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被先帝压制着的世家大族即将被她重用?
这话说完,厅中便骤然一静。片刻后,一群女孩儿又似得有所悟般,对上首的她应声谢答。
舒窈不动声色跟着这群小娘子们一起行礼,答话。
整个过程她毫不出挑。刘娥也似忘记她与她熟稔非常一样,对她丝毫没有另眼相待。毫无二致的问话中,任谁也无法看出太后与郭家之间到底有过什么波澜。
直到刘太后那句关于大比之年的提点声落地,舒窈才像抓住什么一样,在脑中形成一个恍惚的谜底。
似乎是为了要验证她的谜底,谈话至中途,尚礼女官姚映忽然自殿外匆匆赶来,在刘太后身边弯腰附耳,小声说了些什么。
眼角余光中,舒窈看到刘太后在听罢耳语后脸上浮现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意,幽幽远远,一闪即逝。
重新恢复平静的太后依旧端坐在凤座之上,只是周身气度却骤然凌厉起来。
她还是那副散发素衣的清淡模样,然而站在殿中的舒窈却觉得,此时此刻的她,就像蓄势待发的母豹,危险难测又美丽诱人。人们根本无法预料,下一刻这样的她是要与你相依相偎,耳鬓厮磨,还是要一跃而起,毫不犹豫咬断你的喉咙。
“阿映,今日就到这里。”刘娥直起身,离开座位转向珠帘之后,清冽冽似凉泉的声音自珠帘后传出,“你派人送这些小娘子们出宫吧。”
姚映领命应是,向着舒窈他们等人做了个手势,一人在前,引领她们步往殿门。
出寿安宫时,舒窈趁人不曾注意,抬起头往四下张望了一番——在寿安宫侧门处,参知政事王曾正手拿玉圭,朝服冠带的侯立在旁。恭敬耐心地等待着刘太后的召见。
王曾素来圆融,他在朝中长袖善舞,明明在丁谓手下做事,却仍旧能得太后青眼,得丁相信任。而且此人克己守礼,轻易不会私下谒见圣驾,求见太后。此番静待,却是为何?
舒窈眯了眯眼睛,略顿住脚,侧身望向王曾。
阳光照耀下,王副相的朝袍朱红鲜亮,乌纱铛翅灿灿映辉。他正微低着头,手中玉圭遮挡住了他大半面容,舒窈丝毫看不清他此刻神色,只凭猜臆妄揣:他不是为明年大比而来,便是为他上峰丁谓而来。
然而不管为何,或许都意味着:用不着等到明年春闱。礼部的天,就要变了。
此事不出意料,在王曾入宫见驾后的第三天,大朝会日,御史台十余名御史大夫们复议上奏,弹劾丁谓瞒天过海,私改先帝山陵。致使永定陵工期延误,地宫西南水沙俱渗。
此奏一表,太后与官家皆是勃然大怒。山陵使丁谓更是当庭愕然,措手不及。
身为权相,一向巧言善辩的丁谓此次竟也只有愣怔恍茫,伏惟在地的份儿。他对御史台弹劾自己的疏奏毫不扛辩,只是声明清者自清,恳请太后与官家彻查此事。
彼时太后身在珠帘之后,听到丁谓要求,目光灼然地环视下满朝文武。
似乎所有人都恭恭敬敬站着,屏息凝神,静静等待着他们母子最后的决议。
刘娥凤眼微微眯起,锐利视线最终定格在前排首位定王赵元俨的身上。
身为太宗第八子,他是目下赵家宗室里最有威望之人。论亲,赵元俨是先帝的亲弟弟;论贵,他是大宋御封的亲王;论尊,他身负太尉、尚书令、中书令兼开封府尹诸多要职。由他出面彻查,朝中无人质疑。
似乎是与太后想法不谋而合,她尚未示意,前座的赵祯已经率先开口。
“八王叔。”
“臣在。”赵元俨手持玉圭,举步出列,声音低沉醇悦,听在耳中让人不自觉便已安心。
“山陵使之事,悉数交予八王叔。务必严查彻办,不得有误。”
“臣恭领圣意。”
定王欠身领命,说完这话,他便泰然地回到列席。从头到尾,赵元俨不曾看珠帘后一眼,也不曾看丁谓一眼。
而朝会之后,当所有人都在揣测丁谓与定王在私下会如何博弈时,定王却已然以迅雷之势亲赴山陵,所带卫队以疾风之姿掌控了山陵上下。监督造陵的工部侍郎被他锁拿下狱,其余负责人等皆被严加看管,不得自由。
阖朝上下皆震慑于定王的雷厉风行,一个个在心中暗忖,此次丁谓必然再劫难逃。
然而三日后,当定王赵元俨将所得调查如实上报时,结果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身为山陵使,丁谓竟然确实不知地宫地基被往西南移动之事。此乃先帝侍从雷允恭因见地基顽石难垦,自作主张,谎报上意。丁谓身为山陵使,主管先帝陵寝督造,失察之罪,确是难辞其咎。
由矫拟圣意到负究失察,丁谓的罪名从开始的开刀问斩一下子变成了罢相贬官。
太后对此似乎颇为不满。在将雷允恭处死以后,寿安宫一纸诏书将丁谓罢相削爵,直贬谪至琼州荒蛮之地。
