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父踌躇了下,忍着痛说:“……臣以为,明年秋分时,也有个好日子,陛下不妨看看?”
宣瑾昱想了想:“岳父,这个日子不太妥,以朕说,最迟的话开春,日子就不错。”
“开春不好,开春不好!”方父拼命劝阻着宣瑾昱,“刚刚开春,正是繁忙之际,小女年幼,一入宫就要接手大批的宫物,怕是不妥!臣觉着,立夏时最好!”
“立夏啊……”宣瑾昱沉吟了声,看着忐忑不安的方父,微微一笑,“岳父都这样说了,小婿自然要同意的。既然如此,那么立后的日子,就定在明年立夏。”
定下来了……方父心里头一空,眼睛有些酸。
君臣二人拉锯扯锯的争论了立后的日子半天,终于拍板了,方父坐在那儿情绪低落,垂着眉眼看起来十分可怜。宣瑾昱想了想,低声吩咐了黄门令一句,然后对方父说:“小婿听闻岳母大人喜爱书籍字画,岳父大人亦是如此,小婿想着总要给岳父岳母大人备礼,别的朕想岳父岳母不缺,但是有些古籍书画,大约是朕唯一能办到的了。”
说话间,方父慢慢瞪大眼,他哑然失声,黄门令带着两个宫侍抬了一个箱子出来,宣瑾昱抬手拱了一拱:“这是小婿的一点心意,还请岳父看在岳母的面上,不要推辞。”
箱子是打开了,最上面就放着多年前方母心心念念的一本游记。方父眼睛直勾勾看着书,百感交集。
如果这箱子书在一刻前抬出来,他都不会收。但是现在,嫁期已经谈定了,这些书就只是作为女婿给岳父岳母的礼物,他也没有别的话说了。
都是他妻子喜爱的书类型啊……
方父看着宣瑾昱,半响,长长一叹,起身而跪,郑重其事道:“臣,代亡妻多谢陛下。”
宣瑾昱还未去扶,就听见方父有一句话:“……小女蔻娘,虽然小有顽劣,但请陛下万万担待,如有不喜,千万放小女出宫,臣愿养小女一辈子,也不愿小女蹉跎一生。”
宣瑾昱收起了脸上的微笑,起身郑重其事回了一礼:“小婿自当铭记于心。此生不负蔻娘。”
勤政殿中不过一两个时辰,方父整个人心态都变了两三次,最后他披着斗篷被黄门令送出宫时,身后还带着两个箱子。
一个大箱子是做女婿的宣瑾昱给他和亡妻准备的,还有一个不大的小箱子,宣瑾昱在他走时,顺手递给了他,含着笑说,是给蔻儿带的。
方父只当也是杂学游记,给女儿也带了去。
他到了宜明苑时,蔻儿正巧在睡,方父踱了踱步,放下了箱子,悄悄离去。
等蔻儿睡了半个时辰起来,才知道父亲来过。
浓香把方父放下的箱子拿了过来,说:“姑娘,老爷给您送来的箱子。”
父亲给她送的?
蔻儿坐起了身,裹着被子抬手打开箱子的扣锁,满心以为父亲大约给她的都是些杂学游记,她轻松的视线落在最上面第一本书的封皮时,整个人都僵硬了。
《艳色桃园记》。
话本儿?艳情话本儿?
她爹给她送了一箱子艳情话本儿?
她暴露了?
蔻儿一头砸在箱子里的话本儿上,无比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 方母[微笑]:我看这年轻人挺好。
方父[傻呵呵]:你觉着好就行!这个女婿定了!
第三十九章
人固有一死, 端看死在什么上头。
蔻儿觉着,她不想死在有关艳本儿的事上。日后没脸去见娘。
本意想要猫冬的蔻儿眼神复杂盯着放在书架上的箱子, 深吸一口气, 以壮士断腕的气势裹了厚厚一层斗篷,浓香撑着伞给她挡雪, 她踩着木屐, 咯吱咯吱走在薄薄一层积雪上走向父亲的院子。
这两天温度又降了降,下起了雪, 外头许多工作都停了停,像是方父所在的翰林院, 基本上闲职都放回了家, 等天气好些了才去。
方父在院子里烤着暖炉, 对照着一本书正在一笔一划摘录着,厚厚的两层棉帘子被丫头打起,蔻儿站在门口抖了抖雪, 脱了斗篷上前来施了一礼道:“女儿请父亲安。”
“蔻儿来了?”方父抬头看了眼女儿,不冷不热道, “旁边坐着驱驱寒。”
暖炉烧得很烫,屋子里的温度也高,蔻儿坐在暖炉旁抱着丫头递来的茶小口小口抿着, 伸着脖子看父亲在旁边写着什么,没有出声打扰。
过了片刻,方父动作自然的收捡了书籍等物,看向自己女儿:“冒雪而来, 可是有事?”
