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着也没错,皇上是南平公主所生,身上流着南平王族的血脉,即便是不偏不倚,也有人会觉得他向着南平,二十年前的事翻出来,就更容易引起闲话了。
可这并不是保不保身的问题,隐瞒实情本就是错,杀人放火更是不对,这两件得分开来看。
太后看着儿子,嘴角微动了动:“灏儿你是觉得,皇上不该查这件事。”
“自然是不该查,这与流言蜚语又有不同,南平看大晋是有亡国之仇。”纪灏捏着杯子缓缓转动着,“不过儿臣想,皇上是肯定会查的。”
屋子内安静了下来,太后心中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来,总觉得灏儿这番话有些不对劲。
很快的,纪灏所说的话应验了。
皇上并没有等孔令晟和郭大人从南平回来再做决定,而是很快对这件事展开了调查。
腊八过后没几日,九庄那儿傅阁老还未出丧,与王国公几位交好的大人都遭受了盘问,首当其中的就是与王国公一同去过南平的刘大人,他可是全程参与了南平的事,也是和王国公一同回的阜阳城,要说熟悉,没有人比他更熟知南平发生的事。
刘大人被盘问之后,紧接着就是还有几个官员,其中有两个年纪大的,早就已经致仕,还是由家人搀扶着到了刑部接受询问。
唯独就是当年主要负责的王国公还没被传召,照样是上朝,朝堂之上皇上也没有问起来,这让王国公十分的不好过。
对王国公来说就是那样的感觉,明明知道皇上在查这件事,身边相关的人都接受了巡查盘问,唯独将自己给落下了,说漏下肯定不可能,那最有可能的,便是还有更厉害的在等着他。
如此想着,王国公茶不思饭不香,平日里最喜欢酌上两口的爱好也觉得乏味无比,每天上朝时心情是战战兢兢的,下了朝也不得安宁,担心随时有人会上门来传召。
几天下来,瘦了一圈后,整个人显得更矮小了。
这样到了近二十时,阜阳城中新年的气氛越来越浓郁,各个书堂学府都放了假,孩子们多了,放鞭炮的人也多了,巷弄内时不时会传来鞭炮声。
小年将至,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祭灶,就在二十二这天,刑部那儿常大人亲自到了王国公府,将王国公请进了宫。
南平的事其实不难查,事实当头,要么不去碰,二十年过去,知道的人越来越少,没人提起,谁也不会去追究这么一段过往,毕竟这是大晋,谁也不会多管一个亡国了的地方。
或者再过个二十年,连王国公他们都过世了,那就更没人会提起来。
可偏偏就有人挑了这件事,往下查,当初跟着先帝御驾亲征过的人,留在南平的官员,还有一些士兵将领。
人数一多,说辞很难统一,单是王国公一个人能将这件事说清楚,加上刘大人他们也没什么问题,可连那些士兵将领也算的话,这么多人问下来,说辞可都不一样了,有人说放火的是那些南平官员,还有人说不知道谁放的火,自己着起来的,更有人说,这火不是他放的。
如此再在刑部由常大人审问,将那些不同说辞的再审了一遍,梳理出结果后呈递到宫中,如此来回忙了半个多月,最后才传召了王国公。
乾清宫里有些冷,虽说添了暖盆,但殿内空阔,地上的青石板又没有铺了毯子,站的久一些都会觉得有瑟冷感,更何况跪在地上。
王国公跪在那儿,手放在青石板上,冻的有些僵。
在他旁边跪着的是刘大人,再过去是张大人,后头跪着几个将士,有些眼熟,是当初留在南平的,官职不大,回来后又没有多少交往,知道的事情少,也被传召进宫了,再后面跪着的王国公更是不认得了,都是些士兵。
纪凛坐在那儿,看着底下跪着的这些人,先看向刘大人:“刘大人,你说当时你曾上前劝说谢岐等人,劝他们归顺大晋,却反被他们所伤,险些丢了性命,你可还记得你说了什么?”
刘大人跪着也觉得有些冷,他之前还被传去刑部问过话,如今皇上问的话和刑部尚书问的一样,说辞自然也一样,否则岂不是自己打了脸,于是他一面想着之前说的,谨慎道:“回皇上的话,臣是曾劝说谢大人他们归顺大晋,只要他们愿意,之前的事先皇也会既往不咎,先皇是惜才之人,不会再对他们做什么,更何况南平公主身怀六甲,更是不希望看到他们如此。”
刘大人说完后自己还好好寻思了一番,没有出什么错,悬着的心微微放下,看了一旁王国公一眼,在刑部时他可什么都没招。
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刘大人的视线王国公自然接受到了,到此刻为止,尽管心中是有担心,王国公还是没有把事情想的太严重,毕竟人都烧死了。
纪凛没有再问刘大人,而是看向跪在后头的一个不起眼的中年男子:“包围王宫时,你当时身在何处?”
