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儿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自然不会假装给宣瑾昱说一套做一套, 说出口的话已经落在了宣瑾昱的耳中, 等她再度与苍梧大师同行的时候,明显有了大幅度的改变。
小夫妻俩的悄悄话, 苍梧是不感兴趣的, 对于宣瑾昱与蔻儿之间的微妙转变,看见只当做没有看见, 垂着眸念他的经。
接下来的途中蔻儿注意了许多,投向苍梧大师的目光中把对美色的垂涎几乎都收了起来, 取而代之的是对苍梧大师所说的话更投入了注意。
这样一来, 蔻儿才发现, 原来她错过了什么。
从认识苍梧大师的时候起,她的目光一直都是停留在他的脸上,绞尽脑汁也是为了多看一眼他的脸从而好作画, 对于苍梧大师本人,她所知道的不过是一个僧侣, 一个相貌未曾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的奇怪的,却有着不俗实力的僧侣。
蔻儿之前只知道苍梧大师的年纪深不可测的,但是从来都是只惊讶一番, 没有深入去想过,直到现在,她摆脱了苍梧大师的脸的肤浅的吸引之后,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比别人多许多的时间下成长起来的以一位大师。
无论是天文地理, 还是宗教学法,苍梧大师在与她交谈之间真的是像一个无所不知的神一般的存在,令蔻儿终于懂了什么是内在的吸引。
宣瑾昱对于蔻儿的目光不再停留在苍梧大师的脸上表示欣慰,也放任了蔻儿主动与苍梧大师进行一些高深度的攀谈的行为,毕竟如今的蔻儿不过十五六,正是汲取知识的好年龄。苍梧大师再怎么说,也是一个有着许多可取之处的能人,与他的交谈,定然能够让蔻儿有所成长。
蔻儿随着在马车上同行的几天时间,对苍梧大师的了解加深了不少,她越来越佩服苍梧大师,而不只之前停留在表面的欣赏。
“大师,时间能够带给人的真的就这么多吗?”蔻儿想到曾经见过的苍梧,忍不住问,“可是为何当初我认识大师的时候,大师就一直像是如今这样。”
苍梧眸光温和,对蔻儿提出的疑问轻声作答:“时间能够带给人的收获有许多,人的成长也是在时间,阅历,以及身边一切事物的变化之中得到的。方施主觉着贫僧没有变化,那是因为贫僧改变化的地方已经变化过了。”
“可是我怎么觉着我在时间之中并未有所变化?”蔻儿有些苦恼。
她一直觉着自己比之以前有所成长,有所进步,但是总在自我感觉如此的时候,会从一些细节上展现出来她还是一个和之前一样的人,成长也好,进步也罢,仿佛都只是在外人面前的一层假象,拨开假象下的她,依旧只是一个未有变化的她。
“这是因为方施主还小……”苍梧大师笑道,“方施主如今的年纪,不过还是刚刚新生罢了,一切都还还在初阶段,方施主又一直生活在固定的范围之内,无法在外头度过时间,自然会少一些阅历,在没有阅历相助的情况下,方施主的这个年纪,能够变化的也只是年龄增长带来的一部分罢了。至于真的想要完全成长起来,方施主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变化。”
灰袍的僧侣含着一丝温和道:“毕竟方施主现在不过还是个尚未长大的孩子罢了。”
尚未长大的孩子……蔻儿抿着嘴笑了。
她一直觉着自己很成熟,或许只是在自己的家人面前会稍微有些孩子气,但是在大师的口中,她还是个孩子。
“大师说的没有错,”宣瑾昱在一侧听到这里,放下手中捧着的杂记,对蔻儿含着笑道,“夫人一直生活在一个单纯的圈子中,眼中看不见的太多,自然无法从其中汲取。不过夫人比之他人,到底也要强上许多了。”
蔻儿笑吟吟道:“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也算是比别人强么?”
“有何不可?”宣瑾昱微微挑眉,“毕竟许多人活了一辈子,都还只是未长大未成熟的孩子心理。”
蔻儿忍不住笑了:“活了一辈子总该有生活阅历的叠加,再加上所见所闻,哪里像夫君说的这样。”
“贵人说的没有错,方施主。”苍梧大师轻声道,“许多人一直活得浑浑噩噩,或许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又或者说,在活着之中,遗忘了自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模板,或者说是一个被提前做好框架的木条。他们生来知道如何进食,如何存活,却不知道为何存活。”
“许多前来寺庙进香的施主都会问,为何他的一生会这样的不堪,为何佛主没有保佑他……”苍梧大师垂着眸,双手合十,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一个连自己究竟为何而活都不知道的人,又有什么样的底气来要求佛主为他做决定。”
蔻儿听着一愣,她迟疑了下:“或许正是因为自己找不到方向,才会寻求佛主呢?”
