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七抬头望了望空中明月,站了起来,伸手整了整自己的袖口答非所问道:“时辰不早,早些就寝吧。”
说着自己脚步轻抬,步出了院子走了。
夜阑人静。
谢飞昂看了半天玉七走路的背影,直到他出了院落,才眉间往中心聚拢,朝庄少容轻声道:“庄小六,你绝不觉得……你玉七哥的世俗之气越来越淡薄了?”
“什么?”庄六半分不解,“你说什么,世俗之气?那是什么东西?”
谢飞昂道:“就是七皇子越来越出尘,越发如谪仙了。”
“那是,我玉七哥可是多少京城贵女眼中的情郎,自然出尘如谪仙。”庄小六满脸骄傲。
“情郎个鬼!”谢飞昂觉得自己完全是在鸡同鸭讲。
他又往那边玉七走掉的方向看了看。
刚才的少年紫衣青带,头发漆黑泛蓝,连走路的姿势都如同仙人乘风而去一样。
明明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可是这样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言却不带尘俗之气。
这,这说好听了是谪仙。说难听了,可不就越来越如鬼魅!
哪里有人活在尘俗之中,却不带尘俗之气的?就连当今皇上也是个有脾气的有情欲的九五之尊!
夜空星辰明亮。
玉七独自站在窗前望天,抬头。
想到的是刚才院中听到的季六姑娘五音不全唱出来的词曲。
我醉,一片朦胧,恩和怨,是幻是空,
我醒,一场春梦,生与死,一切成空。
那他一朝醒来,重回十五年纪,到底是幻、是真?
还是他之前争权夺位,死在弱冠之年,是一场春秋大梦?
他明明、明明记得,他死的那天,天寒如冬,六月若飞霜。
那样的……死不瞑目。
再抬首看了看那星空一眼,玉七唤了一声,“席善。”
席善从外院进来,见玉七负手立在窗前,半跪行礼:“七爷有何吩咐。”
“准备一份厚礼,明日去季家庄子里头代庄六少陪个歉礼,就说我们院子的猫吓到季六姑娘了。”玉七不转身,吩咐过后,就道,“下去吧。”
“是。”席善应了一声,抬头再看玉七一眼,退了出来。
连他都觉得自家的七爷自半月前的一晚醒来之后,举止就越来越难以琢磨,仿佛有很大的心事。
季家农庄院上房。
季云流让顾嬷嬷回了屋,便让红巧更衣就寝。
站在床几上,她临高低头看在底下替自己脱衣的红巧。
圆脸圆眼,厚唇高鼻,是张忠心耿耿的脸。
但眉毛与手指粗短,走路姿态不稳,却又是个愚忠之人。
愚忠之人可供差遣,而担不起什么大任,沉不住什么大气,更有甚者,还会拖累主家之人。
红巧这样的人若在高门大户中,怕是很难安身立命。
季云流的目光从红巧脸上转首到红烛明亮的绢丝灯罩上,从胸口呼出一口气。
以她的疏懒性子,天道为何要让她重活在这样一户关系复杂的人家呢?
小门小户的人口简单、自己丰衣足食,不是挺好么?勾心斗角什么的,她最讨厌了。
第六章 遥遥相看
第二日一早,季家庄子里迎来个挑夫与一个嬷嬷。
那嬷嬷见到顾嬷嬷,笑容如花展,脸上褶子全挤在一起:“对不住,对不住,我家少爷说,昨夜我家的猫儿惊到贵府姑娘,今儿我家少爷特意让我来向贵夫姑娘赔礼的!”
顾嬷嬷虽然吃惊一只猫儿跳墙还要抬着大担子东西来赔礼的人家,到底也是见过些人情世事的嬷嬷,笑着客套了一下,不动声色的与那嬷嬷打探起隔壁院落的主人来。
顾嬷嬷为了哨探,出手大方,直接塞了五两银子的荷包,却见那嬷嬷笑容妍妍收下后模凌两可的道了一句:我家少爷啊,只是路过此地,今日就会离开往紫霞山上听道法的京城人士。
“往紫霞山上听道法的京城人?哎呦!”顾嬷嬷想了想,一拍腿就往后院奔去。
紫霞山上的紫霞观乃皇家道观,一年大开一次观门。
其中皇家名门的命妇与勋贵子弟都会去听这道法大会,以得赐福。
但这日子一年里却没有个讲究,皆是由紫霞观的道长秦羽人观星择的吉日。
由于季家那边有人来相告过让季云流跟着一起去,顾嬷嬷虽知道会是这几日前后,却不知道具体是哪个日子。
如今听隔壁嬷嬷传来的意思,可不就是今天或明天了?!
