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回绝,女学生当如何”李卓并未回答舒窈的话,而是肃起脸,俯瞰着舒窈,好整以暇抱臂而立。这个学生或许很聪明,但是还不到家。她不知道哪怕有一张利口,一颗秀心,没经过多少事,不懂得藏七露三,虚虚实实,她也一样有兵败如山的可能。就像现在,她在他面前毫无戒备与他摊牌,凭借孤注一掷的豪勇向他求助,却从未思虑,万一被拒,她该如何以图后计。
舒窈眨眼看他,一字一顿清楚问道:“若学生一力坚持,先生又当如何”
李卓一怔,继而无声失笑:他竟被反将一军也是,确实如此。她若坚持,他又能如何他是受过郭岭大恩的人。若无郭岭,几年前,他就已经客死应州。如今身在金城,蒙郭氏庇佑,他对郭家自当倾身相报。郭氏的掌上明珠对他提了要求,虽有异想天开之嫌,但他着实无理由借口堂皇拒之。
说到底还是他对她刚才的话听在了耳里,想在了脑中。不然,他怎么会被一个小娘子左右,对她所说匪夷所思之事动心
“若三日之内,你能将女戒倒背如流,李某会认真斟酌女学生之言。”李卓面无表情看了眼舒窈,从袖中抽出卷书,摊开在书案上,对舒窈说,“女学生,你有一下午的时间将女戒上不识的字记录下来,向李某提问。过了这一下午,李某不会回答你的任何请教。”
李卓声音低沉,言辞妥利。字字句句口吻都不似一个教书西席,反倒像征伐在外的将军对士兵部署命令,强硬干练中带着不容有失的决然,让自幼从未遭如此待遇的舒窈紧紧抿了抿唇。
“怎么怯了”
舒窈豁然抬头,眼波幽深黑沉盯视李卓。
他是从沙场走下来的军人。察言观色,断识人心的本领皆是以青山马革,鲜血白骨练就。她一丝一毫的小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目力。
于她而言,要说服他,没有投机取巧,只有背水一搏。
“没有。”
舒窈将两个字咬音极重,好似轻一点儿话,低一下头就是自己在李卓面前认输服软的表现。
李卓眉梢轻挑,对她反应不置可否:“既如此,那为师拭目以待。”
说罢,他扫她一眼,振振袖子,走到书架前,随手捻了一本书,在窗下兀自翻阅起来。
舒窈盯着他动作,手藏身侧无声无息暗握成拳。她不再向他开口求怜,只压着股意气拿起案上女戒,一字字研判。
识字断句对她来说本不算难,难只难在她不知李卓这般举动是想要从她身上看到什么。一个开蒙一年的女学生,她究竟要展露什么,展露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他满意,才能让他惊讶,才能让他认真思考她的话。
书房内两人都不再多话,沙漏点点,时间一瞬一息得过去,直到日头近午。门口传来一声嚣张骄矜的猫叫。
随着这声叫唤,踏雪像是发现敌人入侵的猎豹,从门侧“噌”得一下跃上高台,俯瞰着李卓,后背弓起,虎视眈眈。
书房是它的地盘,除了趴书案上的那个,任何人都不得踏足进来
坐窗边的陌生人是干嘛的他怎会出现这里居然还无视它真是岂有此理
踏雪瞪圆眼睛,把李卓当做强寇来犯,冲着他呜咽警告,龇牙威胁。
李卓漠然地转过头,在看到窗台踏雪的那一刻微微一怔。它是一只漂亮的狸奴。体态匀称,碧眼藏金,看皮相就灵巧机智,分外讨喜。
只是眼下,它正不友好地冲他“磨爪嚯嚯,厉兵秣马”,准备随时挠他一巴掌。
李卓面无表情,看了会儿踏雪,才转问写字的舒窈:“这是你养的”
舒窈搁笔抬头,伸出手抚摸着踏雪皮毛答他:“是学生所养。”
她的动作温柔又亲和,与适才跟他对峙时,那个硬颈要强的丫头简直判若两人。
李卓一语不发,眸底幽深地望了望舒窈和踏雪,目光晦暗难辨。
“今日上午就到这里,你去用膳吧。”
允许下学的话突如其来,让舒窈始料未及。她蹙起眉,面带问询地看向李卓:这时辰分明还没到休息时。
李卓视而不见,背转身,单手负后,举步离开房间。只留下意外满怀的舒窈与畅然欢跳的踏雪在房内面面相对。
“踏雪。”舒窈夹着踏雪前肢,将它抱在面前,若有所思地喃喃,“你一进来他就出去难道先生见不得猫”
踏雪才不管呢,不耐烦地晃晃身子,后腿一蹬便从舒窈手下灵巧挣脱。三两下跃回窗台后,踏雪甩给舒窈一个自豪矜傲的背影,踩着猫步悠悠然离开了书房。
敌人已经赶走,踏雪自认为天下太平,书房当然不用再费心看顾了。
小狸奴想的天真,谁知午膳过后,正在屋脊跳跃玩耍的它竟又听到了下头里一个半生不熟的说话声:“女学生,可想好请教哪些字了”