丁谓曾经在朝的诸多党羽,亦被太后连根拔起,一个个或罢免,或贬谪,被剔除出汴京朝堂。
风雨动荡的大宋朝廷迎来了一次大换血。
谁也不曾想到,前一阵子还被人们思索会不会成为当朝国丈的丁相,在下一时刻就会被太后打落尘埃,左迁到了岭南之南的琼州治所。更让人意外的,还有在此次查案中立下汗马之功的定王赵元俨。这位素来以恭严谨肃为天下称的王爷在丁谓党羽被大清洗之际,竟然自请病休,闭门谢客。
太后对此颇为关切,屡派御医去定王府中探看,直到定王感恩戴德,亲自上书,称他自己确有阳狂之症,再上朝议政恐怕胡言乱语,冲撞圣驾,太后才算颇为遗憾地放弃。赏赐定王诸多珍宝后,再不提起让定王复朝理政之事。
朝廷内决外断,至此之后悉归太后。这位曾经出于巴蜀之地的贫家女,此时已翻手为云覆手雨。珠帘之后,玉座之前,朝廷内外再无人敢撼动她一分一毫。
作者有话要说: 好歹收了我呗。舒寐专栏:
不许说我言而无信。我其实是相当受信用的,你看,丁相下台三鞠躬了吧。琼州就是今天的海南岛。比寇准的广东还远还偏。
某种程度上,刘后还是相当能耐的一个人。丁谓一案,她获利多大啊:可能祸祸儿子学坏的雷允恭被咔嚓,丁相被贬谪,赵家宗室里最有话语权的亲王被迫闭门不朝。
这女人简直赚大发了。
PS:丁相倒了,母子间最大的共同敌人消失了。接下来……
☆、堂前萱草千山隔
天圣元年仲夏月是个和寻常年月一样热闹的季节。傍晚映斜的夕阳慵慵懒懒地挂在西山的梢头,九桥门的街市里依旧树蝉轻鸣,叫卖不绝。市中有往来的宝马雕车辚辚而过,带起的清风掀动酒肆招展的绣旗,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辙痕。
汴河两岸的码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脚店,素日忙碌的脚夫们在工闲之余在脚店中叫上一坛浊酒,一叠牛肉,与三两个工友一道扯扯闲谈,论论时下。
“你们听说了没有?前几年罢免的王钦若相公,这回又被太后娘娘复相了。”
“可不是被复相了?我们还以为丁相倒了,上台的该是寇准相公呢。哪知道太后娘娘居然启用的是那个会装神弄鬼的王相爷?真是想不通,放着自家的亲戚钱惟演相公不用,却偏偏用这么一位主儿?啧啧,大人物的心思,果然不是我等小民能揣摩到的。”
低矮的酒桌旁,几个身着短打皂衣的中年人正凑在一处毫无顾忌地说着当朝国是。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常随打扮的年轻人却是紧紧蹙起眉头,手握成拳,死死盯着他们。
“胡说八道!”
年轻人豁然起身,手拍在桌案上清喝道:“一群根本不知……”
“清方。”话还没说完,他身畔那名慈眉善目的老者就抬手止住了他的呵斥,对着他微微笑道,“坐下。”
被唤清方的年轻人瞪了眼不远处的酒桌,转过头来面带委屈低辨道:“相爷,他们在诋毁您。”
“嗯。听到了。”老者不以为杵地点点头。
他脸上笑容未变,抬起胳膊用微胖的手指抓着茶壶,镇定自若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浑茶。
清方见此赶紧拦下他要喝的动作,取出早已准备好精细茶具:“相爷,您用这个。”
王钦若摆摆手,指着周围几个桌的食客低笑道:“哪里有那么多的讲究?这东西旁人用得,我就用不得?”
清方哑口无言,半天才讷讷说道:“相爷,您……您怎么能跟他们一样?”
“怎么不一样?”王钦若挑了挑眉,微微发福的身材不紧不慢地转了半圈,面向汴河,“你觉得你家老爷比他们高出一等?我却是羡慕他们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清方皱皱眉,不解地看着王钦若。
自接到太后娘娘拜相的旨意后,阖府上下都欢欣鼓舞,高兴不已。然而,他家老爷却自始至终未曾表露过欣然之色。他原本以为那是老爷本性矜持,不肯将情绪外露。
然而今日听言,老爷似乎是真的不为复相所动。
“老爷。”清方环顾四周后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不是不愿意重新回京?”
清方可不曾忘记,先帝时期,他家老爷主和谈判北朝,策划泰山封禅,遍寻祥瑞吉兆。为先帝,他家相爷鞍前马后,不说功劳赫赫,也有苦劳层层。可是结果呢?结果他被叫做“五鬼”。结果落了个一身骂名,一身毁谤,最后被罢相削爵,贬谪离京的下场。
此事,放在谁身上,不会心寒齿冷?
