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包拿过来,掏出备课本,硬着头皮道:“陆……就在这儿上课,还是……”
陆青崖腾地起身,径直朝门口走去。
林媚愣了一下,把备课本往包里一塞,赶紧跟上前。
七月初的清晨,太阳刚刚攀上来,门前院子里的草木腾起新鲜的气息。院里停车坪上停放着一辆重型摩托,黑红机身,阳光下漆面闪闪发亮,一看就不是便宜货。
陆青崖跨坐上去。
“陆同学!等等!”
陆青崖两脚点在地上,转过头。
“你不上课吗?”
陆青崖看着她,似笑非笑,“你知道前面几个家教都是因为什么被辞退的吗?”
林媚没吭声。
陆青崖别过脸,拧油门,引擎轰鸣,排气管喷出一股尾气,他声音也湮没其中,“……多管闲事。”
林媚脸一热,反倒是把心一横,看车要走,冲过去便一把擭住了陆青崖的手臂,“我收了你爸的钱,我得对你负责。”
“我爸给了你多少钱,我双倍给你。”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陆青崖拧眉,“撒手。”
林媚愣了一下,把手放开了。
摩托车“嗡”的一声,拐出了大门,一溜烟驶远。
其后一周,林媚仍旧准点报道,仍旧明知无用还是多问一句,“你不上课吗?”陆青崖仍旧回给她一股摩托车尾气。
学生不上课,她这个家教却不能不坚守岗位,人走了,她就坐在客厅地板上,翻着资料书一行一行往后备课。
这天上午十点,林媚手机一响,接到一个电话,陌生号码打来的,接起来却是陆青崖的声音。
陆青崖没多废话,电话里报了一个地址,让她过去帮个忙。
林媚多少有点儿不悦,心道这个“学生”还真是不客气。
便问:“干嘛找我帮忙?”重音落在“我”字上。
对面笑了一声,随意又懒散,听起来似乎有点儿玩笑的意思,“因为你是我老师啊。“
第8章 荒草盛夏(02)
那地方偏远,都快离开江浦地界了,林媚赶到的时候,已是半小时之后。
下了车透过铁栅栏往里看,极大一片操场,操场中间荒草蔓蔓,跑道上黄土飞扬,几辆摩托车穿行其间,轰鸣阵阵。
不远处有座平房,门前两级低矮台阶,上面立着几道人影。
林媚往那儿扫了几眼,隔得略有些距离,看不出陆青崖在不在里面。
林媚推开铁门,正要进去,忽从砖墙下的野草堆里跳出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冲着她一阵狂吠。
脚底发软,一脑门的冷汗,过了片刻,生生克制住拔腿便跑的冲动,伸手掏口袋摸手机。
刚准备给陆青崖打电话,却见黄土赛道上一辆摩托车挟着一阵尘埃,朝着她疾驰而来,快到近前时猛一拐弯,稳稳停住。
骑手摘了头盔,甩了甩头,汗珠沿着眉骨往下滴。
他不甚在意地在肩膀上蹭了一下,朝大狗伸出手去,“爱德蒙,乖。”
林媚愣了一下,“陆青崖。”
陆青崖转过头去,被汗水濡湿的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脸上一层的汗,却衬得皮肤格外的白,“去那边坐会儿,我洗把脸。”
大狗舔着他的手,他翻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把头盔搁在座椅上,从摩托车上跳下来。
林媚走到平房前面,便有三两个跟陆青崖一般大的年轻人冲着她吹了声口哨,“美女,陆少女朋友?”
陆少……这称呼让林媚很是无语了一下。
“……我是他家教。”
“哦哦哦!”便有个瘦高个儿嚷道,“陆少喊来的外援是吧?”
林媚还压根不知道陆青崖喊她过来是做什么的,便含糊地应了一声,转头去搜寻陆青崖的踪迹。
大门和平房之间,有个洗手池,水龙头接了根绿色的塑料管子。
陆青崖弓着背,捏着管子往脸上冲水,大狗“爱德蒙”在一旁叫唤,他抬手一抹脸上的水痕,扬手举起水管朝爱德蒙浇去。
爱德蒙叫得更欢实,循着水流一圈一圈打转,跳起来去够那管子的出口。
陆青崖哈哈大笑,把水管举得更高,一人一狗,就这么疯玩了起来。
林媚听见那笑声,几分怔忡,阳光底下,溅出来的水滴晶莹剔透,陆青崖眉目间一股洗净的少年锐气。
她听见自己心脏,清晰的,“噗通”跳了几下。
陆青崖跟大狗玩了一阵,拧上水龙头,往平房这儿走过来,狗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去舔他自然垂在身侧的手。
到跟前,陆青崖看了瘦高个儿一眼,“人来了吗?”
