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他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想不起自己是谁。
头顶有一团温柔的白雾,他打量着周围,白雾之外,是一片漆黑,他心里明白,如果接触到白雾外的黑暗,他就会感受到窒息的痛苦,他会浑身发痛,慢慢地被黑气所侵蚀,融化。
等等……我是谁?
这时,他的眼前出现一双白皙的脚,饱满圆润的脚趾如珠似玉,慢慢抬起,轻轻碰了碰他的身体。
“唔,阴司……竟然长出了活物。”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很熟悉。
我应该认识她。
师秦想。
“分你一口天地生机之气,好好长大,记得要给我开花。”说话的人俯下身,黑色的发丝如瀑布,落在他身上,她轻轻张开口,呼出一口气,温柔水润,薄薄一层,笼罩住他,如同春光泉水恰到好处的呵护。
接下来,是无尽的寂寞。
望不到边际的寂寞,它就在着朦胧的黑与白之中,孤独的感受着时光的流逝。
可能有十年,可能有百年,可能有千年……
很久很久以后,那个声音,终于又出现了。
“……竟然是不会开花的草。”
瞬间,失望感如同潮水,淹没了师秦。
我让她失望了?我让她失望了……
铺天盖地的悲伤重重向他头顶拍来,堵住了他的呼吸。
再睁开眼时,视角又变了。
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叫什么,感官变得异常迟钝。
眼前好像有道光。
像一些动物的眼睛,斜长的一条缝……
这是哪里?
我是什么?为什么感觉……我的身体在不同的地方飘零?
这时,一双眼睛遮住了大半条光,她的目光他无比熟悉,他听到她碎碎念着,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正一点点的拼接好。
“我为什么要捞你……”
“还要背罚……”
“唔,我在做什么?”她好像失忆了一样,忽然停下了手,愣了半晌,又露出了刚刚嫌弃的目光,“多事精!真想把你踢出去,何必还要拼你……”
他恢复了一点神志,异常担心精神不稳定的她会抛下自己离开。
他伸出手,血粼粼露着白骨的手,慢慢抬起,伸远:“一定不要,抛下我……”
“赵、赵小猫……”
他叫了出来。
赵小猫三个字像开关,忽然一下,打开了被自己无意安放在角落的情感。
“赵小猫……”委屈涌上心间,师秦鼻尖一麻,泪夺眶而出。
嫌弃我可以,骂我可以,但不要抛弃我,我们是同类,我们是同事,我们是……一家人。
请不要抛弃我。
无数次生死,无数次起死回生,难忘的剧痛,从最初发现无法死去后的惊惧,那种湮灭所有的痛不欲生,到最后嬉皮笑脸的麻木。
一直都是一个人,他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害怕,一个人前进,一个人走在长生的漫漫长夜中,无人陪伴,没有引路人,也没有后来人,只有他一个,不知疲倦,没有尽头的一直走着。
幸运的是,他身边,出现了同伴。
尽管并非这条路上的同行者,但他能看到他们,他们举着火把,就在不远处的道路上,向他招手。
“师副处,一起。”
“他们是你的同事……”
“师秦,你身上,有我照顾千年的阴司灵草。”赵小猫的声音响起,“报恩吧,师小草。”
师秦嘿嘿笑了起来。
他一直渴望的,未来想要的,现在,就在他身边。
师秦抬起手,想要去揉眼前赵小猫的脑袋。
他张开手,头顶上,那道窄光透过他的指缝,温柔地洒在他身上。
这时,他看到了,无名指上缠绕的一根红线。
“开!”
一声怒吼,耳畔传来玻璃的破碎声。
师秦后腿几步,再抬起头,发觉自己站在废弃的教学楼前,而前方,是成千上万个玩偶,她们相互叠着,像只巨大的虫蛹,朝这边蠕动而来。
“……太恶心了吧。”师秦咧嘴,他晃了晃还在发蒙的脑袋,看向赵小猫。
赵小猫就在他旁边,一手撑地,甩出手中的亮红色长棍,抬起头,怒不可遏道:“敢欺到我身上,找死!”
师秦慢慢掏出龙鳞,甩出双刀,问赵小猫:“我刚刚好像……”
“迷幻境。”赵小猫飞快地回答。
“……咳,不是说,没有姻缘线的人……”师秦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他盯着无名指,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你有。”赵小猫扔出手中红棍,红色的棍子化为血色长鞭,一鞭抽去,玩偶脑袋四肢飞溅,尖声惨叫。
她像是发怒了。
师秦小心翼翼咽了咽唾沫,口舌发干,问道:“不是说……死过的,没有吗?”
