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媚手心里一把冷汗。
也总算明白了,下午那会儿,他跟反恐中队队长高峻道别时为什么那样淡定,一个问“有什么话吗”,一个答“是处青山可埋骨”,那语气跟讨论中午吃肉还是吃鱼,没多大区别。
那种不知道下一秒是生是死,命悬一线的场合,他们经历得太多太多了。
她记忆中陆青崖,还是个裘马轻狂的顽主,领着一帮兄弟,不知天高地厚地瞎胡闹,振臂一呼的时候,世界都要为他们让路。
而此刻战友口中的陆青崖,那股子裘马轻狂的精神没变,这一次却是负重而行,保境安民,生死荣誉置之度外。
心里骤然烧起了一团火,却说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八年前她撂下的那句话,忽然像一记耳光朝她抽过来。
中队里,像陆青崖这样拼命的不止他一个,大家伙都习惯了,召之即来,来之即战,战之即胜,所以这些事儿,是拿荣誉来讲的,话里话外透着的是骄傲自豪,绝不会有一丝一毫往“惨”里去渲染。
结果等他们把陆青崖的功绩争抢着说了一遍,抬头一看,却见林媚眼眶红了。
看见的都愣了一下。
这下虞川更肯定了,这俩不但是旧情人,恐怕还余情未了。
虞川适时地把话锋一转:“……所以,陆队争着建功立业,这么多年,一直没谈女朋友。都二十七岁了,还是光棍一条。”
有人附和:“对对!陆队这条件不差的,别的不说,这张脸没得挑!总队拍征兵广告,还点名要他去呢!上面领导家属给陆队介绍对象,陆队都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大家正卖力“推销”他们的中队长,林媚的手机响了。
是个视频电话,她准备挂断,却不小心按到了接听,画面一晃,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喊出来。
外面,陆青崖接完了电话,正要回去,门开了,队里的姚旭蹿出来。
姚旭站定,“陆队!我去上个厕所……”
陆青崖点头。
姚旭又说:“哦,他们在跟林小姐儿子聊天呢,陆队你也去打声招呼?”
陆青崖一顿,“谁儿子?”
姚旭愣了一下。
姚旭是队里最小的,人有点傻乎乎,完全没开窍,对饭桌上陆青崖和林媚的风起云涌浑然不觉,从头到尾只顾着埋头吃喝。
所以,这时候他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杀伤程度不亚于抛下了一颗原子弹。
“……林小姐啊,她儿子……”姚旭挠挠头,“视频里挺可爱的,关排长跟他聊了好一会儿了。陆队你赶紧进去吧,不然一会儿视频就要挂了……”
陆青崖从他身旁绕过,快得像一阵风。
第4章 落日边陲(04)
林媚把“拒绝”按成了“接听”,手机里传来脆生生的一道童声:“Mom~”
全场石化。
虞川悄声问关逸阳:“……关排,我没听错吧?这是……喊妈的意思吧?”
关逸阳:“……陆队早让你学英语,你不听。”
虞川:“……我英语过六级了!”
林媚拿着手机站起身,“大家慢吃,我出去接一下……”
手机一晃,前置摄像头从周炎炎跟前扫过,手机里那端男孩儿朗声打招呼:“周阿姨!”
这下,林媚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沈锐反应敏捷:“林小姐就在这儿说吧,不碍事……小家伙是?”
“我儿子,”林媚顿了顿,索性把手机屏幕对准大家,“言谨,跟各位叔叔打声招呼。”
男孩儿落落大方,“各位叔叔好!”
上一秒还在卖命牵线,下一秒就的得知女方儿子都这么大了,大家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还是沈锐镇得住场面,笑着跟对面打了声招呼:“你好。”大伙儿也紧跟着问了声好。
六七岁的小孩儿,却一点儿不怯场。听说他们都是武警战士,肃然起敬,丢下手里一直摆弄的一个汽车模型,站起来就向大家敬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军礼,还凑近了问:“标准吗?”
大家哈哈大笑,关逸阳说:“背不挺手不直,离标准差远了!”
关逸阳这一接腔,一大一小两人立即说相声似地唠起嗑来。
聊了几分钟,林媚掐着时间,觉得不能继续耽误大家了,便把屏幕稍稍调转了一个角度,说道:“言谨,你先去写作业,妈妈吃完饭回去再打给你。”
“等会儿——关叔叔,说好的啊,以后你带我摸枪!”