瘦高个人儿:“在路上了,十分钟到。”
这荒郊野外的地方,却有一台冰柜,挨墙根放着。陆青崖走过去,拎出两瓶橘子汽水,盖子磕在旁边木桌子的边沿上撬开,仰头咕噜噜喝了大半瓶,而后把另外一瓶递给林媚。
林媚指了指自己,“给我?”
陆青崖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两人隔了三四步的距离,林媚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汽水瓶,说了声谢谢。气温高,瓶子上瞬间化出一层水珠。
陆青崖在台阶上坐下,汽水瓶子搁在身侧。爱德蒙过来嗅了嗅,差点把瓶子撞到。陆青崖伸手,稳稳扶住。
热浪层层扑过来,杂草结着青绿色的种子,空气里一股浓烈的尘埃和草木的腥气,远处树上栖着蝉,一声一声给盛夏助兴。
陆青崖摸着爱德蒙的脑袋,林媚则在看着他,那汽水很快只剩下一点凉意,气泡扎着舌头,入喉清甜。
没等多久,一辆小汽车载着几个黄头发高鼻梁的人进来了。
林媚这时候才明白陆青崖喊她过来的原因——这伙外国人是省里有名的摩托车手,拿过奖,经验丰富。陆青崖把人请来做指导,怕语言不通浪费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跟陆青崖混一起玩的这帮人,也都是家里层次不高,即俗称的“暴发户”家庭出来的二世祖,拽两句日常用语还行,涉及到技术探讨这块儿就抓瞎了。
林媚临时披挂上阵,但这个翻译仍是当得有模有样,有时候几个专业术语不懂,连蒙带猜比划给陆青崖听,陆青崖很快理解。
两小时,这次技术研讨结束,陆青崖他们定了个地方,准备请人吃饭。
瘦高个儿叫单东亭,操着一口破烂口语跟那几个外国骑手沟通晚上请客的事。
陆青崖走到闷头喝水润嗓的林媚跟前,“晚上,再帮个忙。”
林媚顿了顿,“……我不加班。”
“平常你也没上班啊。”
林媚语塞,片刻,“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陆青崖比了三个手指,“一小时这个数,加班费,成了吧?”
林媚沉思片刻,“不要你的钱,你答应我一件事。”
陆青崖笑瞅着她,“你先说。”
“以后,好好上课。收了钱不干事,我心里过意不去。”
顿了一会儿,陆青崖答应了,低头笑看着她,“这么较真,活着不累?”
晚饭,林媚继续当翻译。
饭桌上,她见识到了陆青崖惊人的酒量。他们开了一瓶茅台,那几个老外没喝多少就趴下了,最后,那酒多半进了陆青崖的肚子里。
他喝酒没什么陋习,喝就喝,绝不满口劝酒的糟粕。
吃完饭,单东亭把老外扶上出租车,自己也拦了辆车,四仰八叉地坐上去,朝着陆青崖挥了挥手,“陆少,走了!”
陆青崖“嗯”了声,等所有车都走了,往前迈了一步。
一个踉跄。
林媚吓傻了,赶紧伸手把他一扶。
他半副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她肩上,呼吸混着酒气拂在耳畔。
林媚稍稍推了一下,陆青崖扶着她肩膀站直,再要走,腿又打晃。
林媚有点不放心,“……我送你回去?”
陆青崖不说话,低头盯着她。
他目光很深,喝了酒又有点朦胧。
林媚被这样的目光盯得整个人都有点不对劲了,“……怎么了?”
陆青崖缓缓地蹙起眉头,而后一转身,撑住路边的树,吐了。
林媚:“……”
方才见他在桌上那么猛,以为是个能喝的呢,装得那么像。
她瞥过去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想笑。
·
林媚把陆青崖送到家时,他酒已经醒了一些。
陆良畴在家,开门一闻到他满身酒气,怒不可遏,直接一脚踹过去。陆青崖身形晃了晃,仍旧站稳了。
陆良畴看向林媚,“林老师,这小兔崽子这阵是不是没好好上课?”
林媚心里有鬼,陡然觉得臊得慌,“……抱歉,陆先生,我觉得我可能胜任不了,这一周的工资您也不用付给我了,明天起,我就……”
陆青崖忽地目光扫过来,“教得挺好的啊,干嘛辞职。”
“教得挺好……”陆良畴又一下抽过去,“你上过课了吗?”
“上了啊,今晚上的是社交英语,是不是,林老师?”
林媚实在不擅长撒谎,脸发热,支吾不言。
“不信?”陆青崖瞅着陆良畴,“要不我给您来两段?”
陆良畴的英语水平勉强能把二十六个字母认齐,陆青崖真要糊弄他,他也听不出来。
他绷着脸,将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儿子往门里一搡,“老子就给你一暑假,那个什么福的考试,过不了你就别想出国了,滚工地上搬砖去!”
