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衣衫褴褛被麻绳捆着的少年满脸的灰土,唯独眸中闪着星光,蔻儿见他不过与自家表哥差不多年纪,心下不忍,悄悄又塞给了他一锭银子,让他寻思个好出路,过好日子。
这件事过了就过了,她也很快没有放在心上忘了,但是现在蔻儿却很茫然了。
她四年前救了的人,与眼前这个人,除了性别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让她倒不敢认。
这时候,蔻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磨牙声。
她面色一僵,缩了缩脖子。
差点忘了,身后还坐着一尊要命的惹不起大佛。
半响,蔻儿听见宣瑾昱稍微改变了下口吻的声音响起:“四年前公子的确经过过这里,公子还记得么?”
“咳……”好不容易在之前抛开的心虚顿时又霸占了蔻儿,她干笑了声,“哈哈……记得,记得。”
那青年眼睛一亮,死死盯着蔻儿不放,嘴唇有些发抖:“……真的是……风小公子?”
事到如今,宣瑾昱都给她拆了台想要看她笑话了,蔻儿还有什么好说的,大大方方承认了:“我是姓风,四年前的确也救过一人,但是和你……似乎对不太上?”
那青年却答非所问:“公子,请您点我一个人好么?”
蔻儿抬眼看去,那青年周围还坐着的几个貌美青年面色都淡淡的,雾纶却一脸嘲弄,大大咧咧道:“阿采,抢客人的手段进步了啊。”
那青年未曾搭理雾纶,依旧哀求般看着蔻儿。
蔻儿迟疑了下,扭头看宣瑾昱。
面覆金属面具的宣瑾昱嘴角一勾,淡淡道:“既然这位郎君这么说了,公子不妨留下他来,看看他能说些什么。”
就知道宣瑾昱不会轻松放过,蔻儿无声叹了一口气,强撑着精神抬了抬手:“来人,赏。”
可惜了,进来了这么几个美人,她就大概看了一眼,就要把人送出去。
宣瑾昱大约猜到了蔻儿的心思,凉凉道:“若是公子舍不得,大可待会儿再点了回来就是。”
还点?再点一次她恐怕就要没命了吧!蔻儿干笑着摇头:“哈哈,没有舍不得,没有。”
很快,那几个得了赏的青年只露了一个面就退了出去,雾纶还有些心有不甘,笑道:“若是待会儿小公子需要服侍,尽管点小的的名,小的雾纶。”
等那些人出去后,那青年才松了一口气般,刚刚标准的坐姿顿时变得松松垮垮,他单手扶着额头,苦笑着:“让恩人看见小的这幅模样,真是太羞耻了。”
蔻儿想了想,问:“你是当初那个人么?”
“小的知道恩人问这话的意思,毕竟小的如今和当年相差甚远,”那青年很淡然,吸了一口气重新直视蔻儿的时候,认真道,“小的就是当初恩人救下来的人,这点毋庸置疑。只是小的……到底不与以往相似了。”
那青年苦笑。
蔻儿疑惑:“可我记得,当初我救下的那人,给了银钱,总能好好过日子,怎么就?”
卖身到了妓馆?
难道他真的嗜赌成性?
那青年当即正色脸道:“恩人有所不知,小的并不是因为好赌欠下了债,而是因为父母双亡,没有了安身立命之本,那时候小的不过十四岁,年纪小,长相过的去,就有妓馆看上了小的,威逼利诱逼迫小的签卖身契,小的不愿,被人追打,那个时候遇上了恩人……”
“澜湾县靠着妓寨,自然许多人串通一气,哄骗外来不知情的恩人,您当时给他们的银钱,给我的银钱,第一时间都被拿走了,您走后,小的依旧被捆去了妓寨,强行按了手印。”
那青年露出一个凉薄的微笑:“为了活命,为了还有一天能够去好好过日子,小的没有想不开,在这里挣扎存活了四年。”
“小的虽然还活着,但是到底不一样了,”那青年轻声道,“恩人认不出,太正常了。”
蔻儿有些震惊,没想到就在距离京城三天路程的地方,还有着这种逼良为娼的事情,还是对一个少年人做出来的。
她立即回眸去看宣瑾昱。
宣瑾昱的面色也不太好,他打量了下这青年,见他眸中清明,不似说谎,顿时也有些沉重。
这种事情的发生,自然是当地治理的问题。特别是刚刚那青年说的,本地人串通一气欺骗外人,逼得一个少年没有活路。
这个地方就算不是天子脚下,也太猖狂了些。
宣瑾昱的情绪不太好,蔻儿很快就感觉到了,她有些担心看着他,迟疑了下,对那青年道:“想你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很多?”