“并无什么事,就是来陪父亲说说话。”蔻儿含笑道,“不想父亲在忙。”
“不过摘录些东西,不算忙。”方父想了想,道,“蔻儿,为父前两日,被陛下传召进宫了一趟,提起了大婚日子。”
蔻儿一愣,暗觉不妙:“……日子在什么时候?”
方父一脸黯淡:“明年初夏。”
明年初夏,距离现在不过半年的光景。若是说起来,不算赶,就是好巧不巧,正好在她及笄前几个月。
蔻儿迟疑了下:“不能往后推推么?”
她是想在家中多待些日子的,之前还没有感觉,这日子一定下来,突然就有些惶恐了。
“为父觉着,这个日子也算不错。”方父完全没有在新帝面前争夺日子的样子,淡淡道,“初夏里不冷不热,你不受罪。”
这个日子看起来父亲很满意?没有任何异议的样子。蔻儿打量着父亲,慢慢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这个日子罢。”
反正早嫁晚嫁还不得嫁,长痛不如短痛,利利索索的一刀下去就好。
蔻儿看得很开,扭头就把心里的惶恐一巴掌拍没了。
方父捻着胡子,眼神凝重:“为父观陛下此人,也许是靠得住的良人,只要我儿与陛下好好相处,大约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女儿知道。”蔻儿把手放在暖炉上一层厚厚的瓷面上,感受着手心暖暖的温度,她嘴角微微勾了勾,“陛下此人,女儿信得过。”
目前而言,宣瑾昱处处都让她觉着没有问题,所以她愿意嫁。如果日后有了问题,那也是日后的事,与当下无关。
她就图个当下吧!
女儿对陛下有些信任,这是好事,但是方父总有些不是滋味,板着脸道:“他到底是君,你不可太过信任,总要给自己留些余地!”
蔻儿扭头笑眯眯对父亲说:“父亲放心,女儿省得。”
方父看着自己女儿一脸的笑意,总觉着有些生气,偏过头去:“还有没有事了?”
这就是要赶人了。
蔻儿想了想,还是鼓足了勇气,假装轻描淡写地说道:“女儿还没有谢谢父亲带来了一箱子的书,都是女儿素日里喜欢的,冬日里可有了打发时间的了。”
她心如擂鼓,面变不显,手攥的紧紧的,掌心有些冒汗。
这句话说来,如果是父亲给她置办过来的书,就是明晃晃的认罪,但是如果不是父亲的话,也算是没有直白认罪,有了婉转的余地。
“书?”方父这才想起来,随口道,“是陛下给你送来的。”
蔻儿心一下子就落到实处,整个人松了一口气,笑眼弯弯:“陛下还真是个好人啊!”
好人啊!居然把这种危险的书让她父亲送回来!!!
表面笑着的蔻儿心里头已经想要拿个小锤子砸人了。
方父仿佛被提醒了一样,问:“陛下给你送的什么书,如果有好看的,给为父送过来看看。”
蔻儿心一提,若无其事道:“哦,陛下送来了些杂书,还有些打发时间看的,女儿看了看,没有父亲日常看的书。”
“那就算了。”方父也就是随口一提,不打算和女儿抢书看。
方父突然想起来,对蔻儿又说道:“日子既然已经定了,你出了冬也别瞎跑,在家里老实待着,以免横生枝节。”
这点蔻儿也懂,她反正好养活,只要有书,就能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待着,等了开春,再侍养侍养花,日子也能打发。出去……还指不定遇上什么麻烦事儿呢!
她老老实实点头:“女儿明白了。”
既然父女俩都想到了一处儿去,那她就能正大光明的关了宜明苑好好儿猫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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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的的确很好,可是过了没些日子,从京郊外头来了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敲响了方家的后门,送来了一张花笺,指明是给方令蔻的。
如今的蔻儿是板上钉钉的皇后,她虽然还在闺中,以花香浓香为首的暗卫,还有些明里暗里的侍女小厮,基本都是宫里头出来的,宜明苑的下人几乎翻了个倍,任何和蔻儿有关的事情都是细致妥帖,绝对不留任何问题。
这份花笺经了几道手,最终送进了蔻儿房间。
她彼时还趴在榻上裹着被子在看一本画册,里头画着不少民间流传的俊俏书生啊貌美少女的风流韵事,寥寥几笔神韵具在,她一边看画,一边儿学着,旁边扔了不少沾着墨的废纸,都是她学画的废弃品。
花笺是浓香送进来的,这位暗卫侍女脸上带着一份古怪,走到蔻儿身边后伏了伏身,把花笺递了出去,说道:“禀姑娘,外头有人送来一份花笺,说是……故人相邀。”
故人相邀?
