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醒了,问道:“太太觉得如何?”
他的声音飘渺虚幻,并未在于桑耳边驻足一息。
这一次,魏夫人也在,她轻声问了大夫:“四太太如何了?为何流了这般多的血?”
那大夫面色颇为凝重:“四太太小产后,没及时用止血药,恐怕是伤了根本了。”
“伤了根本?”魏夫人神色一凛,又问:“大夫什么意思?”
那大夫斟酌了一息,道:“四太太这般,恐怕仔细调养个三五年,才能再有子嗣了。”
那大夫说完,兀自摇了头。魏夫人眉头紧锁,脸色沉了下来。
大夫开了药,走了。魏夫人看着于桑那稚嫩的脸蛋,想起自己年轻时受过的苦,心中也不由升起一丝怜惜。她终究还小,经了这件事,也才算真正长大了。
可怜惜归怜惜,事关魏家的子嗣,她却不能心慈手软了。
魏博良送了大夫回来,来到门前,正听见自己母亲冷清的声音。
“四媳妇,子嗣不是小事。你自家做个决断吧。”
魏博良推门的手停在那里,顿了一下,只听于桑沙哑的声音弱弱地,却好不犹豫地道:“将追云开了脸便是。”
魏夫人点了头,嘱咐了她一句“好生修养”,便起身离开了。
走到门边,一眼就瞧见了目光怔怔的魏博良。
“良儿?”魏夫人喊他。
经她一喊,魏博良回过了神,开口便道:“娘,不用为我费心了,我并不需要妾室。”
魏夫人一听,便沉了脸。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魏博良又道:“爹和二哥早就与我说起曲阜的杏坛书院,我准备下月便起身前往。”
☆、第四十八章 三字经
魏夫人叹气摇头地走了,魏博良掀开帘子,进到了房里,他身上带来的一股凉意,也未曾让于桑抬眼多看他一眼。
“我竟从不晓得,你如此贤良。”魏博良轻声说道,语气里掺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嘲讽。
于桑好似没听见般,仍旧直愣愣地盯着床上百子千孙的雕花,不言不语。
魏博良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看着她,渐渐敛去了眼光中的波涛:“你好自休养吧。”
消息传到木鱼胡同的时候,已是第二日了。原该贵如油的春雨,好似一文不值般一泻而下,打在地上,劈啪作响。
程氏拉着于小灵刚要从正院离开的时候,廖氏身边的蕙其急匆匆跑了过来,也不知是雨水打湿了她的脸,还是滚烫的泪珠。只听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廖氏道:“魏家的人来了,说是咱家姑奶奶……小产了。”
“你说什么?!”廖氏拍案而起,起的猛了,差点栽在地上。
于小灵惊得眉毛一跳,于桑这是……出事了?
不过,只要于桑性命无忧,也就没她于小灵什么事。于小灵随着程氏回去了,于清杨却被廖氏叫着,一道去了魏家。
下晌,廖氏回来了,还把于桑也带了回来,美其名曰:休养。
事情传到于小灵耳朵里边的时候,只剩下唏嘘一片了。
“啧啧,咱们姑奶奶整日里心高气傲的,这下被人收拾了吧。似太太您这般的慈和人,满京城也找不出几个。啧啧。”魏嬷嬷嘴巴“啧”个不停,说着于桑的事。
因而于小灵醒了,又闭了眼装睡。
“唉,好歹也是妇人家的第一胎,她们怎么下得去手。作孽呀。”程氏叹道。
“谁说不是?人家可都厉害着呢,看把姑奶奶害的,偏偏一个把柄都抓不住,姑奶奶只能打掉牙和血吞。不过姑奶奶也真是聪明过了头,自己去翻医书,这出了事,可不得自己背着……”
魏嬷嬷和程氏就着这个话题说了半晌,于小灵这厢,我听了个明明白白。
于桑,果然是被人算计了。
这算不算,聪明反被聪明误呢?
于小灵也禁不住对她的遭遇撇了嘴,这做人,是不是糊涂点好呢?就像程氏?吃点小亏也就算了?
可程氏也是命好,进了于家,廖氏和崔氏都没什么大本事,所以她才过的清泰,若是也似于桑般进了魏家那样的人家,估计还是会白白葬送了一条小命吧。
这个问题很是深邃,于小灵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反正这会儿她才六岁,再思索几年,也许就有答案了。
正当于小灵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的时候,于秉祖却发了话。
“……灵儿活泼好动,又爱逗乐,该多去陪陪她姑姑才是。”
活泼好动,她并没有什么异议,不过爱逗乐这一条,不知她祖父是怎么得出的结论呢?