顾嬷嬷跑到上房没有找到季云流,又往厨房绕,果然在厨房找到正在裹面粉的六姑娘。
“姑娘姑娘,使不得使不得,你这副模样该如何是好!”顾嬷嬷看着不止身上连脸上都一层白的人,抖着唇道,“红巧赶快去帮小姐沐浴换身衣裳。”
搀着季云流,顾嬷嬷又急道:“小祖宗!指不定待会儿季家人就路过我们庄子带你上紫霞山了,你这个模样让季老夫人看到可不得了,还不让她老人家气得让你永远待在这里,不让你回季家了!”
“嬷嬷放宽心,季老夫人最快也要明儿才到这里。”季云流把手中的面粉捏出一个圆形,又擀出了一个薄饼来,“红巧,帮我下锅呀!诶,不要油,只要烧热了锅就好……”
“季老夫人明儿才到这里?”顾嬷嬷分外不解,“六姑娘怎么知道这事?”
季云流在锅壁上贴上梅菜饼,朝着顾嬷嬷露齿一笑:“猜的。”
开阳星还要暗三天才能亮出来,之后七政星才能一齐明亮,可不就要再等几天才是所谓的良辰吉日么。
不过,会观星这种高技术的事情,我怎么会告诉你呢?!
季云流的两个字差点让顾嬷嬷双膝一曲,跪到地上去:“六姑娘!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您居然还有心思同我说笑!季老夫人上紫霞山这事,我们可一件都错不得!”
说着,就拉着她往后院上房去,“赶紧赶紧,红巧你可不要再倒腾那面团儿了,扶着姑娘去上房收拾收拾!”
庄子实在小,前院通后院连上房。
这边为了给季云流居住,特意整修过一遍,前院的土墙被推倒重砌了砖墙,那墙上还有几处扇形窗口以显示院子的精巧。
三人出了厨房正从前院绕后院时,隔壁院落的三个公子爷也正启程往山上而去。
“姑娘,你到了紫霞山上时也要收敛下这……”顾嬷嬷见季云流脸上身上没有一处能见人,忍不住小声低语提醒了一声,“这张爱吃的嘴。”
许是那半个月的风寒忌口实在让自家姑娘饿慌过头了,只短短两天,季云流的胃口犹如猛虎下山一般势不可挡,让顾嬷嬷刮目相看,越看越慌!
这样的胃口要到了季老夫人面前,到了季家,让人看见了还不是妥妥的把柄!
红巧低低笑道:“姑娘最近胃口确实大好。”
由于太能吃被嫌弃,季云流略感无奈:“好,我到了紫霞山一定谨记嬷嬷的话,管住嘴,少吃。”
若还是青菜豆腐,她保证明年的今天,季六坟前草已高三丈!
我死给你看!
顾嬷嬷想了想她的话,总觉得哪里还是有不妥。
只到紫霞山上少吃?
还未想出来,就听得墙外传来马蹄声。
此地离京城颇远,外头安静下,马蹄声格外清晰。
之前因从隔壁嬷嬷套出来的话语,让顾嬷嬷匆匆往扇形窗外望了过去,想瞧一瞧那些京城来的人士。
昨夜那少年滚落在地的情形,让红巧也连忙转首好奇瞧了去,想瞧瞧滚地的不雅少年在不在其中。
季云流顺着两人目光望去。
墙外扇形窗后,三名少年身骑纯血马,居高临下,也正以打量的目光向扇形窗内望来。
阳光烂漫,一阵春风拂过,窗中石雕都荡漾出一丝颜色。
空气五彩斑斓。
玉珩坐在马上,一手握着马缰绳,一手拿着镶宝石马鞭,眼眶中漆黑黑的眼珠子一望,就一眼望到了院中的季云流。
翦水乌眸,四目相视。
两人隔着院墙,通过那扇小窗,遥遥相看。
季云流嘴角轻开,弯了眼角,细细笑了。
好一个通身都紫气环绕的少年郎!
玉珩眼一顿,还未收敛起,只一眼,院外院内两行人,如春风拂面般错身而过。
“诶!中间那人便是季家六姑娘?”走出一些距离之后,谢飞昂第一个出了声,“虽然半张脸都被面粉裹着,但也能看出这季六姑娘真是容颜妍丽非常……”
“谢飞昂!”庄六出声阻止了他,“收起你口不择言的嘴!”
出了他家姐的事情,见了这一个月来家中人为他姐姐烦恼如丝,嫡姐每天以泪洗面,他也跟着一月明白,女子名节的重要性。
他们在马上能居高从窗口看到里面院子中的季六姑娘,但在马下的小厮与护卫却是不能的,虽说带出来的小厮都是自己信得过之人,却也不能当着众人面这般讨论人家未出阁的姑娘!
“庄小六,才昨夜一面,你对人家还真上心!”谢飞昂继续口无遮拦,“不如你让世子夫人派人去季家提亲好了。”
“谢三,光天白日,你不要信口乱言!”庄六急了,“小心在这里我就揍你一顿!”