“回皇上的话,末将在南平王宫内,当时就在护在刘大人身旁。”
刘大人忍不住回头看,也莫怪他没认出来,这是当初驻守南平的士兵,回来之后驻守城门,升了两阶,如今人到中年,早没了昔日的模样。
“起冲突时,刘大人可有劝过他们?”
“回皇上的话,刘大人劝过他们。”
“劝了些什么。”
“刘大人劝他们老实放下武器投降,他们这样犯上作乱是大逆不道,上奏到阜阳城,先帝也不会饶了他们,现在若是归顺,也许还能留一条性命。”
将士的声音很洪亮,这番话在殿中回响起来后,刘大人的脸当下就绿了,他提起一口气要斥责,那将士又提了一句:“他还威胁那些人,若不投降,南平公主也会被先帝定罪,到那时候,她腹中的孩子也活不了。”
刘大人也顾不得他了,忙跪着反驳:“皇上,臣不会说这样的话,更不会拿皇嗣威胁他们!”
纪凛也没有一棍子打死,而是有问了几个士兵,这些有的年纪大了早早解甲归田,有些还在阜阳城里当差,因为过去也仅是去驻守了南平没有太大的功绩,如今也就比以前高了几阶而已,放到将士堆里也很不起眼,刘大人自然不会认得。
连着问了四个人,他们都是当时包围时在王国公和刘大人身旁的士兵,说辞有细微的差别,时间久了也不能完全记得,大致的意思都是一样的,说刘大人好言相劝,不如说他是威胁。
刘大人跪不住了,现在是四个,再多来一些人也是一样的,他自己说了什么能不清楚么。
殿内安静了下来,正当刘大人战战兢兢时,纪凛开口:“刘大人,他们所言可是属实?”
“回皇上的话,臣,臣……不记得了。”刘大人干脆是低下头去,“臣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这样的话。”
纪凛却很是能理解的替他接了话:“其实刘大人那样说也无妨,毕竟那些南平官员难劝服,好话说尽之后,威胁一二也未尝不可,要不然的话,他们更难听得进去。”
刘大人的头垂的更低了,他若还听不出另一层意思,那他这么多年的官也白当了,皇上是在说他不据实以报,这的确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威胁就威胁了,可他偏说没有,这边让那些个士兵抖出来。
最为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话,他完全是乱了头绪,不知道该怎么说。
可皇上的问话不会停,问的都是刑部尚书当初问过的问题,没给喘息和思考的机会,刘大人第一反应说出来的,和刑部回答的一致,毕竟是许多年前就归顺好的说辞,都刻在脑子里了。
但他每回答一句,皇上都要从后头那些人中挑人出来回答,大都是跟在他身旁的驻守士兵,令他头疼不已的是,他们说出来的都和自己的不一样。
问了有五六个问题后,刘大人开始乱了阵脚。
王国公发现了他的异常,扭头看去,刘大人的整张脸都涨的通红,额头上的汗都流到脸上了,还往地上滴,撑在地上的手还在发抖,神情十分的不对劲,随时要崩溃的样子。
王国公心中暗道不好。
纪凛不是没有看到刘大人的身子在发颤,翻了下眼前的卷宗后,扫了眼上面的字,开口问:“傅阁老回阜阳城复命,你与王国公前去找谢岐他们,在内起了争执,你们当时说了些什么。”
刘大人还没从刚刚的问题中反应过来,浑浑噩噩着,王国公却是一下就反应过来了,皇上这是要套话,于是他急急开口道:“皇上,当时我与刘大人前去王宫,是想劝说谢大人他们归顺,南平公主已经有了身孕,若是想南平公主和她腹中的孩子在大晋过的好一些,他们也不该如此,可谁知这些人不但不听劝,还辱骂先帝和大晋,说的话极尽难听,还诅咒南平公主腹中的孩子,我与刘大人气不过,便和他们争执了几句,还动了手。”
王国公说完,还向刘大人看去,试图将自己说的话传达给他,可刘大人只掀了下眼睛,反应并不大。
王国公又不能冲过去狠狠摇醒他,只能跪在那儿干着急,这人怎么关键时刻这样了!
纪凛便问:“刘大人,王国公所言可属实?”
刘大人这才有了反应,却还是那句话:“回皇上的话,臣不记得了。”
王国公是不能理解刘大人为什么变成这样子了,皇上才问了几句就变成这样,即便是难熬也不该垮的这么快,可身后几个与刘大人一样经历过刑部常大人审讯的官员却是能够感同身受。
一样的问题,常大人问的时候,轮了一圈后会再重头问一遍,继而打乱了问题的顺序再问,如此算起来能折腾上三四回,等放人出刑部后,整个人就像是经历了应试一般,脑子都涨疼,现在殿上皇上的问法更狠,刘大人回答一个就再问其他人来推翻刘大人所说的,一个两个也就罢了,每个都是如此,直接将刘大人问到怀疑人生,招架不住。
“不记得了,那朕替你回答。”殿内安静了会儿,皇上的声音骤然凌厉,“你威胁谢岐等人,倘若他们不肯归顺,让那些百姓不再闹事,南平公主在大晋王宫中的日子就不会好过,是不是!”