赵小猫转过头,瞪着眼睛,恶狠狠道:“你早没有晚没有,踏进它老巢了,才给我生出一根姻缘线,师秦,你找死啊!!”
师秦冷汗直冒,讪笑道:“哈哈……哈哈,不好意思,原来是刚有的啊……咳,所以我这条姻缘线那一头是?”
“敢问就杀了你!”赵小猫说完,一鞭子劈下,怒吼,“躲什么躲,给本君出来,速速领死!”
看来,那一头是谁,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师秦心情复杂,感叹:“啊……八\\九不离十了。这可真是玩命……”
作者有话要说: 赵小猫:靠!玩我!
师秦:……说实在话,在外头时,我怕的是蜘蛛。进里头后,我怕的是蜘蛛卵,我有密恐。但后来……我怕的是赵小猫。
我怕她怒起来,死情缘。
第55章 断情缘
苏西白赶到鬼王阵入口处, 指挥值班小妖封锁现场,她仰望着巨大的蛛丝网, 狠骂一声:“怪不得最近这么多死情缘的!”
“你可拉倒吧。”孙狸蹲在门口记录坐标, 说道, “你闻闻这个味道, 睁大了眼睛看看这张网, 绝不可能是最近才出现的,起码半年以上!”
苏西白大概翻了个白眼, 反正孙狸没看到,她只听到苏西白说:“半年啊……又该罚钱了。”
依妖鬼犯案的特殊性, 如果某例案件被发现时, 犯罪嫌疑妖已经连续犯罪超过三个月, 那么整个办案系统的公务员们,就要受到行政处罚。
一般是扣工资, 偶尔严重的, 要扣引渡资。
终于, 水妖拿来了花名册,苏西白粗略翻了翻, 说道:“查无此物,这玩意从哪来的?水路竟然也没有!”
妖鬼并不能自由移动, 将全国划分为区域后, 每一块区域都是进出记录的,不管是陆地还是水面,亦或是地面之下的地下城, 只要来过,必会留下妖气记录。
刚刚苏西白查了陆地上的几个进出杭州的通道,并未发现这只鬼王蛛的进入杭州的痕迹,现在,连水路也没有它来过的记录。
不知来历,就不知应对的法子,将来的审判也会受到影响。
孙狸笑她:“蜘蛛走水路,你脑子不会抽了吧?蜘蛛可是会被淹死的。”
“哦,不是陆地,不是水道,那它还能怎么来?难道飞着来?!”
肖隐抬起头,看向苏西白,欲言又止。
“……哈。”苏西白一拍脑门,说道,“不会真的是飞着来的吧?鬼王蛛这玩意,没听说过会飞啊!”
孙狸忍无可忍:“……你怎么不说是大风吹来的!”
肖隐小声说:“有可能是。”
孙狸咂咂嘴,大拇指一挑,指指苏西白:“那得多大的风,才能把鬼王蛛给吹过来,还能不被这群拿国家福利的清闲公务员们发现?”
终于,值班小妖把《白泽图》送到了:“主任,查到了,第1991页,鬼王蛛!”
苏西白一边自语以后要好好学习背熟白泽图,一边接过厚重的图册,口水湿了指尖,指着鬼王蛛下方的简介念了出来:“鬼王蛛,万千鬼蛛□□后化为繁育囊,粘黏在多条姻缘线的人身上,随之移动到适合孵化虫卵的地方,注:多为水边废墟空巢,结暗网设阵,捕食姻缘线长至五十年以上的人类,食饱后孵卵……鬼王蛛的繁育囊尤为珍贵……药用,食之,可救姻缘,续正缘……”
苏西白空了好长一段时间,忽然嗷嗷两声,大力撕《白泽图》:“老娘要看对付它的方法,为什么不写?!!你他娘的是《白泽图》,不是《妖鬼烹饪大全》!!白泽!你个挨千刀的吃货!躲哪了!老娘下次见到你,绝对把你爆炒了!”
