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靴踏着水泥台阶,声音很重。观众台下有条过道,一直通往后门。林媚跟在陆青崖身后,见他进了过道,自己停下了脚步。
过道不窄,但灯光昏暗,人走在里面,仿佛尽头处的光一齐涌入,浪潮一样把人吞噬。
到门口,陆青崖回了一下头。
有过道和栏杆的阻隔,自然什么也看不见了。
口袋里手机一响,陆青崖掏出来低头去看,中队副队长李昊打来的。
“喂。”
他整了整身上的制服,踏着一地夕阳的余晖往政务楼走去。
·
此后几天,直到商洽会快结束了,林媚却没再见到陆青崖。
这天中午,林媚领着客户吃完饭,回来时经过了陆青崖他们常待着吃盒饭的那条街上。
眼尖的关逸阳一下就发现了她:“林小姐!找咱们陆队啊?!”
林媚忙说:“不,不是,我往这边来吃点东西。”
关逸阳便热心地往对面一指,“那家粉面馆子味道不错。”
林媚一看,可不就是上回陆青崖在那儿开汽水瓶子的店么。
林媚到底有点儿好奇,斟酌着问道:“……你们陆队今天不站岗啊?”
关逸阳瞧她一眼,“咱们陆队住院了,林小姐不知道?”
林媚一愣。
没等她问,关逸阳自己做了说明:“……咱们中队跟公安那边有项联合行动,具体的我不能说……”
“我知道,保密。”
关逸阳点了点头,“昨天,陆队为了救一个人质,被剔骨刀刺伤了……”他比了下那刀的大小,“很锋利,直接从后背扎进去……”
林媚听得心一颤。
“好在任务成功了,陆队这会儿在总队医院休养。现在场馆这边我们换了副队长过来指挥,南北馆不是已经先闭馆了么,我们有一部分人也撤回去了……”
关逸阳把盒饭盖子盖上,“商洽会结束,林小姐要离开铜湖市了吧?”
林媚点了点头,惦念着陆青崖受伤的事,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言谨还惦记你说的带他打枪呢,这两天一直嚷着要我找你要个微信号。”
“成啊!”关逸阳掏出手机,翻出二维码递过去,“小家伙对武器那么感兴趣,以后让他也当兵啊。”
“还小呢,等他大了自己决定吧。”
加了微信号,又闲聊了两句,林媚转身回去,给周炎炎去了条消息,要沈锐的联系方式。
·
这天傍晚工作结束,林媚跟沈锐碰头,去探望陆青崖。
陆青崖住在武警总队医院。住院部在挺安静一栋楼里,林媚被沈锐领着上去,一路上大气也不敢出。
病房门虚掩着,沈锐说了声“老陆,林小姐来看你了”,把门推开。
里面陆青崖正在换衣服,背对门,身上绷带从腋下绕过,包住整个右背。听见声音他也没转头,右臂费劲地伸展开,捅进袖管里,把一件衬衫套上,随意扣了两粒扣子,这才转过身来,往床沿上一坐,又弯下腰去捞鞋。
沈锐:“护士让你动了?你这准备上哪儿去?”
陆青崖:“饿。”
“……服了。”沈锐把手里拎着的盒饭递给他。
陆青崖也不客气,揭开饭盒,掰开了一次性筷子,扒了两口饭,瞧见袋里还有杯豆浆,拿出来,再找吸管。用力过猛,又没对准,豆浆杯子的封口没捅开,吸管反倒折了。
陆青崖皱了一下眉。
林媚从沈锐身侧挤进去,径直走到陆青崖跟前,劈手把他手里的豆浆夺过来。
陆青崖:“……”
林媚摸了摸自己的挎包,摸出个瓶盖大小的椭圆形塑料物体,一推,滑出来一截不到一厘米长的刀片,沿着杯口边缘,缓缓裁开。她扯下了塑料封口,把杯子递回给陆青崖。
陆青崖抬眼看她,没伸手。
沈锐觉得气氛不大对,“……我出去打个电话。”
关上门,溜了。
病房是双人间,另一床空着,沈锐走了之后,房间就安静下来。
林媚一声不吭,把豆浆杯子往柜面上一搁,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这样子陆青崖熟悉,她以前不高兴到极点的时候就是这副尊容,通常下一步就是拂袖离开。
陆青崖咀嚼两口,咽下去了才又说话,“林老师怎么来了?来看我死了没有?”
“可不是么,江浦的父老乡亲等着放鞭炮庆祝。”
陆青崖沉沉笑了一声,“那可惜了,我命大。”
他们相处惯常如此,十句话里九句靠不了谱,林媚这一刻简直后悔跑来自讨没趣。
陆青崖吃完了盒饭,下意识准备去拿那杯豆浆。手快伸出去了,又拐回来,揣进口袋里摸烟。摸了两下,想起这儿是病房,只得做罢。一低头看见林媚搁在柜子上那把小刀,拿过来把玩了两下,“这东西是怎么过安检的?”