真是可恶没完没了了等它玩累,它非得接着把他赶出去不可
踏雪脚踩碧瓦,在房顶故意弄出些许声响。
李卓仰面看了眼天棚,没吱声,继续望向舒窈。
“先生,学生不懂的问题已经记在此处,请先生为学生一一解答。”舒窈抽出宣纸,将选出的字句一一摆在李卓眼前。
李卓见字微微一怔:“你习得不是飞白体”
“先生何以如此认为”
李卓张臂一伸,取过上午他看的那卷书,解释道:“李某以为贵府既然将欧阳率更的字帖置于女学生书房,定是想你做临摹阅践用。”
舒窈一愣,眼望着李卓手中东西,侧首不语。
他不知道那方被他握住的小小书帖,并非出自郭府,而是出自皇宫。那里有个男孩,对她很细致,很贴心,真真实实将她当好友对待,连她离京旅途劳乏都考量在心,送她书帖解闷。
然而,她到底是辜负了他一片诚意。在祖母葬礼时,她那样防备他,忽略他,故意疏远他。哪怕他根本不在,也丝毫没有改变她要通过周怀政之口转述此意的决心。
他身在宫闱,那么聪明,肯定能了悟她的用意。
现在,他心里只怕是恨极恼极了她。
舒窈低下头,无声苦笑:命运千回百转。世人凡庸,谁能参悟它未来走向丁忧应州,离京千里,她以为会远离是非。哪知金城人海阔,依旧有风波。一番谋划,缘分尽断,她以为与皇家此生再无交集。却不想天意弄人,兜兜转转,她又被推到到了最初的岔口。
真真人算不如天算
“女学生,若不愿习飞白体,以欧体入手也是不错。”李卓不知她因何沉默,见她不语,只就事论事补充了句,“欧阳率更被赞唐人第一楷,他的字平中有险,独具一格。从欧体着手,若练得好,同样可有不逊时下流行飞白书的成就。”
舒窈应教点头。李卓见她入耳,便开始从她宣纸上择出问题,一一作答。他的答案秉承他“言辞简练,直切要害”的风格。加上习的是女戒,以一个武人军人的视角看这些规束女子的条条框框,很多时候,李卓反应及其出乎舒窈意料。他以西席身份要求自己做一个绝对无误的解答。然而解释的口吻中却带着满满的不屑与不赞,好似他说出口的不是什么至理名言,而是满纸荒唐,一席废话。
这细微若是放在从前,舒窈怕是不会认真推敲。如今的她,对身周人性皆格外留意,哪怕只一丝一毫不同,舒窈都会捕捉在心:她的这个先生恐怕并非她最初所想那般。诚然,他有个沉默寡言,不假辞色的外壳,可内在却未必真的循规蹈矩,平则古板。
这性情似乎与郭审有几分相像,让舒窈在观望同时又对他多了几分亲近。
那日解惑过后,李卓接连两日未曾出现在郭府。第三天,他来舒窈书房,径直将她带出了府宅。
“李某曾答应你,若你三日内将女戒倒背如流,所言要求我自认真斟酌。”人出府门,李卓看看身后十几个郭家随从,侧首对舒窈回应。
“可先生尚未考较学生。”舒窈尚有疑虑。
“不必考较。今日之行,为师依旧给你上女戒一课。”
李卓卖了个关子,带着舒窈直往金城景明坊。
景明坊是城中最大的民坊。和汴京已经逐渐拆除市坊间墙不同,在金城,民住的坊与商贸的市还有清楚无比的界限。景明坊外就是金城最大的边市。因地理位置特殊,边市所贩货品多以皮毛、茶叶、马匹、丝绸等物为主。饭庄里有北朝的奶酪、胡饼等吃食,酒楼中也供应辽地烈酒、党项歌舞,大街上往来行走着异族打扮的商旅马队。
但这些却不是李卓要带舒窈看的。
他把她领在景明坊前,指着坊门说道:“这里头曾住过一个姓陈的阿婆。十五出嫁,十六丧夫,到六十岁寿终,四十余载孤身一人,只为夫有再娶之义,妇无再嫁之德。”
这话似陈述又似劝诫,舒窈看他脸色平静如水,一时不敢轻易揣摩他此言是何用意。
“与你说这个并不是让你以她为范。而是要告诉你,女戒之所以流传千年,并非它文才斐然,而是因为有人一直将它放在心里,刻在脑中。实际它也不过是几张寡味的纸。用得着,便是奉世经典;用不着,便一文不值。”话落,李卓无声摇了摇头,淡淡道,“世人待物多如此:为我所用者,留之。不为我所用者,除之。”
舒窈听后,默默地看眼景明坊,又抬头看向李卓,轻声细语:“先生,难道世间就没有不为我所用者,容之”
“有。”李卓微一挑眉,挺直腰背,目光深邃地望向北方,“不为我用,又除之不去者,唯有容之。”
话是绝对,可是舒窈却微微摇了摇头。
“先生此言,恕学生不敢苟同。”
李卓低下头,垂眸看眼舒窈,嘴角竟浮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浅淡笑意:“如此,甚好。”