孙狸慢悠悠捂住了耳朵,无语望天。
而在废旧的学校里,他们,正陷在迷幻境中。
已逝的岁月朦胧如烟,点点萦绕着,抓不到,挥散不去,化作无尽无休的忧愁,望不到边际。
天高地远。
白衣女道人坐于青石上,双目微阖,洁净的拂尘静静垂落在臂弯间,随着微风起伏。
白鹿在旁嚼食嫩草,几只小雀落在了它的鹿角上。
一派和谐。
忽而,一阵风刮过,崖下不远处的竹林沙沙响动,白衣女道人缓缓睁开眼睛,看向竹林口,黑衣红袖的少年。
他扶着竹子,手指如白玉,冰冷的白皙。
小小的少年看着青石上的白衣女人,墨色的眼眸中,如蒙上了雾气,含云带雨,目光移动时,哪怕他看她的视线再冷,都有不受控的媚意,偷偷从眼角飞出。
白鹿警觉地抬起头,鹿角一动,小雀儿拍拍翅膀飞走了。
白衣女道人依然坐着,连表情都没有改变。
他嗓子低哑,像情人床笫缠绵久了后的那份带着情\\欲的沙哑,他说:“收我做徒弟。”
白衣女道人闭上了眼睛,又是一副忘我出尘状态,仿佛他刚刚的那句请求,只是阵从这里经过的风,无关紧要。
少年怔了怔,走近了些,他脚上的靴子虽看起来华贵,边缘却磨毛了去,褪色的胭脂红锦裤塞在小皮靴里,走一步,腰间的两枚小小的白玉环佩撞在一起,声音清脆。
那环佩声越来越近,白鹿慢慢走上前,嘴里嚼着嫩草,挡在了他和女道人之间。
“是你跟我父亲说,我是妖转世。”他面无表情,眼中却翻腾着愤怒,“自那以后,我在府中便更是艰难,我生母早已辞世,外祖舅公家远在彭乡,不能帮衬……我现在的苦果,皆因你而起,凡尘俗世我已不留恋,你收我为徒吧。”
女道人纹丝不动,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
黑衣少年试探着超前走了一步,说道:“你应该知道我叫什么了,我就再说一次,李璧,过了三月三就十四岁了,如今自愿抛下家门俗世,与师父一起悟道修行。”
他试图到白衣道人面前行磕头礼,却被白鹿拦了,这少年冷着一张脸,眼睛朝那白鹿慢慢一刮,加霜带雪,白鹿忽闪了几下耳朵,似是有些怯他。
少年身手矫捷,撑着白鹿的背跃了过去,跪在白衣道人面前,直接磕了三个响头,便叫她:“师父。”
白衣道人睁开眼睛,盯着他眉间隐约显现的红光,轻轻叹了口气。
“妖异,三年后必显。”她甩了甩拂尘,慢吞吞骑上白鹿,眼睛一闭,如同一座不动不笑的瓷人,稳稳倒坐着,由白鹿慢悠悠驮着她像山崖那头的云海走去。
山中雾气越来越浓,少年紧紧跟着鹿,又怕她抛下自己离开,一直紧紧抓着鹿扁而短的尾巴。
山雾重的已经看不到近在咫尺的白衣道人了,李璧跟着鹿走了两步,脚边碎石子滑落,掉入山谷,擦蹭着山石,发出空旷又细小的响声。
到崖边了。
少年心跳飞快,好在这头鹿也停了下来。
他听到那白衣道人冷冰冰慢悠悠说了两个字:“撒手。”
“不!”李璧心中发慌,手也颤抖了起来,“我问了许多人,吃了好多苦,才找到了你……你如果不收我为徒,那我今天就从这里跳下去!”
白衣道人根本没有理会他。
李璧心中发恨,戾气妖气再抑制不住,一下子如同燎原之火,烧遍了全身。
他冷笑一声,说道:“也罢,妖转世嘛,合该去死。”
他纵身跳下了崖。
再醒来时,是一间小木屋,屋里只有一把小竹床,一张石桌,两个蒲团。
李璧心中一喜,跳下竹床,动了动胳膊腿,未觉哪里痛,他推开木屋门,门前是条清澈的小溪,道人的那头白鹿正在饮水。
李璧开心地走过去,摸了摸白鹿的角,问它:“我师父呢?”
白鹿自然不会回答,静静地饮着溪水。
白天,夜晚,日升月落,一天一夜过去,白衣道人没有现身。
李璧腹中饥饿,眼睛的颜色渐渐变绿,他无力地倚在柴门,双眼无神地看着卧在溪边,团起来睡觉的白鹿。
一阵风过,李璧耸动鼻尖,嗅到了好闻的桂花香。
“师父!”
他兴高采烈抬起头,白衣道人扔给他一本书。
“辟谷术。”
她说完,拂尘一甩,又不见了。
仅仅是那一眼,开心过后,李璧忧心忡忡,他发觉到师父的脸色好像苍白了许多,连气息都不稳了。
然而,自那之后,四十多天,李璧未再见过白衣道人。
直到快要落雪时,白衣道人回来了。
她给了李璧一个包裹,拆开来看,里面是一整套厚实的新棉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