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树下的千叶长生,如同尘封的一段故事,就那样安静地伫立着。叶英解了剑,将焰归放在身侧,风一吹,那金色的银杏叶子便纷纷扬扬地落了他满身,那样调皮却又那样执拗地为他添上一丝属于秋天的萧瑟。
木舒突然间觉得这样的难过,就像这落了满院子的枯叶,璀璨明丽还在,生机却已悄然而逝。
叶英的神情很平静,仍然是往日抱剑观花之时,那种仿佛沉淀了时光岁月的宁和,眉眼甚至还带着些许平日里少有的温存之色,但是木舒就是知道他在难过。那种内敛的、无声的、无时不刻都在折磨着自己却从不会感染别人的悲伤与难过。
让她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只能期期艾艾地凑过去,在他身边寻了个地方坐下,双手环膝,悄悄靠在他的身上。两年了,虽然因为叶英经常闭关的原因而聚少离多,但是由于某些缘故,木舒对叶英始终有着一份从木清身上转移而来的情感,那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亲昵和熟悉。
她感到了愧疚,为自己的隐瞒,纵容了叶婧衣一时的任性,但是这个任性的结果,可能谁都负担不起。
木舒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来正想将一切坦白,却见叶英忽而偏了偏首,向她望来。
他目盲已久,木舒也早已习惯了这般阖目颔首的姿态,但是如今他偏首望来,竟让木舒恍惚间觉得,若是他张开双眼,目光中凝住的定然是一派悠远宁静的温柔。
银杏叶子被风卷走,发出窸窸窣窣的寂寥声响,连带着叶英温凉如水的声音都变得渺茫:
“小妹,你说,婧衣一直被困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是不是会很寂寞?”
因为寂寞,所以才想要逃离;因为孤独,所以才向往精彩;因为厌倦了小小的院子,所以能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们对叶婧衣的约束和呵护都是因为爱,害怕她走远,害怕她伤了身体,害怕她经受不住外头的风风雨雨。他们的爱沉重而无微不至,但是这样的保护对叶婧衣来说却是一种折磨。叶婧衣不喜欢这个围困了她自由的小小院落,不喜欢喝不完的苦药和维持她生命的渡厄金针,甚至不喜欢兄长和父亲看着她时,那种仿佛时刻提醒着她命不保夕的温柔眼神。
叶英容色淡淡,木舒看不懂他在想些什么,但是对于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而言,有什么比如今的情况更伤人呢?
沉重的爱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枷锁,他们所以为的“对妹妹的好”,在妹妹的眼中却成了渴望摆脱的负担。
木舒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实际上,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不是叶婧衣,她没有从出生开始就被缚住了脚步,时时刻刻徘徊在生死的边缘,所以她不懂叶婧衣的心情,也没有资格去评价她如今这种举动的是与非。就如同她明明知晓叶婧衣有这份离开的心,也仍然选择了沉默,她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为她铺设后路,但倘若真的阻止,这份爱迟早会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化作怨恨。
爱已成了折磨,叶婧衣自己看不开,最终留下的也不过是一辈子的悔恨。
木舒拔着地上的草根,正胡思乱想着,忽而脑袋上便是一重。那是叶英的手,他轻轻抚了抚她柔顺的长发,许久无言。
木舒心中乱糟糟的一片,像只猫儿似的在他的掌心胡乱蹭了一通,却听见叶英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话语就像流水般平淡地划过心口,轻轻浅浅的疼:“小妹,若有一天倦了,想走了,一定要跟哥哥们说。”
不要独自一人离开,不要连只言片语都不留下来,他们会担心她是否过得好,会担心她是否忍受着风吹日晒,更怕她这么一走,就再也不回来。叶婧衣走了,叶英难过有之,但更多的或许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惶恐和害怕,就像是落在记忆中十多年前的那个绝望的夜晚。
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婴儿,带着不足之症降生于世的妹妹,原来,最终还是抓不住。
木舒觉得自己鼻子发酸,心口是不能自己的苦涩与柔软。她无法评判叶婧衣的对错是非,但是有一点,她很清楚的明白——叶英这将近四十载的韶华流水,他又何曾有过那么一瞬的好奇,走出这个或许很大,也或许小的可怜的藏剑山庄?
“我不走,我陪着哥哥。”木舒极力压抑着自己哽咽的声音,以至于稚嫩的声线都喑哑得如同砂石相磨,“这辈子都不走了。”
她哽咽得难以言语,下一刻,却被一双温暖有力的臂膀搂进了怀里,那是属于叶英的,踏实宽厚的,令人无比安心的怀抱。木舒不敢抬头去看他,只是闭着眼,抿着唇,忍着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陪着哥哥们,一辈子……”她用力地回抱着她的兄长,用一个稚嫩的孩童全部的力气,“都陪着哥哥。”
“胡闹……”叶英的声音低低的,仿佛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女孩子总要嫁人的,怎么能留一辈子?”