林媚等两人做完约定,正要挂断视频通话,“吱呀”一声,包厢门开了。
陆青崖视线对上来,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把手机锁屏键一摁,别过了目光。
她这动作挺突兀的,坐在跟前的人都看在眼里。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倒是陆青崖神情瞧着没什么变化,走近把椅子往后一拖,斜眼看她,“林老师什么时候结婚的?请柬也没送我一封。”
林媚紧捏住了手机,边缘硌在手掌心里,她笑了笑——以前总被陆青崖评价说“笑了不如不笑”的那种笑,“想送啊,不是没找到人么。”
气氛更诡异了。
这一顿饭吃下来,大家对这没准是陆队长初恋的人,多少有了点儿自己的印象。挺端庄亲和一人,有时候关逸阳问点儿过界的问题她也不恼。
怎么陆队长三两句,就把人激出火药味来了?
对面虞川,又给两人关系重新编写了剧本:年少初恋,情意相投,却被家里人棒打鸳鸯,一个背井离乡投身军营,一个遵从命令结婚生子……
末了在心里一声长叹,陆队长真是……惨啊。
最后,还是林媚出声,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了,“今天谢谢陆队长招待,耽误大家一晚上时间了。”
陆青崖沉沉地嗤了一声:“你不还是来了?”
沈锐从没见陆青崖这么幼稚过,听不下去了,赶紧咳嗽一声,“老陆……那啥,你带人回去;关逸阳,你去帮忙结账;林小姐远来是客,我送一送?”
陆青崖站起身,“我送。”
沈锐是个场面人,虽然最后这场面被陆青崖稍微搞得有点儿难看,但他来了两句总结陈词,大家齐声热烈鼓掌,好歹让这顿饭在一种“军民鱼水情”的和谐氛围之中结束了。
下了楼,林媚脚步飞快,但陆青崖仗着个高腿长的优势,三两步就赶了上来。
陆青崖看了林媚一眼,对周炎炎说道:“周小姐,麻烦你稍等,我跟林老师单独说两句话。”
周炎炎求之不得,点头如捣蒜,“你们慢说,慢说。”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还不算太晚,外面夜市刚刚兴起,闹闹哄哄。陆青崖低头看着林媚,把烟点燃,慢慢抽了好几口烟,却一声也没吭。
林媚心里有什么在扯着似的疼,神色却是平静,“你有什么话就说。”
男人身形高大,落下的影子将她完完全全地罩住,目光如锋芒锐利,浸了冰水一样。
那里面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情绪,林媚不敢与他对视,索性低下了头。
许久,她听见他自嘲似的嗤了一声,抬眼去看,他把烟揿灭了,一转身往路边走去。脚步声很重,踩得她心里咯噔响,乱麻之中越发理不出一个头绪。
陆青崖站在路面,帮忙拦车,也不看对向驶来的车里有客没客,敷衍似的抬一下手臂。
这工作原本是周炎炎在做的,她看了陆青崖一眼,自觉退后了两步,凑到林媚跟前,低声问:“陆队长怎么了?”
林媚瞅着陆青崖的背影,淡淡地说:“陆队长有事就先回去吧……”
陆青崖很短促地笑了声:“我说了我有事?”
周炎炎一脸复杂地看一眼陆青崖,再看一眼林媚。
陆青崖说话刺人,林媚却早就习以为常,以前他就这样,要是心里不舒坦了,一定得拉着她一块儿不舒坦。
林媚不跟他犟,掏手机“滴”了一辆。
没一会儿车就到了,司机鸣笛,林媚挥一挥手,瞅一眼陆青崖,“走了,谢谢陆队长款待。”让周炎炎先上,自己坐外面。
坐上后座,刚要关门,陆青崖长腿一迈,抬手臂格住了车门,“什么时候走?”
林媚诧异,“陆队长是在赶客?我吃住自费,犯不着吧?”
陆青崖又问一遍,“什么时候走?”
“下周天!”林媚脾气上来了,将他胳膊一推,“请回吧!”
但没推开,气势骤然就去了三分。
陆青崖瞅着她,要笑不笑的沉冷模样,“这么多年没见,林老师还跟以前一样假模假式。”
他收了手,退后半步,“砰”一下摔上门,转身就走。
背影洒脱利落,瞧着气得人牙痒痒。
林媚飞快落下窗,喊了一声:“陆青崖!”
那背影一顿。
“你大爷!”
车驶远了,左手边目瞪口呆的周炎炎出声:“学姐……你跟这个陆队长……是不是有过节啊?”
她跟林媚认识这么多年了,就没见她这么气急败坏过。林媚的好脾气是出了名的,读书时,班上有个女生剽窃了她的创意,她跟人理论,也是一条一条有理有据,反倒那女生情绪失控,提高嗓门大吼,你到底想怎么样?那时候林媚特平静地扫了她一眼,你激动什么,又不是你被剽窃了。
这样的人,真难想象她会有被逼得说脏话的一天。
林媚没正面回答,“……我今晚是不是挺幼稚的?”