林媚把东西夺回来,扔回包里。
她到旁边空床上坐下,沉默了半刻,问他:“怎么受的伤?”
“执行任务,”陆青崖不甚在意别头瞟了一眼,“当武警的,谁没受过伤。”
前一阵,市里禁毒大队和他们中队启动了一项联合缉毒行动,前两天中队得到了一条线索,陆青崖领着几个人去抓一个贩毒的小头目。那小头目住在铜湖市最乱的那一片区,三教九流往来频繁,犯罪多发,虽然专项治理了很多次,近年来已经收敛多了,但还是有不怕死的人,聚集于此,做点擦边球的勾当。
小头目眼看插翅难逃,便铤而走险拿剔骨刀挟持了他的姘头。和他斡旋时,陆青崖为了救出人质,后背上挨了一刀。
林媚顺了顺呼吸,尽量不去想那晚吃饭时陆青崖战友提及的那些光荣履历,“……为什么来当兵,又辛苦又危险。”
“现在什么工作不辛苦?你当翻译还有可能碰上炸弹……”
“那是假的。”
“要是真的呢?”
林媚沉默了。
陆青崖看着她,“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安全的工作,危险的事,总得有人来做。”
他并不想过多去渲染这个职业的艰难,这么解释完了就暂时住了声,低下头去,扣衬衫上剩下的几粒扣子,“你过来,就想跟我说这?”
第7章 荒草盛夏(01)
林媚抬起目光去看他。
来的路上,她一直在酝酿,很多的念头交错,最初的决定没有更改,但除此之外,无意义的赌气真的大可不必。
对于她而言,最艰难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遥远得让她都无法再兴起抱怨的欲望。
林媚轻声开口:“想跟你说声对不起,那时候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话赶话到了那个地步。”
静了一瞬。
陆青崖神情很淡,“你是不是觉得,我来当兵就是为了你说的那句话?”
林媚顿住,脸上渐渐现出诧异而震惊的神色。
陆青崖提眼看她,“向我道歉,是为了让自己良心好过一点?那行,我接受。”
林媚腾地站起。
她看着他,嘴唇轻颤,眼眶清清楚楚地红了一圈,心底愤怒漫上来,哽住了喉咙:“……陆青崖,你就是个自以为是的……”
她吞回了最后两字,一把提起搁在床上的挎包,转身便往外走。
沈锐打完电话回来,恰好在走廊撞上脚步飞快的林媚,一个“林”没说出口,朝她脸上瞟了一眼,顿时愣住。
林媚绕过他,噔噔噔地朝着安全通道跑去了。
沈锐惊讶,却也不便去追。回病房一看,陆青崖闷头坐着,神色也不大好看。
“你说什么了?把人林小姐都气哭了。”
陆青崖抬头,“哭了?”
“是啊。老陆,你这个狗脾气是不是该改改了?人远道而来……”
陆青崖霍然起身。
沈锐冲他背影提醒:“她走的安全通道!”
楼外有棵树,有些年岁了,靠窗户很近,夜色里树影摇晃,把楼房与别处隔开,喧闹声很远。
林媚立在窗前,从包里扯出一张面巾,按在脸上,忍着眼泪,想让情绪自己下去。
这么些年,她哭的理由,好像从头到尾只有陆青崖这一个。
其实没必要,真没必要,陆青崖是什么样的人,不是当年就已经知道了么。
楼梯间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林媚慌忙拿下纸巾收敛情绪,循着声音仰头看去。
陆青崖站在上半层,手臂搭着扶手,探出半边身体往下看。
和他视线对上的那一霎,林媚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一时间能有这么多的情绪同时涌上来,那里面未尝没有恨,也未尝没有爱。
她不敢眨眼,怕一眨雾气就要泛出来。
陆青崖的角度,恰好能把她脸上的情绪看得清清楚楚。
他想冲过去,抱住她,但只是攥了攥手指,把这股不理智的冲动按捺而下。
八年时光像道深渊一样把两人隔开,这端是喋血军营的自己,那端是成家生子的林媚。
他这双手,端过冰冷的钢枪,扼过敌人的咽喉,此刻却不能去拥抱一个人。
终于,他沉沉地叹了声:“林媚,对不起。”
这句道歉包含了很多的内容,甚有一丝不自觉流露出的悔恨。
林媚怔了一下。
陆青崖是个不会道歉的人,起码在她的记忆中,他从来没道过歉。
做错了事,他拐弯抹角地来磨她,逗她,或者想别的法子让事情翻篇,但他绝对不会干脆利落地承认自己错了,更不会说“对不起”。
这人在骄傲这一点上走到了极端,也就是这一点,让过去的林媚时常觉得又爱又恨。
“就像你说的,话赶话……这不是我的本意。”他迈开腿,往下走,“谢谢你来看我。”几步到了跟前,低下头去看她。
林媚缩着肩膀,整个人被罩在他落下的影子里。
仿佛被命运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终于等到陆青崖主动低头,却是在人事已非的此刻,在她挥剑断腕,决心一人守着那份热烈且一生一次的回忆,孤独走下去的多年以后。