第七章 原来如此
玉七行在两人后头,不言不语,微垂了首,覆盖下眼皮来。
上一世,他死在弱冠之年。
那一世,他在各种宴席、各种地方中见过各式大家闺秀、小家碧玉。
他乃当今皇帝第七子,那些人见他,或面露羞涩,或眼露柔情,或嘴泄惧怕之意……百态模样皆已看过。
就算有人因不知他身份与他坦然对望,也绝不会这样的……这样的是一种‘明白了’的表情。
那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中,无羞涩、无柔情、无惧怕,似乎只有‘原来如此’的顿悟模样。
是了,季家六姑娘那一眼根本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看一件猜测已久的货物。
那货物终于得见,于是她满意而笑。
是什么缘由,让一个深闺女子见男子能坦荡荡露笑,并且眼中是‘原来如此’的光景?
玉七再次侧首瞧了砖墙的庄子一眼,面无表情的抬首驾马往前而去。
季六,希望紫霞山能再见。
进了上房,红巧低首小声了一句:“嬷嬷,刚才那一行人马就是隔壁院落的吗?”
顾嬷嬷满腔心思在季老夫人过来带季云流上紫霞山的事情上,看见那三个京城人士全是少年,也不再关心这些,挥手道:“是与不是都关我们的事儿,你赶快让去备好衣服,再让厨房送水来。”
厨房很快送来水,红巧在一旁伺候了季云流沐浴。
她边帮季云流擦背边回想道:“姑娘,昨夜翻墙的那人就是刚才的马上之人。”
那一眼,其他人她都没有看清楚,唯独庄六可是清清楚楚看全了,就是昨天翻墙的小贼!
“嗯。”季云流趴在木桶边缘,轻声相应。
“姑娘。”红巧再次出声,“昨夜那人来翻墙,是不是会有什么其他的事情?”
今早隔壁那嬷嬷过来赔礼的事情,就算她在厨房陪着季云流倒腾那梅菜饼,也是知道来龙去脉的。
庄子就这么大,一个端茶婆子传个话来,还不全都知道的事情。
能上紫霞山的京城人士非富即贵,不是有什么特殊事情,那少年何须半夜爬墙,还掉落在自家后院之中?
季云流眼皮也没抬,笑了一声,“我也不甚清楚。”
她只是个看相算命择风水位的神棍,又不是通晓一切的神仙,昨夜那小少年翻墙的事情,与她何干。
不过却没想到,那通身紫气环绕的隔壁贵人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而已。
鼻梁高起,貌端神静,面色白如凝脂,眉长过眼,那少年端的是一张惹人嫉妒的极贵富之相。
只可惜那嘴,寒冷而薄,是个要早亡的命。
身带紫气却是病龙之相,可惜可惜。
但那少年的这些命相与她又有何相干呢?!
不相干不相干。
惩奸除恶,锦绣前程,这一世,她全都没有兴趣。
顾嬷嬷与红巧从头到脚毫无遗漏的把季云流一番打扮,思思念念等了许久,到底没有迎来季家老夫人。
过了晌午,罗宁还真把昨天顾嬷嬷吩咐的肥鸭送来了。
鸭肥肉实,膘肥体胖,是只绝世好鸭!
季云流看着那鸭子,眼中精光闪现,大喜:“嬷嬷,我们来闷炉烤鸭!”
顾嬷嬷看着身穿藕荷色绸缎衣袍,容貌恍若神仙中人,神情却如市井贪吃小民的季云流,悲在胸口难开,只觉死路一条。
苍天噢,这可如何是好噢!
这样的小娘子要送到季老夫人面前,还不是鲤鱼下油锅——死透了!
玉七与庄六、谢三驾着马,一行人午后就到了紫霞山山脚。
紫霞山平日里还有一些村野乡夫在山脚摆摊为生,有些世俗热闹之气,这几日已经被驱散的一人都不剩,整座山中只剩花柳山水幽静空旷,鸟声、猿啼声,声声不绝。
“紫霞山历来说是道家成仙之地,这景色还真是不错。”庄六四周转首张望,十分满意,“果然是个地灵人杰,能让人离境坐忘。”
“那是,”谢飞昂应道,“也不看看朝廷每年给紫霞观拨下多少银两,再看看每年那些夫人小娘子来的香礼问卦占卜钱,金山银山都能堆出来,更何况这种树的紫霞山,再堆它个十座都没问题!”
庄六鄙夷他:“谢三,别满脑子都是银钱银钱的铜臭之物,谢家门第清贵也是百年世家,你怎么跟下九流商户一样,脑中全是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一身铜臭。”
“嘿!我满脑子是不入流之物?我一身铜臭?”谢飞昂指着自己的脸,眉间往上翘,声音直接高上去道,“哪天等你缺银钱了,你就知道这银钱的重要了!你有那清风明月的骨风,过几年,有本事你去娶个一担嫁妆都抬不出来的农家小娘子看看,看你阿娘同意不!你要是觉得我一身铜臭,你用银子扔死我呀!明儿,我就叫人拿箩筐来接你庄家的银子!不要怕我谢府没箩筐,我就怕你舍不得那得你口中的铜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