要去看最美丽的风景,品尝最美味的珍馐,度过最美好的韶华,和最好的人共度一生。
“那你多留我几年。”木舒在他怀里咽咽地垂泪,含含糊糊地道,“……留我到二十岁。”
二十岁,是她所能承诺的全部,余下的所有光阴与岁月,她都愿陪伴在他们的身边。
拥抱着此世的兄长,木舒第一次这样清晰的意识到,上辈子所拥有的一切,真的都在渐渐离她远去了。
还沉浸在过去中不可自拔的自己,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兄长们对她的好,却没有付出同等的情感。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这么孤僻自我且自私的呢?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面对未可知未来迷茫模糊的命运,面对着必死无疑的结局,她选择了封闭自己的心,将阳光拒之门外的她,何尝不是在拒绝这个世界的一切?
正是因为清楚地知道一切美好的短暂和未来的难以割舍,所以她害怕且畏惧着伸手去触碰时那刺骨的热意。
但是此情此地,此时此刻,她却突然觉得那样的愧疚,接受了作为兄长的爱护与宠溺,却没有真正接受作为兄长的他们。
她将下巴搁在叶英的肩膀上,抬头,透过漫天飞舞的银杏叶,看着阳光浸透而过时斑驳的光影,仿佛看见了隔世的悲欢离合。那些沐浴着暖阳的过去,那些肆意欢笑的曾经,在这短短两年里,偶尔也会如同浸在水里的丝绸,一拎起来就是一掬沉甸甸的水。
她闭了闭眼,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爸爸妈妈,还有……哥哥,这回,是真的要说再见了。
再也不能见了。
藏剑山庄最后也没能寻回叶婧衣,那个聪明的姑娘许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行踪,选择了最难被追溯的水路,中途还转换了好几次线路。等到藏剑山庄好不容易理清了她所有的线索时,叶婧衣早已远走高飞,隐于市集,在寻不到半点踪影。
明明知道倘若没有渡厄金针,叶婧衣难以捱过下一次病发,但是叶婧衣依旧被定义为失踪。这是众人心底的祈求和祝愿,哪怕他们都那样清楚的明白,这一走,就真的可能成了一场无言的永别。
而真正决定去面对属于“叶木舒”一生的呆木头,在眼见大局已定之后,开口拜托自家二哥帮自己寻找三阳绝脉之体的消息。真正敞开心扉去面对几位兄长,其实有很多事情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和可怕。叶晖甚至没有过问她非要寻找三阳绝脉之体的缘由,只是略带欣慰地抚了抚她的发,笑着说好。
木舒看着他的笑容,便知晓——自己藏在乖巧懂事之后的疏离,其实哥哥们都知道。
一个从不麻烦哥哥的妹妹,换而言之,不也是一个从不依靠哥哥的妹妹吗?
第四次名剑大会已经接近收尾的阶段了,剩下的时间大部分是各门派交流论剑,基本没什么危险了。因为变得越来越软萌而被自家哥哥们允许四处走动的木舒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刚踏出那小小的院子,就再次撞上了原主的烂账。
木舒抱着长耳兔,手里牵着白衣服的小仙女,面无表情地看着拦在她们面前玉树临风的美少年。
面如冠玉,唇似涂朱,眼如星辰,眉若刀裁,清秀俊逸宛如拂过西湖水面的一道清风。
好一张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脸蛋。
木舒尚且疑惑这少年是否是来找小仙女搭话的,却见那和西门吹雪年纪相仿的少年摆出了一副大爷我立于天际之上的高傲不屑脸。木舒木着脸看着对方大秋天还捏着纸扇风流倜傥的模样,心中暗想这娃如果不是伪君子那就是脑子有病。
事实证明对方是前者。
明明心中不屑到了极点,面上却还要故作斯文的说道:“叶七小姐,两年前你曾向青书立下决战之约,不知如今,可还作数否?”
木舒:“……”哦,原来是世界又来刷日常了。
#来自世界的爱意,从未停息。#
#感觉有人一刀切掉了我的肺。#
#木头不想说话,并向对方丢了一只狗。#
第十七章 剑心犹在
宋青书,武当派第三代弟子首徒, 父亲为武当七侠之首的宋远桥, 年少有为, 文武双全,风仪出众, 在江湖上有“玉面孟常”的美称。
这样一个可以说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童年无时无刻都被浸泡在赞誉里的天之骄子,三年前被藏剑山庄叶七小姐实力打脸。十几岁的少年被五岁的小姑娘吐槽得体无完肤, 甚至连诗文比试都败下阵来。
原主拿《红楼梦》里的诗词来打脸宋青书一事让木舒听得眉角直跳。
哦……对了, 原主对当时候提出比武的宋青书说了啥来着?
