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儿心突地一跳,咬着牙听见耳侧青年似有歉疚的说道:“都是某的错,累姑娘病了。”
昨夜他看见了。
蔻儿突然放松了不少,今天见着青年后第一次抬起了眸,嘴角噙着笑淡然道:“哪里,小女子还要多谢公子,月下美人图可不是那么容易看见的。”
人家都知道了,她也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毕竟与她而言只是赏景,在他人眼中一个不好,就成了误会。
“哦?”青年慢吞吞道,“姑娘好像在夸某?”
见蒲心道长没有往这里看,蔻儿笑眯眯调戏着她儿子:“天地姝色,世间罕有。”
此刻的少女语气揶揄,唇角上飞,眉目里尽是调笑,轻浮的倒像个纨绔子了。
青年眼前一恍惚,再回神竟忍不住低声笑了,他这是……被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儿家调戏了。
人生第一次遇上如此轻薄,这滋味别有风趣。
“姑娘夸赞,某收下了,如此殊荣,定当铭记于心。”
蔻儿却脑子一清醒,想到眼前青年大约是什么高官子弟人家,这个铭记于心,对她就是掉在空中的枷锁,不由真诚建议:“公子不如当做小女子未曾夸过如何?”
青年含笑:“难得被夸,姑娘现在就收回去,某倒有些惆怅了。”
“公子风姿神韵,这话倒是说笑了。”蔻儿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真诚一些。
青年但笑不语。
蒲心此刻回来了,她面上带笑,先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又对蔻儿温温和和道:“方姑娘,这位是家师松岩道人,在道是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相逢即缘,不若让家师为姑娘算上一卦?”
蔻儿记得当初她溜进寺庙去瞧那俊俏和尚时,那和尚统共只对她说了一句,莫要算卦,莫求签文,凡事顺意即可。
虽不知那是合意,但是她记得和尚说那话的表情,俊逸出尘,就连光秃秃的脑袋在她眼里都是发光的。她素来贪色,美人说的话,多少都能听得下,如此一来,她从未去算卦求签过。
“蔻儿对此向来无意,道长的好意蔻儿只能心领了。”她含着笑婉拒道。
蒲心也没有纠缠,只说:“既然方姑娘无意,那就算了。”
又对蔻儿说,“说是陪姑娘走走,只我倒要耽搁了。”
蔻儿连忙道:“道长有事尽管去忙。”
“昱儿,你替我陪方姑娘走走,娘有些事情。”蒲心对青年交代道。
蔻儿一愣,连忙道:“蔻儿也该回去了,就不劳烦周公子了。”
与道长母子二人闲庭散步,和与那青年两人漫步截然不同,蔻儿哪里能应下,连声推辞了去。
蒲心看了眼面色清冷的儿子,估摸刚刚两个人时未曾说上话,怕他们尴尬,也不强求,只笑道:“那方姑娘随意,我且去了。”
蒲心正要走,那老道接过道童手里的签筒走了过来,摇头晃脑:“蒲心,好了么……”
“哎呀!”
老道走过来时擦着蔻儿衣袖而过,捏着签筒的手一抖,签筒签字散了一地,他连忙叹道:“怎么弄撒了!”
蔻儿颇为无奈,老道只碰到了她袖子,这么点轻微力气哪里撞得掉签筒,既要碰瓷,好歹认真些吧。
“方姑娘是吧,您看,您碰掉了签筒,别的不说,总该替我捡起吧。”老道腆着脸搓着手道。
蒲心脸上一僵,却是要笑不笑,拧过头来看着蔻儿。
蔻儿看着那明显耍无赖的老道,花白的头发胡须一颤一颤,眯着眼藏着一丝期盼,抿了抿唇,屈膝伸手将散在地上的签字往起来捡。
只见她刚刚捡起一根,那老道忙不迭的夺了去,瞄了一眼后笑呵呵藏进了袖子里,自己蹲下身边捡边说:“方姑娘可许人家了啊?”
蔻儿面色无奈,对着别人,她有的是话去堵,可一个老道人,又不像是对她有恶意的,她千言万语也说不出的。
身侧光线一暗,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捡起地上的签字,和蔻儿一样的待遇,那老道风速抢了去藏进了怀里,立马忘了对蔻儿说的话,只对空着手有些无奈的青年笑呵呵道:“多谢您。”
老道好像心满意足了,蹲在那也不捡,只瞎指挥着:“方姑娘捡啊,周公子也捡啊。”
蔻儿与那青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一丝无奈与好笑,谁也没有和老道计较,依言把地上散落的签字签筒捡了起来,交给了老道。
老道白白的眉毛下一双小眼睛笑得看不见,抱着签筒喜滋滋道:“多谢多谢!”