且不管于秉祖如何觉得她爱逗乐,于小灵这个差事却是卸不了了,她只好每日上晌下晌,去于桑那里点丁点卯,与她凑些乐子。
约莫过了半月有余,于桑的身子便好了很多,日常里也能在院子走来走去。可精神还是那般萎靡不振,于小灵看在她可怜巴巴的份上,也试着使劲浑身解数博她一笑,可收效甚微。
如此,于小灵也不勉强了。近日便在于桑的归芜院里背起《三字经》,也算完成于秉祖交给她的差事了。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苟燕山,有益方……”
有小丫鬟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往于桑房里去了。于小灵竖了耳朵,隐约听见了“姑爷”二字。
魏博良?
想起这个,于小灵忽然觉得好似从于桑回来就没见他来过,而在于桑这里,也没听见过有关魏博良的事?
这少年夫妻,难道因为一个三月不到的胎儿,闹翻了?
那于桑岂不是更惨了?丢了孩子,还失了丈夫的欢心?
于小灵压下满腹狐疑,又摇头晃脑地背起了《三字经》。
“……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
“姑爷来了。”
这回,门前的小丫鬟通禀完,于小灵便听见了男子稳健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来,正瞧见好久不见的姑父,魏博良。
“灵儿也在?背《三字经》呢?”魏博良见她乖巧地朝自己行礼,走过来摸了摸于小灵额前的碎发。
于小灵抬头看他,却见他神色仍然温润,可整个人却比之前还要显得文弱,眼窝深陷,眉间一抹清愁不散。
她想不明白,却不耽误嘴上已是说道:“姑姑在房里等着姑父呢。”
魏博良闻言,冲她点了点头,抬脚迈向了于桑房中。
于桑坐在书案旁,听着魏博良进到了房中,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来了。”
魏博良“嗯”了一声,眼中似是有什么波动了一瞬,又消散了去。
“你身子可大好了?”
“大好提不上,不那么破碎了吧。”于桑讽刺地轻笑一声,回答了他。
房内忽的静了下来,二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儿,魏博良才叹了口气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明日,便要出发往曲阜去了。”
约莫是觉得有些话还是一次说完的好,魏博良又道:“你……若是不愿回去,先在娘家住了吧。我已经同娘说了,娘也答应了。”
他这话,终于又引得于桑抬头看了他一次,这一次,于桑眼中闪过了一丝复色的颜色。
不过,她还是沉默不语。
魏博良叹了口气,缓缓低下头去:我……许是过年才能回来了,你好生休养吧。”
他说完,抿了嘴,转身迈出了屋子。而于桑至始至终,也没在多说一句。
于小灵没捞得着听壁,颇有几分不满,转眼就见魏博良出了屋子,又十分意外。
不过魏博良却走到她身前时,顿了脚步弯腰对她说道:“灵儿要好好陪陪你姑姑才是。”
于小灵一听,连忙顺势问道:“姑父怎地不陪姑姑?”
魏博良听了她的话,有一息的出神,随后微微弯了嘴角,脸上现出一分苦笑:“你姑姑,并不需要我陪。”
魏博良落了话音,便直起身子,离开了归芜院。
☆、第四十九章 奶泡泡
树影摇摇晃晃地随风摆动,在于小灵脸上忽明忽暗地跳动,带来一丝天然灵气,才不显得归芜院里清冷寂寥。
于小灵盯着魏博良的背影出了神。
看样于桑,伤了她夫君的心。
她还记得在驰风楼里,于桑脸颊升起的两朵红云。那时候,魏博良还是她幻想的良人,可他们如今在一起了,怎么全都变了呢?
凡人的姻缘,让于小灵眼前一片混沌,她不懂,也没有资格评判。可她一直觉得,于桑应该是个聪明人,可这个聪明人,却好像办了一件糊涂事。
于桑在于家一直住到了六月初,然而她到底是嫁了人的女儿,即便丈夫不在,也该回到魏家伺候公婆。
廖氏舍不得,不过她说了不算,于秉祖发了话,让于清杨送了于桑回去。
于桑哭了,可是泪水不能挽留她的脚步,她还是要走,没有退路。于秉祖没有见她。于小灵约莫知道,祖父不能也不敢见到他女儿,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女儿,可他也无力留住她。
于桑来了又走了,给于家的暮春和初夏留下了忧伤和凄清的风,直到六月中旬的最后一日,程氏的阵痛,将于家的人重新拉了回来。
正房进进出出的人,一个个抿着嘴,绷着脸,脚下生风。
于小灵被于清杨紧紧抱在怀里,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起当年程氏生产于霁和她的过程。
他的絮絮叨叨并没让他缓和下来,反而程氏的一声声呼痛,使得他面目越发焦灼。
许是被他紧张的状态感染到,这样的情绪也有些漫上于小灵的心头,于小灵不耐,从他怀里揉搓了下来。
女人生产不都是如此么,何况程氏已经有两胎的经验了,再不济,大不了她动用些灵力助她一臂之力便是。
可眼下,程氏才疼了两个时辰,还不到时候。
于霁下了学也快步跑了过来,听见程氏的呼声,也是一脸紧张。他见于小灵在,连忙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紧紧攥着:“妹妹别怕,当初娘生你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于小灵失笑,回头看了他一眼:“娘生我的时候,哥哥不才两岁么?那会儿的事体,如今还记得呢?”