“很多,”青年道,“恩人大约不知道,这里一百家妓寨,其中拐骗来,或者用强硬手段虏来的人,就能组成三五家妓寨。”
“这么多……”蔻儿喃喃道。
所谓的特色招牌,都是建立在黑暗之上。
她什么心思也没有了,看着宣瑾昱。
宣瑾昱给蔻儿做了个手势,蔻儿看懂了后,扭头问那青年:“我能把你带出去么?”
“咦?”那青年微微一愣,然后狂喜,“当然可以!”
蔻儿很快派人去给交了一笔银子,把这青年带在身后,在不断人来人往歌舞升平中,逆着人群而出。
蔻儿年纪偏小,一身男装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模样,加上她相貌精致,气质出众,顺着那回廊带着身后的人出去时,招惹来了一些男人的目光。
只是一看她的衣裳打扮,以及身后的侍卫们,这些男人们都不敢上前,远远儿小声两句,就是看向她的视线充满了下流。
蔻儿微微蹙眉。
她不欲惹事,打算低调从旁边离开的时候,一个眼神尚且清醒的男人装作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带着一抹轻佻的笑容搂着一个脂粉气的少年走过来就欲伸手挑向蔻儿的下巴,口中故意道:“这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个一个小美人了,姿容不错。”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只伸手的一瞬间,蔻儿身后的侍卫以风一般的速度冲上前去迅速将人一把按到在地,悬挂腰间的刀出鞘一半,锋利的刀刃直直对准那人的脖子,在夜中烛光下闪烁着冰冷的杀戮之光。
宣瑾昱目光都没有在那人身上停留半分,他上前一步牵着蔻儿,继续脚下不顿继续向前走,路过那人时他目不斜视轻声对侍卫吩咐:“杀无赦。”
蔻儿没有听清宣瑾昱的话,她只是感觉到牵着她手的宣瑾昱心情不太好,她迟疑了下什么也没有说,反手攥紧了宣瑾昱,跟着他带着那青年离开了安子都巷,上了马车前往了暂且落脚的酒楼。
夜里的厢房点着数十盏蜡烛,照的房间里亮堂堂的,蔻儿坐在主位,宣瑾昱还依旧以侍卫的身份站在她斜后方,从安子都巷带出来的青年面带复杂,看向蔻儿与宣瑾昱的目光中充满了一种渴望。
蔻儿得到了宣瑾昱的示意,微微抬起了下巴,对那青年道:“现在,你可以把知道的情况全部说出来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把这个青年带出来, 蔻儿也好宣瑾昱也好,都是想从他口中听到关于这里妓寨逼良为娼的事情, 而这青年也反应的快, 他整理了下情绪,仔细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这个青年原名平厚, 是澜湾县本地人, 普通出生,家中独子, 父母务农的庄稼人。他与外貌普通的父母不同,从小长得出挑, 七八岁也被人故意调侃过, 若是入了妓寨定然能给家中挣不少银钱。不过平厚的父母是老实人, 再穷也没有卖儿子的心思,兢兢业业做着农活。平厚小时候也在家中帮点忙,大了一些就去做学徒, 打算学点手艺以后赖以生存。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只是平厚十四岁那年, 忽然之间他遭遇了父母双亡。等他浑浑噩噩办完了丧事发现家中如今只剩他孤身一人,他本打算去投靠之前做学徒的店铺继续学东西,却不料见他没有了父母, 又是个半大少年,容貌还出挑,本就心术不正的东家欺负他老实,骗他在一张纸上按了手印, 从此莫名其妙欠下了大笔的银钱。
忽然之间欠了银钱,平厚本就万分错愕,没想到东家下一步,就是把他签了手印的欠款转卖给了附近出价最高的一家妓寨。妓寨早早就看上了平厚,立即就拿着欠款前来逼迫平厚,平厚哪里愿意,自然是不认,拼命逃跑,被打得半死都不改口,气得妓寨管事想要教训他,把人扔进江中时,蔻儿返京的马车正好路过了。
蔻儿出面的时候,一看就是良好人家出身,出手又大方,那些人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当面答应的好好的,应付了蔻儿,在蔻儿的马车离开之后,那些人立即又翻了脸,抢走了被偷塞给平厚的银钱不说,强行押着平厚前往妓寨,改了个叫采独的花名,成为了妓寨的一个男妓。他想过死,想过跑,可他每每想到当初蔻儿留下的那句好好过日子,一切做傻事的念头都收了起来。忍,等年纪大了被放了出去,他就能够出去过好日子了。
而和他差不多情况的还有许多许多,甚至包括最先和蔻儿打招呼的雾纶。
雾纶比他还惨,雾纶是被亲生父母卖进来的,除了雾纶,他的几个兄弟姐妹都被卖进了妓寨,他嗜赌的父母就为了换取一些银钱,并从他们的恩客身上套些钱来,把儿女们统统送上了绝路。
被使了手段拐进来的,被父母亲人卖进来的,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些是最惨的,从小被拐子拐了,长得不错的就几两银子卖进来,这样的孩子长大后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到死都在妓寨。
蔻儿听着眼前的青年眼含悲哀把这一桩桩隐藏在歌舞升平之下的黑暗之事揭露而出,心中不可谓不震动。
她今天是第一次进入妓寨这种在风花雪月之中被奉为神地般的存在,眼中看见的都是精致华美靡丽的奢华,耳边听着的是衣着华美精致的美人们带着诱惑的笑声,本来在那里时,她还真的觉着这种地方或许有可取之处,若是日后有了时间,去去京中妓寨也无妨,但是如今,蔻儿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因为需求相貌姣好的男童女童,买不到的,就用手段哄,哄不到的,就去牙婆那儿买,而这些被买来的孩子背后,都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
她扭头看着身后沉默不语的宣瑾昱,面带犹豫。
宣瑾昱抬抬手,侍卫很快把这青年请出了房间,他们也离开并且带上了门。
房间中只剩蔻儿与宣瑾昱的时候,她忍不住问:“夫君,怎么办?”