蔻儿第一反应是多年未见的旧友,愣了愣却突然想起来,当初在襄城时,她仿佛未给旧友提起过自己的身份吧,旧友或许能找到襄城小名山去,但是找不到风家,找不到京中方家来。
既然不是旧友,还会有谁?西姜的好友,还是襄城的玩伴?
蔻儿接过花笺,嗅到了上面一丝木质的香气,隐约有些熟悉。
她拆开来一看,几行字不多,却让她看得瞠目结舌。
所谓的故人相邀……这个故人……怎么会是她呢?
浓香脸上十分的微妙,最终忍不住问:“姑娘与这位……是故人?”
蔻儿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一份不知所措:“见过一面,算么?”
今年清明,她去祭祖看望母亲时,暴雨倾盆,与兄长留宿在道观中,蒲心道长与她到算是相处融洽,不过也只是短短一日时间,她本以为,蒲心道长早该把自己忘到九霄云外了,哪里想着,她居然收到了来自蒲心道长的请柬。
邀请她去京郊道观小住赏雪。
蔻儿一点都不想赏雪,她只想窝在榻上翻翻书。
可是这个雪,她不得不去赏了。
好歹……也是她未来的阿家。
蔻儿抹了一把脸,看清了上头的日子,盘算着时,突然想起:“前来送信的可请进来吃茶了?”
“已经安排妥当,在门房那儿吃茶烤火,花香去陪说话了。”浓香道。
她们是认识这位当初在宫中一直跟随在太后身边的嬷嬷的,自然知道如何妥帖安排。顿了顿,她又说道,“姑娘不必急,您到底是主母,她等着也是应该的。”
话是这样说,可人到底是蒲心道长身边的,蔻儿连忙跻了鞋子下地,披了件外衣,走到案几前铺开了一张花笺,对浓香道:“研墨。”
回信写的很快,蔻儿让浓香亲自去送,又给那个嬷嬷抓了把金豆子,把人送上了青棉布的骡车,这才算了事。
蔻儿趴在案几上发呆,这之前见蒲心道长,她是下雨天的客,生疏客套些无妨,可是这次要去见蒲心道长,她是未过门的儿媳,怎么面对阿家,是个重要的大事。
晚上方令贺回来,听说了宜明苑收到了请柬,亲自来了宜明苑,见着自己的妹妹还没有睡,点着灯坐在案几前,用襻膊高高束起袖子,大冬天的露出胳膊来,满脸的豪情壮志,正在挥笔泼墨洋洋洒洒写着什么。
方令贺凑过去一看,乐了:“妹妹这些民间小故事从哪里听来的,怎么都是婆媳妯娌的琐事?”
蔻儿抬起头来一脸凝重:“哥哥,你知道怎么和阿家相处么?”
她看了许多的故事,大都是在说,婆媳之间不好处,怎么都要有些矛盾。她其实也怕,之前对她不错的蒲心道长因为身份一变,态度一变,她怕自己绷不住,要是有哪里失礼,总是个祸端。
方令贺开始还在笑嘻嘻摇头,突然一愣,不可思议道:“今日的来人,是太后派来的?”
不然怎么自己懒猫似的妹妹大晚上还没有睡,熬着夜都在研究婆媳?
蔻儿叹息:“是啊……”
方令贺犹豫着道:“太后……应该是个和善的人,妹妹不用焦急。”
蔻儿看着自己的哥哥半响,突然把手中的笔一扔,破釜沉舟般:“不管了,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吧!”
五天后,天放晴了两日,薄薄的积雪早早化了,又晒了两天太阳,路也冻结实了,载着蔻儿的马车,一摇一摇朝着京郊三十里外的道观而去。
第四十章
初冬时节, 小雪飘了几天,薄薄的积雪在太阳出来后就融化了, 路面也干了, 从方家出发了两辆马车,挂着方家的家徽, 两边跟着二十余仆妇小厮, 出了城门三十里地,到了京郊的道观。
早先一步已经有丫头去通禀了, 等到蔻儿下了马车,裹着厚厚的垂棉斗篷, 带着隔风的帷帽顺着青石板台阶一步步往上走, 两边的树枝芽上雪融化后化作水滴, 还在一点一点顺着树枝尖往下滴。蔻儿走上台阶没几步,道观大门在百阶之上就打开,两个女冠含着笑前来迎接。
蔻儿如今出门不比以往, 四个丫头全跟着不说,还有浓香花香在侧, 瞧着排场要大些,一路人浩浩荡荡上去,就把整个青石台阶占满了。
两个穿着青色袍衣的女冠等着蔻儿上去, 先行了个俗家礼,然后才把蔻儿迎上去,口中道:“蒲心道长在等您,姑娘且去吧。”
一样是数月前来过的坤道小院, 周边的绿莹莹的植被枯黄的枯黄,凋谢的凋谢,也就青竹还沾着绿意,在暖暖的阳光下摇曳,不断滴落着雪化作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