蔻儿不知道老道在谢什么,只依稀觉着,不像是在谢她们捡签。
老道抱着签筒冲着蒲心挤眉弄眼,使眼色正大光明到蔻儿都没眼看了。
“道长,蔻儿先回去了。您且先忙着。”
蔻儿含笑对蒲心说道,冲那老道点了点头,视线划过青年,踟蹰了下,也略微点了点头。
蒲心与那老道已经交头接耳,听到这话笑道:“慢待方姑娘了。”
青年对她微微拱了拱手,并未言语。
蔻儿回到厢房,瞧着天色已经过了午时,哥哥还未来。
她又躺了半个时辰,就有人来接她了。
只不过不是哥哥,而是家中仆妇,为首的是她从襄城带回来的席嬷嬷,带着七八个丫头并小厮。
蔻儿略做收拾,去了蒲心那儿告辞。
“方姑娘这么快就走?”房内蒲心正抓着自己儿子说着话,突然听见蔻儿这样说,脸上倒是有些惊讶,“烧刚退,哪里能颠簸!”
“确实无事的,”蔻儿笑道,“已经大好了。”
“你哥哥也未来接,只一群仆妇哪里能成,不妨再留一日,过明儿了再走?”蒲心说道。
蔻儿道:“长兄事忙,分不出身也是无奈。且虽是仆妇,到底都是得用的,从此处到城门不过三十里路,不妨事。”
“话虽如此……”蒲心瞧着还有两份不太放心。
“母亲,孩儿正巧回京,不若与方姑娘结个伴,如此可好?”坐在矮榻另边的青年突然说道。
蔻儿微微讶异,却不及蒲心的吃惊:“我儿……愿意同方姑娘一道?”
那青年嘴角噙着笑,淡淡说道:“既然同路,结伴而行也好叫母亲放心。”
原是这样。蔻儿微微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也是,蒲心道长挂记她两份,为人子的周公子自然愿意出来让自己的母亲放放心。
蒲心左看看蔻儿,右看看自己儿子,半响,脸色一柔:“也好,我儿送方姑娘回去,也好知道是哪家,方姑娘救急与我,可该好好谢谢。”
此话一出,伴随着青年认真答应的声音,是蔻儿的拒绝:“多谢道长好意,只是蔻儿可自己回去,不过三十里路,无需劳烦周公子。”
蒲心面有纠结:“可是方姑娘到底女儿家,京郊野外小道的,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不瞒道长,蔻儿家中仆妇多少是懂些拳脚的。何况天子脚下,法度之地,哪里有狂悖之徒拦路行凶的。”她一脸淡然道。
风家行商,天南海北的到处都去,身边养着的手下时日长了都是懂些防身功夫的,特别是家生子们,从小就学着功夫,大了分到主子身边也能抵用。只要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她倒没有什么好怕的。
既然蔻儿都这样说了,蒲心哪里有不放心的,她扫了眼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儿子,含笑道:“既然如此,那我放心了。”
青年在蔻儿转身离去时微微抬起了眼皮,只默默看着她出去,并未说话。
丫头仆妇们一来,比素凉一个人收拾快多了,很快童大叔就套好了马车,蔻儿又给道观捐了二十两香油钱,方才从道观出发回京。
蔻儿在马车上裹着丝面薄毯睡着,感觉不到马车颠簸,睡得到舒服,一觉醒来,估摸着该到了,抬起印着靠枕花纹发红的脸,抹了抹嘴角,掀开帘子懒洋洋问道:“可到了?”
谁知薄薄的一层马车帘掀开来,露出的却是一个簪冠直裾风朗神韵的青年。他似有所感,微微回头,浅黄的阳光下他眸中带着一层波光,清朗而余韵十足的声音仿佛在她耳畔说道:“方姑娘大约要再睡一会儿才能到了。”
“怎么是你!”蔻儿大吃一惊,睡意顿时全无,一脸愕然。
她独自上路,怎么一觉醒来周公子竟在她马车旁!
第九章
那青年仿佛看得出蔻儿在想什么,慢悠悠道:“某比姑娘迟了一个时辰出发,走到此处发现姑娘的车队原地不动。略有担心上前一问,原来是车轮卧进水洼,下人怕搅扰姑娘的美梦,竟然打算守到姑娘睡醒为止。”
蔻儿面有赧然,等她下了马车,一群训练有素的武人上前来四处抓着车辕车厢,一起使劲,三两下就把陷入水洼的车轮抬了出来。
昨儿下了一天雨,后来又是大雨倾盆,路上积了水,来来去去车马过,压出了坑,轮到蔻儿的马车,正巧深陷,卡得不得进退。
周公子正巧带队打马而过,瞧见了此处困境,得知蔻儿还在睡,正点了二十余人打算将整个车抬起,蔻儿就醒了。
他余光落在扶着丫头站着的蔻儿身上,眼神中有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温柔。
水洼压深了能坑住一辆马车,就能坑住第二辆,蔻儿命仆妇去旁边小林间挖了些来讲水洼填平了,这才走到青年面前,欠了欠身:“多谢周公子了。”
“方姑娘客气了。”
等到马车车列重新整装待发,青年朝蔻儿颔了颔首,从属下手中接过马匹缰绳,踩着马镫翻身而上,逆着光居高临下,语气却十分的温和:“接下来某大约要与姑娘同行了,可需离上多远?”