“佛主的存在不是为这些找不到方向的人而做出决策的,”苍梧温和道,“佛主的存在,是为了让心中有方向的人能够更清楚的看见,或者说激发他们更大的渴望,佛心中存在的人,从来只是心中有灯的人,佛主只是来护住烛火的罢了。”
信仰,不过是一个心灵的寄托。
有的人天生就不懂得如何把握自己,只希望高高在上的佛主神仙听见他们的哀求,在他们无所作为的时候给他们一盏灯,告诉他们怎么做。
可是为什么佛主就要听见他们的心神去做这些事呢?
明明自己都放弃了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得到佛主的庇佑呢?
蔻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见蔻儿陷入了一种思考的圈子中,宣瑾昱含笑道:“罢了罢了,不用太过深究,夫人毕竟不是求神拜佛之人……”
“是……”蔻儿忽然出声道,“我之前也曾求神拜佛过。”
苍梧顿了顿,嘴角泛起了一丝弧度:“贫僧记得,方施主的确曾有过那段时间。”
蔻儿点了点头,她的面色有些颓然。
那是她刚刚从京城抵达襄城之后,被母亲的辞世打击到不怎么说话的那段时间。她被外祖母带到寺庙中,给母亲立了牌位,她曾经天真的想,通过这个牌位,是不是可以把想说的话传达给母亲?通过这个寺庙,是不是可以让佛主庇佑,保护她的母亲,保护她?
她曾经无数次随着外祖母前来清惰寺,那时候的她眼中没有什么所谓的美色,对苍梧的脸并没有任何的想象,只是单纯的为了更进一步的见到母亲而沉浸在寺庙中,学着诵经,抄经书,看和尚们做法,渡亡魂。
那时候的她真的是脆弱的不堪一击,身体也十分的差劲,令外祖母担心不已,把她送去了小名山。
而就在小名山,师父不知为何选择了留下她,不但教授她药学的知识,还循序渐进的开导她。
后来她明白了,拜神求佛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存在,除了能够安慰自己别无用处,真正存在的,是自己的强大。
她依旧会去清惰寺,给母亲的牌位上香,只是不会再想以前那样跑去佛堂内专注的祈求了。
宣瑾昱垂着的手去牵住了蔻儿的,他的眸中带着一丝洞察的敏锐,指腹拂过蔻儿的,满满都是安慰。
能够让蔻儿求神拜佛的事情,宣瑾昱除了岳母那件事之外,想不到其他的了。
苍梧看着有些黯然的蔻儿,正要说话,就听见宣瑾昱低声在蔻儿身侧道:“回去后,先去给岳母上香,可好?”
蔻儿微微一怔,而后抿着唇笑了,软绵绵道:“好。”
苍梧大师看着眼前相依在一起的一对人,不知不觉勾起了嘴角,露出了浅浅的一抹微笑。
抵达襄城也不过是在几天之后。期间的行程再也没有出过任何岔子,一方面是蔻儿学会了管住眼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苍梧大师就像是一个智者,总有一句话能让把蔻儿分散的心思全部集中起来,从而专心致志听着他说话,不曾有半分的分心。
宣瑾昱从一开始是乐见其成,渐渐地发现了一丝不对。
蔻儿的目光的确不再是停留在苍梧的脸上了,明显的对美色的欣赏已经被收了起来,但是与之前不一样的是,她的眼睛在看苍梧大师的时候,已经充满了一种崇拜的敬意。
不过好的一点是,蔻儿会在与苍梧大师交谈的期间还想的起来他这个夫君,比之前有所进步。
无妨,改掉一个坏习惯是需要慢慢来的,他能等。
绵长的马车抵达了襄城的地界后,第一次停下马车的位置,就是在襄城边郊一点的清惰寺。
底下的侍女已经把苍梧大师的行李准备好了,并且把蔻儿临出发之前给苍梧准备的礼物也全部拿了出来,全部由几个羽卫军给苍梧大师拎着,送苍梧大师回去寺庙。
寺庙与街道之间不过是几百阶台阶,周围还有行人过来走去,马车不易在此久候,等苍梧大师对他们行过了礼后,蔻儿与宣瑾昱还了一礼,打算就此别过。
却不料苍梧大师双手合十,忽然对蔻儿道:“方施主,人对皮相美色有所好感,并非坏事。”
“嗯?”蔻儿睁大了眼。
“正是因为心中看得见美,才会对美色有所向往。皮相虽假,但喜悦是真,赤子之心,喜好美色,无所过错。”
苍梧大师缓缓说完这句话后,微微低头,然后带着一丝笑意道:“贫僧告辞了。”
目送着灰袍的僧侣缓缓踏着稳健的步伐在青石板台阶上渐行渐远,蔻儿眼睛一亮,扭头看着宣瑾昱兴冲冲道:“夫君……”
宣瑾昱斩钉截铁:“不行!”