“我如今不过五岁, 习剑不足一年,你也好意思跟我提出比武?仗着年龄之差欺负幼童, 原来这就是武当首徒的气度!不过以你这样的资质, 不出三年, 我定能超越你。届时, 你我再比试一番,我便也不介意公平与否!”
……傻逼吧?打脸吧?原主你的脑子一定是被狗吃了, 难道十几岁的少年跟八岁的孩子打就很有脸吗?
#果然肺被切掉的感觉不是错觉呢。#
木舒看着面前的美少年, 决定含泪笑着活下去。
作为一个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学生狗来说, 倚天屠龙的传说自然是从小就耳濡目染了, 面前这位据说对男主张无忌的爱慕者周芷若心存恋慕之心的苦逼男配, 木舒多少也是知道一些他的事迹的。但是不管是偷窥峨眉派女寝,误杀师叔还是差点给师祖下毒,这些显然都不可能让木舒心生好感。哪怕在一个成年人的视角看来, 宋青书完全是一个为爱而狂年少不知事而误入歧途的典范。
但是面前这个气宇轩昂的美少年还什么都没有做过,木舒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去对他的一生评价些什么。
木舒觉得名剑大会结束后,自己便不会再同宋青书见面了,更何况,天不假年的她,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她平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坦然地道:“少时不懂事,还望见谅。”
木舒的这句道歉是替原主说的,毕竟不管如何,原主戳碎了人家纯纯少年的玻璃心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但是世间也有一句话,叫做“道歉有用,要警察来干什么?”
宋青书这时候还没有惨遭男主张无忌打脸,所以原主叶七姑娘大概是他生平第一个胆敢甩他巴掌顺便还开嘴炮的人了。别的不说,至少仇恨值拉得稳稳的,跟着队友下场都完全不怕OT的。宋青书年纪还小,养气功底不足,一听这好似敷衍般的回答,想起这两年来自己每每回忆起往昔便恨得咬牙切齿的心酸,面色顿时不好了。
清清亮亮的少年嗓音也沉了下来,道:“对他人的侮辱便只是一句少不知事就一笔带过,藏剑七小姐的气度,青书也是领教了。”
这话可以说是将原主曾经说过的话再次丢了回来,在一个武功被废后彻底触碰不到武道之途的人听来可就太过于刺人了,倘若是普通小姑娘,怕是要被讽刺得掉下泪来。但是木舒并没有体会过那种资质卓绝凌驾于同龄人上头的优越感,自然体会不到一朝从云端摔下之后的落差,加之心理到底是个成年人了,是以宋青书心气不平,又嘲讽了几句,她也只是微微笑了笑。
可惜她能忍得了一时之气,白衣小仙女可是已经将刁蛮养成了习惯的,顿时一手叉腰,清清脆脆的骂道:“喂!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不管怎么说,叶小七都是东道主,你个十多岁的大人了还对着个小女孩斤斤计较个不停也就算了,当客人的还堵着人家主人骂个不停是怎么回事?姑娘我还当真是长见识了!怎么的?个大男人还这么输不起?一点破事都能让你记个两三年啊!”
“你……!”宋青书冷不丁地便被人骂得狗血淋头,正要发火,但看着女孩绝色精致的脸蛋,却忽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他说不出话来了,朱七七却是伶牙俐齿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插着腰姿态刁蛮却又可爱:“我告诉你,我是朱家朱七七,爹娘都说我是个泼皮猴子,我就是没气度的浑人!怎的?叶小七骂你一句你要记两年!我今天也骂你了,有本事你两年后找上朱家骂回来!”
“我朱七七天不怕地不怕,等你习剑得成,一剑杀了我!我到是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气度!”
宋青书被这咄咄逼人的姑娘骂得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后才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小自己好几岁的小姑娘给骇住了,顿时恼羞成怒,大声道:“两年前她便能不顾藏剑和武当之谊,将我的脸面尊严丢地上踩,如今她成了废人了,倒要反过来叫我体谅她?”
宋青书话说出口,才惊觉不妥,藏剑七姑娘丹田被废,暗地里幸灾乐祸也就算了,真的端到明面上来说,可就真的是要结仇了。
果不其然,木舒敛了唇角淡淡的笑意,神情微黯,可不等她开口说些什么,朱七七就气得原地爆炸了。
“废人!谁是废人了啊?!平民百姓那么多,你见谁不能习武就是废人了啊?!你能习武你就高人一等了吗?!我告诉你——”朱七七跳起来指着宋青书的鼻子,气得脸蛋涨红,大声道,“她武功被废却还能活着面对你的冷嘲热讽,她就比你强千倍万倍了!”
“至少她努力活下来了啊——!”
宋青书微微一怔,一时之间竟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扪心自问,倘若他有一天武功被废,筋脉俱断,天不假年,他还能这么从容自如的面对他人的嘲笑而不动怒吗?
而跑到一个人生早已足够悲惨的女孩儿面前耀武扬威,这是何等可恶可憎的事情?如今为了一时之气,他竟也枉做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