刘大人蓦地抬头,眼神有些散。
不知道什么时候撤掉的暖盆,殿内变得很冷,这么跪着,人麻木的时候,精神也跟着迟钝麻木,刘大人听到那句居心叵测时猛地震醒过来,辩解道:“皇上,臣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谢岐他们不肯听从,你便拿南平公主腹中的孩子做要挟,要求他们签下请愿书,自请贬为贱民,留在南平不来阜阳城,是不是!”
刘大人浑身一震:“皇上,臣没有,这话不是臣说的!”
纪凛眼神一厉:“你们起争执之后,你还辱骂了南平的王和王后,觉得这些人也应该和他们一样在王宫中自缢身亡,逼迫他们要把这些人赶尽杀绝!”
“不,皇上,臣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臣冤枉!”
纪凛站了起来,拿起镇石往桌上狠狠一敲,震的所有人心都跟着一抖:“不是你说的,那是谁说的!”
王国公急着抬起头,可他哪里还有机会去阻拦,刘大人跪着朝皇上那儿奔去,浑身颤抖着交代:“是王国公,这些话是王国公说的,是王国公威胁了他们,要他们签下请愿书。”
纪凛居高临下看着他,人被逼到绝境时,求生欲会占据理智,脑海中混沌一片了,说出口的话就都是下意识的,不经过思考,全是实话:“包围南平王宫之后,是谁纵的火?”
刘大人是半分犹豫都没有:“是王国公,是王国公命人在关押他们的屋外纵火。”
膝下冰凉,王国公整个人一瘫,犹如被当头浇下一盆冰水,从头到脚的冻冷。
纪凛也没有单听刘大人一人一词,问了刘大人身后同行的几个官员,还有那些士兵将士,命令可以是王国公下的,执行却得是别人,偌大的南平王宫,这火不能是一个两个人就能够放的起来,人多了,事情就藏不住。
这些声音回荡开来时,饶是刑部尚书事先知道一些,刘大人说的这番话还是让他震惊不已。
“王国公为何如此?”
“他说,他说这些人留不得,对大晋来说,这些人留着就是祸害。”
殿内死寂一般。
王国公颤抖着抬起头,擦了下额头的汗,人还是冻的不行,在做那些事的时候他很决断,也没担心过之后的事,同行的官员谁都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而那些南平官员都已经葬身火海,子丑寅卯不都是他说了算。
但他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南平公主的儿子会登上皇位,也没料到自己的儿子会将这件事挑起来,二十年,早就是放到背后的事,人都死光了还会要追究。
纪凛看着王国公,声音出奇的冷:“王国公,你可认罪。”
王国公强撑着抬起头,不肯承认:“臣没有罪。”
…………
王国公等人被关入了大牢,事情没有传开去,人们还沉浸在小年即将到来的喜悦中,隔天早朝时提起此事,卫老国公在内的几个大臣对此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倒不是说皇上这么做不对,而是觉得皇上对这件事操之过急了。
“皇上,孔大人和郭大人才出发去南平,如今都还未抵达,是不是该等他们查清楚之后再定王国公的罪。”
“卫老国公觉得还有何事是不清楚的?”根本不需要孔大人他们从南平传消息回来,刘大人招供的那些,余下相关的人所说的,足够将当初的事情还原,不是那些南平官员和将士不肯归顺,而是王国公根本没有按先帝所吩咐的去劝说,威逼不成后直接放火烧死了他们。
卫老国公拄着拐杖的手颤了下:“老臣以为,单凭这些说辞,不足以定罪。”
纪凛看着卫老国公:“二十多人的证词不能定罪,卫老以为,是否要将二十年前被烧毁的那些骸骨运回来,再将二十年前点火的物证找到,才算是证据确凿。”
尸体埋上二十年,就只剩下骸骨一具了,更何况是葬身在火海里的,有些当成就被烧成炭灰,非要扯物证,那不是笑话么。
卫老国公自然是明白这道理:“臣不是这意思,而是既然孔大人他们已经去了南平,不如等那边事情查清楚后,再行定罪,更为确凿。”
纪凛冷冷看着他们:“杨大人也是这么认为?”
跟着卫老国公一起出列的杨大人,平日里素来是低调,今天也道:“皇上,二十年前的事,的确不是操之过急。”
杨大人站出来后,隔三差五才来早朝的钟大学士也站出来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