林媚没被炒鱿鱼,隔天上午按时去报道。
到时,陆青崖已跨上摩托车,准备出发了。
林媚赶紧跑过去,“哎哎!你昨天答应我什么了?”
“我说你就信?”
林媚脸上表情霎时垮下来,微微抿了抿唇,声音冷淡:“骗我有意思吗?”
陆青崖瞅着她,脸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伸手拍了拍摩托车后座,“你要是半道不喊下车,我就跟你上课。”
林媚打量他,判断这话的可信度。
陆青崖挑了挑眉,“不敢?”
他今天穿了件白色T恤,肩颈线条利落分明,明明是男生,皮肤却白得透明,眉目深刻,这样懒散立在清晨阳光下的场景,活生生让她联想到了一些文艺电影里的场景。
林媚语气平静:“……头盔呢?还有多的吗?”
陆青崖笑了声,“门口,柜子里。”
林媚套上头盔,跨上后座。
陆青崖拧油门,“坐好了——”
摩托“嗡”一声蹿出去,林媚没坐稳,身体一个后仰,赶紧调整。
车如贴地飞行,风驰电掣。风里混合了清凉的水汽,有压力一般地擦过皮肤,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样快了,没想到还能加速,摩托一个急转,身体仿佛要被甩出去,林媚再也硬撑不下去,伸手,抱住了陆青崖的腰。
心跳声剧烈,她猛地屏了一下呼吸。
从里到外,从心脏到发肤,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
好景不长。
陆青崖似乎故意刁难她,把车开得跟个半夜瞎晃的酒鬼一样,时快时慢,急转一个接一个。
林媚胃里翻江倒海,连抱着陆青崖这件事的美妙,也没法跟不舒服相抵消了。
头盔闷得她有些难受,又一个急弯过去,她忽地一下把头盔摘了下来。新鲜空气涌入,巨掌一样捂住鼻子嘴巴,风嗖得她睁不开眼,头发乱飞,但心里却畅快起来,没忍住:“啊——”
摩托前轮一拐,走了个S线,然后降速,陆青崖转过头来,“鬼叫什么?”
林媚脸热,不吭声。
陆青崖却愣了一下——隔着头盔玻璃,他瞧见她眼里亮晶晶的,盈着春水一样的笑意,那张五官并不多么出众的脸,立即就生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时隔多年,重逢后的“陆少”还要表演一手撬汽水瓶盖。
闷骚得没谁了。
第9章 荒草盛夏(03)
这目光让陆青崖像是明火执仗的人被兜头泼了一桶水,突然就偃旗息鼓了。
后半程规规矩矩地骑着车,到了那铁栅栏围着的操场门口,把车停下。
林媚跳下车,望着他脸泛白,拧着眉声音有点哆嗦:“……是不是该你履行承诺了。”
陆青崖一声不吭,只是不自觉地挠了挠背——林媚的胸全程抵在那儿,似给捂出了一层的汗,总觉得不大自在。
林媚没等到他回答,却也再说不出别的——起了阵风,空气里残留的一点儿汽油味就这么钻进了鼻子里,她胃里一翻,忍了一路的恶心压不住了,背过身蹲下就开始干呕。
陆青崖:“……”
林媚蹲下之前记得把身体背了过去,但也明白都这样了,这补救措施其实没多大意义。
她听见陆青崖脚步声远了,心里更沮丧,呕得眼泪出来,总觉得自己活像伤心过度的琼瑶女主角。
到底没吐出来。
她蹲在那儿不想起身,放任自己自暴自弃。
没过多久,又听见脚步声响起,硬撑着没回头,就看见一瓶冰水递到了自己面前。
接了,才顺着那骨节分明的手往上移动目光。
道路两边杂草疯长,缀了些不知名的野花,空气里有股草腥味儿,白衣的陆青崖,逆光中好看得一塌糊涂。
职业病和少女心开始博弈,林媚脸发热,喝了口水,低声对他道谢。
陆青崖扫她一眼,翻身上了摩托,把车开进去。爱德蒙跟在车后面,撒丫子乱跑。
林媚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跟着进去。
陆青崖把车开上了赛道,起点那儿已经有几辆摩托蓄势待发。
林媚捏着水瓶子在台阶上坐下观战,便见近赛道那儿有人把手里举着的旗子往下一压,七辆摩托霎时如利剑出鞘。
黄埃散漫之中,陆青崖那辆黑红色的车格外好认,不过一眨眼,就已冲到了车队的最前面。
一圈,两圈,三圈……
陆青崖始终保持领先,且与后面那些车的差距逐渐扩大,像一道闪电一样轻盈又迅捷。
林媚不自觉地站起身,双手紧捏成拳,暗自喊着,加油,加油……
随着一声哨响,摩托车冲过了终点。
林媚不由地跳起来,“耶”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