如今,新帝登基,太后摄政。丁相一党被太后除治,寇相一派素来与太后不睦,钱惟演虽是皇亲国戚,资历老道,却也是归降皇族出身,他势必不可能为宰为相。环顾朝廷,此时能出山重掌大局者,竟只有他家老爷一人。
于是,太后复相他家老爷。
然而宦海沉浮,他家老爷到这把岁数,人情冷暖尝过,辅国执政掌过,他哪里还会在意区区复相之变?
对于清方的疑问,王钦若只是微微转了转头,用鼻音发问:“何以见得?”
清方一本正经地说出自己推测依据:“若是愿意,那为何您从入京到现在,都没怎么高兴过?”
王钦若笑了笑,手捋胡须淡淡叹息道:“确实不值得高兴。天圣天圣,二人成圣。这二圣若是一条心还好,若是……你家老爷只能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清方一头雾水地看着面显隐忧的王钦若,挠挠脸颊困惑道:“难道太后起复您的圣旨不是官家用玺的?”
既然是官家用玺,那自然他是同意您复相的。你还干嘛担忧这些?
王钦若似勘透他心中所想,摇摇头,端起面前粗瓷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你呀,到底还是年轻。看不到的事还有很多呢。”
王钦若声音平淡古则,说完便闭口不语。清方见他不肯多言,亦是识趣地住了话头。主仆二人就在闹市简陋的酒肆中安安静静地听着旁人高谈阔论。
就在茶尽酒歇,清方以为王钦若要这么离开时,王钦若忽然转过头,对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官家也还年轻。”
不止年轻,他应该还算作年少。看不到他母后走的这步棋到底有高明。他王若钦声名不佳又离京几年,早年的势力早已被分散同化。太后此时选择他,一为他的能力足以主持大局,二为他失势再起,本就是借了太后东风,除了太后,他再无其他依仗。一旦入朝为相,现在的他也只能对太后忠心耿耿,兢兢业业。
可是天子不在乎这些。在他看来,身为一国摄政,自当不拘一格任用人才。对于执政宰辅之选,他心里是另有其人。不过,年少的天子,在母后把持政权时,便是对他这个复相之人心中有一千一万个不赞同不满意,也绝对说不出半个“不同意”的字。
一面是现在执政的太后,一面是未来执政的官家。母子之间在政见上不可能永无分歧。他们二人的分歧,就是对他王钦若以后的考验。
王钦若垂下眼,摇摇头苦笑了一声,还是端起粗瓷的茶碗,将混茶一饮而尽了。
作为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场老人儿,王钦若对时局的判断可谓精准非常。几乎就在他跟清方闲聊的同一时间,皇宫大内之中,赵祯也万分苦恼地坐在东廊角的台阶上。
“你有听到朕在说什么吗?”
赵祯修眉轻蹙,眼底带着委屈和不满地望向不远处的舒窈。
舒窈站在廊下,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回他:“臣女在听。官家之言,臣女恭听在耳。”
赵祯气愤地抿了抿唇,忽然从台阶站起,满是愤然地指着舒窈:“你到底是哪头儿的?你知不知道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前几日朕读《贞观政要》时,母后还说希望朕做个像唐太宗那样知人善任的明君。可是……可是她现在这样,要朕怎么知人善任?”
他嚷得声音极大,目光愤慨又委屈。黑亮眸底涌动的光芒闪闪烁烁,像星辰一般照向舒窈的眼底。
舒窈豁然抬头,全然忘记刚才二人争执。只是提起裙裾,三两步迈上了台阶,来至赵祯身前。
“你想……”
赵祯话未说完,舒窈已急慌慌伸出手臂,五指并拢,轻轻掩住了赵祯的张口欲言的唇。
“小哥哥,你小点声儿。”
舒窈左右张望下,倾身使力,将毫无防备的赵祯推到廊下壁角,轻嗔道:“你疯了吗?这话若是让旁人听了,你会怎样?”
赵祯没回应,只是错愕愣怔地垂了下眸,扫向舒窈掩住他口的手指。
她手形生得极好,手指纤细修长,皮肤白皙粉嫩,此刻她手心的肌肤还贴在他唇上,倒是温温的,软软的。
赵祯眨了眨眼睛,望着与他近在咫尺的舒窈,脸色倏然一下变得通红。
肌肤相贴,体温相触,她身上那一股淡淡的香味就萦绕在他鼻息间,让他一时错愕愣怔,全然忘了接下来该有的动作。
事出突然,呆怔的不止有赵祯,还有后知后觉的舒窈。
回过神来,舒窈一下缩回手,像被烫伤一样将手掩在袖中,背转过身,尴尬地不知该如何面对赵祯。
此刻,她只觉心中无限疲累。不光是因为适才那个动作引起的后续反应,还有她即将面对的那场争执的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