他不问她为何不苟同,也不再试着说服她同意他的教导。只用平平淡淡四个字便将话题终止。
还真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西席先生。
舒窈抿紧唇,任凭李卓将她带往边市。一路上,李卓开口不多,却句句都点在舒窈前所未知的地方。
“这里的边市是两国榷场的一部分。澶州之战后,宋辽议和,设榷通商。北朝和南朝交易贸易都在此间往来。应州并非如眼下你所见所看的这般太平无事。看到那支辽人打扮的马队了吗当前那人步伐沉稳,衣袍华贵,看着像出身富贵的行商之人。实际他是契丹军人。只有常年征战脚蹬马镫的军人,才格外偏爱在马靴外涂上一层加厚葛油。即让马靴耐磨损,又能不影响重量灵活。”
舒窈闻言愣怔,错愕地问道:“这些人以商贾身份入城,难道是间者”
“不能全是,却也真有。辽宋议和不到二十年,澶州血战至今仍让两国百姓记忆于心。不管是北辽,还是我朝廷,对另一边都是明松暗防。这太平之下的水,混着呢。”
舒窈咬咬嘴唇,心中波澜泛起:不管在汴京朝廷的宣告中还是在她破碎不堪的梦境记忆里,都告诉:澶渊之后无战事。而眼下李卓却给了她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说法。
孰是孰非
“先生何出此言难道宋辽边境还有征战不成”
李卓摇摇头,单手负后:“你生在汴京,所见所闻皆是中原锦绣,京都繁华。自然还未见识过代北彪悍民风。眼下五月,等过一阵子,你就会看到另一番场景。”
说这话时,李卓万年不变的棺材脸上浮现让人费解的复杂神色。忧虑、不甘、郁愤、悲恼、伤痛混杂一色,一闪即逝。舒窈都来不及思索他这话中蕴藏的深意,便被他这般罕见的表现镇得愣怔,同时也让她对李卓口中所言的“另一番场景”好奇困惑。
她的这番困惑,并没有一直存续下去。当年的中秋,舒窈便近距离旁观了一次。
所谓的“另一番场景”,北朝人将之称为:打秋谷。而南朝百姓却更爱将其称作:秋寇
...
作者有话要说: 艾玛,九哥气质简直爆表啊爆表!谁也不要跟我抢,我要抱走霸气侧露,各种迷人的九哥!
PS:其实挺心疼舒窈的。一直无忧无虑,一下子收到这么多信息量,搁谁谁受得了。
还好我不是后妈,要不照这套路,自家闺女就要被虐死了。
☆、平生初经边关事
;在没有经历秋寇之前,舒窈一直以为朝廷所言的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是对的。一直以为后世记载澶渊之后,设榷通商,两国共好也是对的。
甚至为此,她与李卓发生过一场谁都无法说服谁的辞辩。
彼时,李卓与她还没那般熟稔,师生教习对坐,李卓平淡古则地对她讲典故。
谈到“文攻武备”,李卓面有感慨。
“自古国强者皆应如斯。文为盾,武为矛,方为长治久安之道。”
他说的是经国治世之理,言谈间对大宋现状颇为不满。舒窈不解地问他:“先生以为当今大宋如何”
李卓嗤笑一声:“大宋立国便重文轻武。长此以往,算不上文守武废,却也相距不远矣。”
舒窈秀眉轻蹙,并不全然赞同:“学生听说大宋厢军过百万,禁军亦不下五十万。如此数量的兵勇,先生怎么说大宋算文守武废”
李卓看了看她,笔挺身形微微弯下,从桌案棋盘拿出几枚棋子,轻轻落在玲珑残局中。
“看到了吗行军打仗,排兵布阵就如这棋子一样。盘中黑子固然数量占优,然大龙被困,毫无胜算。倒是白子,看似陷入绝境。实则扼守要塞,生机无限。”
舒窈走向前去,捻起一枚黑子,落于天元之地:“先生,学生听闻,自古交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宋国库充盈,年税三千万两。难道还不足以撑起一场胜利”
李卓愣怔了下,看着舒窈摇头低笑:“大宋养兵众多,一旦战起,兵马粮草、辎重军饷一月便耗费银钱三百万。且朝廷中人多以中原富庶。干戈一起,不管南下北上,攻城夺地后,所占也不过贫瘠之土。春不可耕种,秋不可获粮。鸡肋一般,要之何用”
舒窈听后蹙了蹙眉,心中对李卓前后矛盾的说辞颇为费解。身为行伍之人,说出文攻武备这种话,他本身必然是强硬一派,不肯轻易放弃一城一地。然而紧接着他又告诉舒窈,攻城夺地,靡费百万,所得不过鸡肋。此战不打也罢。
想战却不主战。这种思虑让舒窈一时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