开什么玩笑,他努力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让他一句话给毁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苍梧大师虽然离开了同行的队伍, 但是他的话一直留下来了。
马车重新缓缓启动,朝着襄城内而去的时候, 坐在马车内的蔻儿眼睛闪闪发光, 盯着眼前抱臂冷漠的宣瑾昱,不死心道:“大师说过……”
“大师说的话比起为夫说的话, 夫人听谁的?”宣瑾昱看着蔻儿, 嘴角弧度下垂,眸中带着一股子不痛快。
一路上对于蔻儿的小喜好一个字都没有说, 旁观了一路,等到他离开的时候才轻飘飘撂下这么一句话, 害的已经打算改邪归正的蔻儿顿时心思活络起来, 小心思再度蠢蠢欲动。
歪风邪气必须要一次性控制住, 不然以后就难以管教了。
宣瑾昱看着眼前蔻儿委屈巴巴的模样,努力硬着心肠。
蔻儿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听……自己的。”
“嗯?”宣瑾昱挑眉, 眼睛微微虚了虚。
“大师活了许久,他说的话不能说全部都是真理, 那么起码是在我们没有达到的地方有着独特的见解,这样的情况下,有些地方听从大师的没有什么不对。”
蔻儿道:“夫君不希望, 作为夫君的妻子,我自然会考虑夫君的意愿。但是这并不是说听大师的还是听夫君的,仅仅是处于考虑,进行了自我选择。”
眼前的少女口齿清晰, 条理清顺,对于她的想法能够很好的表达,不会掉进他语言的陷阱中。
宣瑾昱微微一笑,放弃了刚刚自己的心思,把冷漠的表情一收,恢复成了蔻儿习惯的那副温柔的模样。
“既然如此,那就听夫人的吧。”
他的妻子或许年纪还小,但是总是在汲取着身边的知识不断成长,十五六岁的女孩儿,还有的是时间与空间,成长为一个出色的大人。
但是……
宣瑾昱伸手揉了揉蔻儿的发髻,眸中带着一丝清明。
最好的法子,还是他给蔻儿创造一个完全不需要成长的环境,在此其中,她只需要单纯快乐的生活就好。
如同少女般一辈子的天真烂漫,是他能够给蔻儿最大的保护。
绵长的车队进入了襄城地界之后,周边的一切在蔻儿的眼中都变得熟悉可爱起来,她趴在车窗掀着帘子,兴致勃勃给宣瑾昱指点着外头的一切。
“夫君看,这个佟记烧饼是个老店了,我小的时候和表哥表姐们跑出来就会买这个,我当初还往小名山上带过,给你也有呢。”
“陈婆婆的酒酿圆子!”蔻儿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支着棚子的小摊上,里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笑眯眯正从锅里头舀着什么,三两个的木条桌椅上都坐满了人,讲着襄城地方话,笑声不断。
“还记得么,我当初也带过这个给你,只是等上山之后,凉了不好吃了。”蔻儿拽着宣瑾昱的衣袖,说着说着,忽然一笑。
“这些事情我本来以为都忘了,没想到看见的时候,总能轻轻松松想起来。”
蔻儿有些感慨。
年纪小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都悄悄不见了,可是只要有一个契机,就会从藏身的角落处出来,至始至终从未离去过。
宣瑾昱听着耳畔蔻儿喋喋不休的话,眼前一晃,仿佛看见了年幼肉嘟嘟软绵绵的蔻儿在铺子前拎着一个食盒,带着满脸可爱的笑意朝小名山去,又仿佛看见了抵达小名山的蔻儿喜滋滋给他喂圆子。
好可惜,当初眼睛看不见,一点都没有把蔻儿年幼时候的模样记下来。
宣瑾昱落在蔻儿侧脸的眼神柔软,他看着蔻儿,忽然在想,其实这样也好,亏得他眼疾被送到了小名山,才能与年幼的蔻儿相遇,才能在蔻儿的心中成为多年念念不忘的旧友。
如果不是他,如果是别的人在蔻儿的心中占据了这么大的一份位置,他或许会嫉妒吧。
幸好是他。
宣瑾昱微微弯了弯嘴角,就着蔻儿的话道:“经历过的都会在,只要能记起来,什么时候都不晚。”
蔻儿却看着宣瑾昱,真诚道:“这是夫君之前想不起来我们的约定,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开脱吧?”
宣瑾昱一愣,他差点都忘了这件事。只是说开脱……
“夫人说的是。”
他含着笑大大方方就认了下来。
蔻儿忍不住抿着唇笑了。
眼前的街景不断在变化,蔻儿的眼中满满都是回忆,与宣瑾昱说着说着话,口音就变成了襄城味道,轻柔婉转,又带着一丝鸟啼般的啁啾,挠的人心痒痒。
前头的羽卫军早早儿就在准备好的宅院落了脚,绵长的队伍终于在一个闹市中的巷子里停下来的时候,他们经过是十多天的行程,终于抵达了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