一句话说的于霁小脸一红:“……嗯……听魏嬷嬷说的……”
见他这般,于小灵又是想笑。小孩子家家的,自己心里怕得要命,还来安慰妹妹,倒是个很不错的哥哥呢。
这样想着,于霁手里的冷汗把她的手弄得黏糊糊的,她也甚不在意了。
穆大夫又来看了一回,只道是全无不妥,约莫下晌胎儿就能出来了。
于清杨听着,放心不少,赶紧引了穆大夫去厅里奉茶。
于小灵一旁瞧着,忽然想起一桩事大来。
她这场转世,若想死后下了黄泉,到阎王爷那里将她此事说个清楚,也要有替凡人传宗接代这一项的。
这传宗接代,可不就是生孩子么?
忽的神色一凛,想到青潭与她说,身上的灵力只剩一成了,心中紧了起来。
女子生产可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若她没能顺利诞下子嗣,这转世也就不成了,为了不发生这种状况,剩下的这一成灵力,立马就至关重要起来了。
于小灵想的有些口干舌燥,喝了两杯茶下肚,才稳住了心神。
如今说那些还为时尚早,只要她好好保住灵力,莫再动用也就是了。
下晌廖氏也亲自过来坐镇了,程家听说,也派了个有经验的婆子过来相助。于小灵默默祈祷程氏可以顺利生产,并不需要自己再使了灵力助她。
约莫她这个祈祷很是诚恳,申正二刻,一声响亮的啼哭让于小灵精神一振,她冲出屋子,正听到逢春掀了笑帘子出来,朝于清杨贺喜:“恭喜二爷,喜得麟儿,母子平安!”
竟是个男孩?!
于小灵大呼善哉,这孩子,竟是为程氏的地位扳回了一局。
相互制衡才好,不然,于小灵都觉得地下不稳了。
她笑靥如花,拉了于清杨的衣袖:“爹爹要给弟弟取个什么名字?”
于清杨本就欣喜若狂,见着女儿俏皮的神思,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忽的想到了什么,于清杨忽然大笑起来:“总之不能叫什么鱼尾、鱼目的。你个小促狭鬼!”
于小灵也跟着笑,谁叫他们家这个姓氏,和鱼又解不开的缘分呢?
过了三日,于小灵这个刚睁开眼的弟弟,便有了大名,于霆。
于小灵虽不知是哪个字,可听起来至少是这么回事,比着大伯家的“鱼鳞”强多了。
她如今卸了逗乐于桑的差事,便一门心思扑到了小于霆身上。眼看着他睁开眼睛,吐奶泡泡,小嘴咕哝着玩,小胳膊小腿儿有劲儿地动来动去,似藕节般可爱,于小灵也不觉得炎炎夏日有多么暑热难耐了。
尽管还是泡在水里更加舒服,可她却也慢慢地能适应酷暑下的热风了。
不过这样舒心的日子,一晃到了八月便要嘎然而止了,因为她,要进学了。
这大半年来,她见着于小霏的时日屈指可数。只知道她从潭柘寺回来,人便恍恍惚惚地,直到后来过完年日见好转,旁人再提起她两个月前的事体,却全不记得了。
崔氏最初,也是怕她似于小灵一般,把所有事都抛在了脑后,可再仔细一问,旁的事都还记得,唯独上潭柘寺进香那前后十多天的事,于小霏摇头说不知。
崔氏和廖氏大喜过望,直说佛祖慈悲,饶恕了于小霏不敬之罪。为着这个,廖氏还吃了满满一个月的素,感谢佛祖的大恩大德。
于小灵听说了,也觉得比如很好。她可不想于小霏再用什么奇怪的眼神看她,说她是个妖怪,或者对她避如蛇蝎,她只想当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平平安安地把日子过完。
窦先生的诗书礼仪,还有一位专程请来的王娘子的琴乐,外加上廖氏拨来了汪嬷嬷教些女红针凿,三门课业齐头并进,使得于小灵每日忙的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