子喂她吃了下去,木舒的皮肤颜色就恢复了正常的模样,只是有些微微的痛,摸上去时刺辣辣的疼。
但是木舒忍过这么多年的病痛,这么点小小的疼痛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唯有唐无乐面色不好:“我说,这到底有什么好瞒的,直接跟你兄长坦白好了。我们蜀地的姑娘出嫁,但凡家里有男丁的,谁家的新郎官没被揍过?少爷我没做亏心事,又有什么好畏惧的?本来身体就不好了,现在平白没的还要受这份罪,少爷比你壮实,你兄长揍我还能走揍毛病来不成?”
木舒好奇地看着镜子中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女,任由唐无乐往她的手与脖颈上抹一层仿佛润肤膏一样的药物。那药膏涂下去,皮肤便白皙自然了不少,辣刺刺的疼痛也被清凉感所替代,涂完了,竟和她原本九阴逆脉之体所蕴养出来的颜色一般模样了,都是瓷一般的冰白。
这样,露在衣服外头的肌肤是看不出什么异样的了,只是身上的药香很重,重到深吸一口气,都几乎让舌根隐隐发苦。
木舒看着镜子,微微抿唇一笑,里头的女子宛如瓷做的人偶,白得了无人色,白得根本不像个活人。木舒觉得现在的自己也有些可怕,甚至比以前生病的时候还要吓人,披头散发去演女鬼完全不是个事儿。“冰雪为肤”是古人对女子最高的赞誉,但是女子皮肤再怎么白皙胜雪,那也面有红晕,雪色染霞,若真的白如细瓷,干净到面无人色,便多少显得有些骇人了。
“上妆吧。”易容术登峰造极的唐无乐面不改色地掏出了胭脂水粉螺子黛,这般说道。
身为女子,弄脂画粉之术却还比不上自己的夫君,这无疑是让人羞愧的。唐无乐有一双巧手,这双手能使出例无虚发的暗器,也能塑出巧夺天工的娇容。至少木舒走出屋门,在莫雨面前走了一圈,这孩子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是“叶师妹”。
怀着这种莫名忐忑不安和复杂的心情,木舒给还身在洛阳的小侄女递了口信,待在下榻的地方等着她。
因为建宁王遇刺,本就风声鹤唳的洛阳城颇有几分四面楚歌的紧绷之感。叶琦菲赶来的时候手里甚至还提着自己的重剑,她进了院子,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唐无乐身边等待的木舒。英气的眉眼有一瞬的惊诧,但随即便被喜悦到几近空白的愣怔所替代。她的身体反应似乎快过了思绪——这对于习武之人而言大抵是有些不可思议的,但是这一瞬间,叶琦菲感觉到自己的本能凌驾了思考。
她大步上前,伸出手,给了久别重逢的家人一个拥抱。
转瞬的空白之后,叶琦菲其实想了很多,过往相处的画面与片段支离破碎像是凑不完整的拼图,那些少得可怜的回忆与相处甚至已经咂摸不出几分温度。但是叶琦菲想不通自己的心为何会这样的酸楚,悲伤像是倾塌的天穹,淅淅沥沥地落下了雨珠。
——原来思念是这样柔软的事物,柔软,却又令人伤悲。
叶琦菲抿了抿唇,泪珠在微红的眼眶边打转,却还是哭了。
像是孩童放纵着自己的任性,却又过于乖巧地藏着自己的哭声,那过于柔软的感情就藏在一个怀抱里,不知厚重浅薄。
木舒将下巴搁在小侄女的肩膀上,忽而笑了。她笑起来还是那样温柔可爱的模样,只是眉梢舒展,眼眸一弯。她伸出一双手,回抱了自己的小侄女。明明比起叶琦菲,她是那样纤细单薄的模样,但是她拍抚着少女背脊的姿态,却又带着长辈般的宽和与包容。
她眺望着远方的天空,蓝得像是一汪澄澈的湖,平静而又坚定地道:“我回来了,琦菲。”
——那一场燃烧了灵魂的功德之火,被她步步踏过,回到了这片她曾经眷恋不舍却又不得不离的土地。
——可以留下了,不会离开了。
木舒被自家小侄女一手提重剑一手搂人来了一出怀中抱妹杀,十分庆幸自家小侄女没有两手上抱直接以那柄重剑的重量折了她的老腰。然而以为拢住小侄女这个后辈就能避开兄长们的兴师问罪,那显然也是一场天真而又愚蠢的笑话。
叶英和叶炜抵达洛阳城时,轻车从简,这两位从名门大派中蕴养出来的君子不带一名侍从或弟子,风尘仆仆,堪称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