高头骏马上逆着光如剪影的青年,落在蔻儿眼中却是无比的风朗,她旧日毛病未改,再次多看了几眼,这才客气道:“公子说笑了,既然同行,哪需间距。”
随后,蔻儿坐在主马车内,周公子带队的骑着马的仆从们围在了周围,随着马车一道慢慢悠悠走着,从外来看,瞧不出是两路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是一路的。
好在马车被困的地方距离城门也不算太远,蔻儿坐在马车中托腮发呆了没多久,就听见了外头传来了沸腾之声。
颠簸的马车走走停停,最后还是停了下来,童大叔坐在车辕上无奈地对蔻儿说道:“姑娘,我们被堵住了。”
“又堵着了?”蔻儿突然觉着今日回家大约没挑日子,尽出岔子。她挑开帘子一看,只见城门前堵了好些人,又有进来出去的人驻足围观,马车从这里过,的确难行。
“呸!拿着我的钱在这里装清高!你问过小爷了么!”
“公子怕是故意丢老伯爷的脸吧!您堂堂伯府公子跑来卖字画,寒酸谁呢?”
“二哥别在外丢人现眼了,也不怕你姨娘哭你!”
一群绫罗绸缎的公子哥中还有一个头戴幂笠的少女,周围围着一圈整齐短打的下人,城门脚处,被这群公子哥围在中间的是一个穿着洗的发白的儒袍后生,他眼前一个被踹翻了的摊子,地上散落着不少字画卷轴并扇面。
蔻儿坐在马车上,位置高,正巧看见了,心烦被堵在此处,索性令丫头去哄散他们让开路来。
丫头是她惯用的,手段一般都是先劝,劝不好了拿银子来利诱,再不济,还有能打的不是么。
那丫头去好言相劝了没两句,却被中间一个痴肥的纨绔一脚踹过去:“哪儿冒出来的丫头!滚到一边去!”
这一脚踢过去只把那丫头踹起两步,踉跄着摔倒在地,捂着小腹蜷缩一团。
蔻儿看得眼冒怒火,厉声道:“来人!”
围在马车边上最近的从外打起帘子,微微弯了弯腰:“姑娘请吩咐?”
蔻儿侧眸一看,顿时哑然,半响,恼火道:“公子添什么乱!”
簪冠青年道:“某不是添乱,只看姑娘如今气愤,大约要派人去教训那人,姑娘身边全是仆妇到底不像,不如暂用某的属下?他们都是善于此事的。”
青年的话本意是说,他的手下各个能打,听进了蔻儿耳中,恍然大悟:“是了!我竟差点忘了!”
这个公子手下人都是跋扈的,恶霸对上恶霸,更恶的胜出一筹来。
她也不客气,只先道了谢:“谢过公子,稍等若是小女子需要,抬手时,烦请公子支援!”
她很快下了马车,手中捻着一根细鳞纹鞭,懒得扣幂笠,只捡了个垂纱到脖颈的帷帽戴上,然后昂一昂首:“走!”
仆妇们立马跟在她身后,去了那围堵的地方。
已经有两个丫头跑去扶起了被踢的丫头,正怒视着那痴肥男子,不过没有主人吩咐,未曾轻举妄动。
纨绔中有人抱怨:“一个丫头你踢她作何?!”
“敢来说我挡路,我岂不踢她!”痴肥胖子没有半点悔过,哈哈笑着。
蔻儿冷着脸疾步而来,快到周围人还没有看清,她已经劈手扬起鞭子,狠狠抽下!
咻——
细软皮鞭划开空气重重落在那男子背上,只听啪的一声,那男子嚎叫着跳起来嘶吼:“啊!好痛!谁!谁这么大胆居然敢打我!知道我是谁么!”
蔻儿毫不在意听到这句话。京城地界,哪里没有几个错综盘根的世家,谁家没有几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教不好放出来为祸世人,那就少不得要让别人管教管教了。
带着帷帽的蔻儿透过薄薄一层白纱看着那男子暴跳如雷,慢慢悠悠道:“许你踢人,不许我抽人?”
“小贱人!信不信爷爷……”痴肥男子话还没有说完,蔻儿冷着脸抬手又是一鞭!
“嗷!”
那男人被打的跳了起来,指着蔻儿怒吼:“来人,给我抓住着小娘皮!”
纨绔身侧围着的小厮们纷纷围了上来,和蔻儿身后的仆妇对峙,一时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