周炎炎笑说,“……要不是学姐你儿子都这么大了,我真要怀疑你跟这个陆队长有什么旧情。”
林媚开了窗户,别过目光,声音沉下去:“没什么旧情,旧仇还差不多——对了,炎炎,跟你通个气。”
“什么?”
“陆青崖说不准会找你打听关于我的一些事,不管他问了什么,你都打发他直接来问我。”
周炎炎惊讶,“陆队长?找我?不可能的吧。”
“可能的。”林媚不多作解释,“你就按我说的,不管他问什么你都说不知道,记不清,让他直接找我。”
周炎炎:“行,都听学姐你的。”
·
沈锐查完哨回到干部宿舍,发现陆青崖已经回来了,闷声不吭地站窗户边上抽烟。
“老陆,你今晚上表现真够幼稚的,这么多兄弟看着,饭桌上就要跟人吵起来,林小姐好歹是客……”
“忍不住,看着她来气。”
沈锐笑了,“听说她有儿子,腻心了?”
陆青崖也知道今天自己的反应,除了姚旭这样状况之外的,谁都能看得出来不对劲。
他撇过目光,烟叼在嘴里,过了半刻才抽了一口,“……她儿子多大了?”
“七岁吧……听他聊的,马上上小学二年级了。”
“七岁?”陆青崖一顿,心脏“咚”地猛跳了下,“那不是……”
沈锐在床沿上坐下,换上拖鞋,“你俩是不是真有过一段?你入伍八年吧?你俩刚掰,林小姐就琵琶别抱了?”
“我他妈怎么知道……”陆青崖烦躁,吐了口烟,“……你看见她儿子了吗?长什么样?像谁?”
沈锐一脸的莫名其妙,“当然像林小姐啊,难不成还能像你?”
陆青崖没吭声。
沈锐躺下去,把枕头一拖,垫在后脑勺下,“行了,别琢磨了。她要是还单着,兄弟们肯定绑也要想办法把你俩绑一起去,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了,你想什么都是犯罪。”
“孩子叫什么?”
“严谨?读音是这样,具体是哪两个字不清楚,可能是严肃的严,也可能是颜色的颜。”
陆青崖哼一声。
说不准是阎罗王的阎。
沈锐:“陈老师前一阵给我打过电话,问你是不是还没找对象。我听她意思,她有个堂妹,想介绍你认识……那时候我给你推了,但也只能挡一时,回头肯定还得找你聊这事儿。”
陆青崖惊讶:“你不是政治指导员吗?”
沈锐:“是啊。”
“还要干保媒拉纤的工作?”
“……”
沈锐懒得理他,抖开被子,翻个身准备睡觉。过会儿,他听见陆青崖关了窗户,朝对面床铺走去,半会没声,约莫是躺下了。
“老沈。“
“干啥?”
“你跟饭桌上那个姓周的记者有来往吧?把她号码给我。”
沈锐睁开眼,对面陆青崖张膝坐在床沿上,微躬着背,手里捏着打火机,颠来颠去地把玩,垂着头,看不清楚表情。
“老陆,周记者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我告诉你,你这思想很危险,赶紧给我悬崖勒马。”
“想什么呢,”陆青崖把打火机往裤子口袋里一揣,“我找她打听个事儿。”
他站起身,抽下毛巾往肩上一搭,出门去洗澡。
澡堂在一楼,东边走廊。陆青崖冲了个凉水澡,把盆子放在洗手台上,出了干部宿舍楼,往操场去。
操场上空无一人,夜里远处群山轮廓如野兽蛰伏,牛角羊的一轮月,淡而朦胧。
陆青崖翻上高低杠坐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翻出张照片,静盯着看。
背光暗下去,他又把它点亮,瞧着屏幕里二十岁时的林媚,清晰听见时间正在一秒一秒地过去。
·
次日会展中心,林媚去得比头一天早,恰好瞧见不远处陆青崖领着一堆人在场馆内巡逻。
那道身影在中轴线的喷泉那儿拐了弯,与推着垃圾车的场馆保洁员错身,往东去了。
她深呼吸,收回目光。
昨晚理所当然没睡好,把那一年的事情翻来倒去地想,想到睡不着,爬起来把灯点燃,觉得饿,又去烧水,等回过神来,纸桶里的面已经膨胀地一夹就断。
她翻出林言谨的照片,从出生时皱巴巴的一小团开始往后看,循着时间的河流顺流而下,一路翻过去,在看到两周前林言谨最新的那张照片时,总算找回了一点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