这种事情的背后,定然不只是一家半家如此,按照那个青年所说,一个县从上到下,都为了这个发财的营生而三缄其口,甚至故意隐瞒包庇。
肮脏而确实存在的事情,是整个澜湾县的病根。
宣瑾昱抬手摘下脸上的金属面具,面色低沉,他轻声道:“我会安排下去的。”
距离京中不过三天的地方,在外赫赫有名的澜湾县,他居然也没有注意到过这里还有着这样的事情。可以说,这种事情的存在,是偷拐孩子的根源所在。
蔻儿见宣瑾昱招来了羽卫军首领,立即吩咐了下去,关于整个澜湾县的这种情况,必须要从上到下来进行整治,那么关于这里的县丞等一干地方官员,就是首当其冲的罪首。
派遣了羽卫军一面即可前往了县衙,一面前往打探出来澜湾县最大的牙婆场地,使用年纪偏小的暗卫作为诱饵,打算来一场抓贼抓脏。
蔻儿坐在内间听着宣瑾昱不断吩咐着底下的人,她有些迟疑,等宣瑾昱吩咐结束,外头的羽卫军和暗卫们离开后,她立即坐不住,起身走到宣瑾昱身侧,有些担忧:“这样的话能成么?”
毕竟这个澜湾县上下串通一气,这样的手法不敢确保万无一失。万一县丞等人也不要脸一些,视若无睹,还真的会有些束手无策。
宣瑾昱很轻松道:“夫人是不是忘了为夫是做什么的了,立即调来一个州牧的官印,诓这里官员一诓,效果会很棒的。”
他与蔻儿的出行未曾公之于众,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主动把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既然如此,那么借用一个官员的身份来对县丞施压是个好的法子。而有句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京官或许是比较让人眼热的上级,但是对于一个用集中妓寨来作为生存手段的县丞来说,直接管理他的州牧会是一个最佳控制他的人选。
宣瑾昱选择了州牧,羽卫军则会在最短时间内去取得州牧的官印,利用这个直接上级的身份当场抓脏,县丞无论如何也会顾忌自己的仕途,哪怕断尾求生,这一次的事情就能顺利进行下去。
蔻儿听懂了宣瑾昱的意思,她神色复杂,想起隔间安顿下来的那个青年,叹了一口气:“妓寨若是正正经经的手段,没有这些歪门邪道该多好。当初我遇上他的时候,还是个特别有血性的男子汉呢。”
结果在妓寨的不断折辱的手段下,为了有一天好好活着出去,变成了一副或许他当初最看不上的样子。
这是何等的悲哀与无助。
宣瑾昱淡淡道:“根本问题不在妓寨上,而在那些为了自己一时欢愉而不断对妓寨提出要求的客人们身上。”
一直以来,对于官员狎妓都是有着制约与规划。一方面是为了让官员正立自身,一方面也是从上头做好管理娼妓这种难以管理的事情。官员好管,毕竟与仕途有关,普通人,特别是有钱的商人,在这一方面就毫无顾忌,大肆收罗家养妓子的同时,也常常光顾这种地方。为了争夺客源,许多的妓寨都会有着攀比,后接力就成了一个致胜的法宝。
偷来拐来抢来的年纪小的孩子们就成了最小投入最大收益的关键一点。
根治……
宣瑾昱想了想,道:“回去后,关于狎妓的管理还需要加深一下。”
“还有诱拐偷买!”蔻儿也说道,“这种事情太可恶了。”
“嗯,没错。”宣瑾昱叹气,“或许有许多人都是能够在家中平安长大,未必不会成长为国之栋梁,却在这种事情上被迫毁了一生。”
蔻儿按着宣瑾昱的说法想了一下,顿时觉着十分不忍:“……太过分了。”
顿了顿,她问道:“那……那些已经被拐进妓寨的人怎么办呢?听他说,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现在知道了,那么以后能够尽力管理起来,之前已经发生过的,目前又有什么样的补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