眼前一片朦胧,她用力地揉了一下,把沾染了水雾的食指紧紧攥住,哑声说:“我来不是跟你吵架的,这事就翻篇吧。”
陆青崖声音一样的沙哑,“成。”
照他以往的个性,是不准备和解的。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种什么因就敢承担什么样的果。
今天没忍下这个心,可能是因为在外漂泊的多年岁月,到底是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也可能无论他与林媚处于何种境地,都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跟前落泪。
陆青崖喉咙里发苦,伸手摸着口袋找烟,烟叼在嘴里,又去找打火机,这回没找着。他烦躁地把烟撅在窗台上,烟丝散出来,空气里一股味儿。
生平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窗外风摇着叶子,沙沙作响,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九年前,那时候日子如盛夏一样张扬热烈,轻易让人想到“天长地久”这个词……
***
林媚第一次见到陆青崖,是在九年前的暑假。那时候她二十岁,刚本科毕业,获得了研究生保送资格,毕业旅行游荡了一圈,在家无事可做,听朋友介绍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给人补习英语。
江浦市是个十八线的小城市,那时候市里的英语培训机构还不如现在这样完善,老师的水准尚且比不上他们这些英专毕业的大学生。
林媚在英国交换过一年,还在全国知名的某英语培训机构实习过,无论是口语还是书面,水平都已相当不错。
雇主叫陆良畴,有个六月初刚满十八岁的儿子。因其高考成绩不甚理想,便筹划着把他送出国。
到约定时间,林媚去陆家报道。
她去之前做了功课,知道那片别墅区地价不菲,但等真的进了屋,发现自己还是有所低估——屋内装潢富丽气派,处处散发着“有钱”的气息,但不是那种“低调奢华”的“有钱”,而是层次不高的附庸风雅。
陆良畴将她迎进屋,端了杯冰水搁在茶几上,让她少坐,自己上楼去喊人。
林媚握住水杯四下打量,没坐多久,就听见楼上传来摔门的声音,陆良畴的骂声紧随其后:“……少他妈跟你那帮狐朋狗友混一起,成天到晚吊儿郎当,能不能给老子省点儿心……”
林媚没忍住抬眼望去,却见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从楼上房间里走了出来,头发蓬乱,身上套着件灰色T恤,揉得皱皱巴巴。
他膝盖弯被陆良畴踹了一脚,身体稍微矮了矮,又再次站定。他打了个呵欠,没睡醒的模样,沿着楼梯走到一楼客厅,往真皮的沙发上懒散地一靠。
那张英俊年轻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斜眼,看向林媚。
“你就是新来的家教?说两句英语听听。”
被人这样直白地质疑,老实说林媚不大高兴,但这份工作薪水给的高,干一个月她就能凑齐去敦煌的旅费——除了学费,她不问家里拿钱,吃喝玩乐的费用都靠自己去挣。
林媚顿了顿,一时没想到别的,就挑了自己熟悉的,低声念道:“The wheat fields have nothing to say to me. And that is sad. But you have hair that is the color of gold. Think how wonderful that will be when you have tamed me……(麦田和我没有任何关联,真令人沮丧。不过,你有金黄色的头发。想想看,如果你驯服了我,那该有多好啊。——《小王子》)”
林媚英语口语在班里数一数二。她时常被人说性格较真,以至于有时候都到了无趣的地步,“英语”就是她较真的项目之一。她口袋里时常揣着MP3,吃饭跑步的时间都用来听英文新闻节目……记性好,对语言敏感度高,这是她的天赋,但天赋之外,是被许多人嘲笑过的大量努力。
他似听非听,直到林媚停下了,才掀了掀眼皮,“没了?”
陆良畴下楼时刚好进了一个电话,等接完一看,这不肖子似跟他刚请来的家教杠上了,将脸一板,训道:“老子没教过你尊师重道?我出去会儿,你跟着林老师好好学,回来我检查成果。”
他把目光转向林媚,“林老师,陆青崖要是不听话,你尽管训。”
陆良畴带上门走了,林媚尴尬地看了陆青崖一眼,心想这么大个,她可训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