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瑶的喜服厚重繁琐,只在离开楚京那日穿了一会儿,出城后就换了寻常服饰,只是颜色仍旧鲜艳,显示着她新嫁娘的身份。
马车也不再是之前那架四面挂着珠帘的,而是她平日里的车架,三面车壁,一面车门。
队伍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这期间魏祁没有来跟楚瑶说过一句话,即便是露营时面对面碰上了,也都仿佛谁也看不见谁,擦肩而过。
这日清晨,队伍休整完毕再度启程,途径一处茂密山林之时,却有一阵箭雨从远处隐蔽山丘后射了过来,因攻势凶猛来势突然,竟让送嫁队伍措手不及,转眼间死伤近百。
魏祁一早就猜到这一路必然不可能平安无事,这么多嫁妆不惹人觊觎才是怪了。
只是他没想到楚国这些马匪竟然如此沉得住气,不仅没有贸然动手,而且还商量好了似的全都集中在了这一处一同前来,若非如此,这阵箭雨不会如此密集。
队伍中不断有人倒下,惨叫声一声声响起,好在能被魏祁和穆成带来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当即有人开始指挥布阵,将士们举起盾牌,挡住了一波波箭雨的袭击。
箭雨过后,数千名马匪从山丘后骑马冲了过来,直奔队伍中的嫁妆而去。
魏祁有心看看穆成手下兵马实力如何,并未让自己的人用尽全力。
而穆成时刻以楚瑶性命为重,虽然调出了一半兵力守护嫁妆,却还是留了一半原地不动,随时护在楚瑶身边。
魏国将领看到不免心生不屑,这些马匪显然是冲嫁妆而来,一个联姻公主对他们有什么意义?
嫁妆抢走了只要躲起来就好,两国兵马就算有心抢回来,但也不好为此耽误婚期,肯定找一段时间就走了,届时他们就能拿着这些金银财宝逍遥自在。
可若真把公主杀了抓了,那就要被两国围剿致死,谁也不会这么傻去动一个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的公主。
派这么多人守在公主周围真是多此一举。
正想着,只听一阵破空之声传来,一支如长枪般的箭矢砰地一声钉在了马车上,刺穿了马车车壁,半支箭身都陷入了马车里。
重弩!
怎么会有重弩?!
该死!
“保护公主!”
两个声音同时传来,一声来自穆成,一声来自魏祁。
楚瑶在送嫁途中出事,无论是负责送嫁的穆成,还是前来迎亲的魏祁,势必都逃脱不了责任。
队伍再次出现短暂的慌乱,无数人向楚瑶这边涌来。
楚瑶坐在马车中,早已听到车外的动静。
财帛动人心,有人觊觎嫁妆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她原本并未在意。
别说送亲队伍共计万余人,就是穆成带领的三千人马对付这些马匪也足够了。
直到一支重弩的箭镞击穿车壁,锋利的箭刃从她眼前划过,堪堪停留在她鼻梁上方,她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重弩……
重弩!
马匪怎么会有重弩!
父亲啊,你竟狠心至此吗?!
青青尖叫一声站了起来,拉起楚瑶就向车下跑去。
在重弩面前,这驾马车根本起不到任何抵挡的作用,只会让他们成为更加明显的目标。
破空之声再次响起,楚瑶被青青护在怀里,宁安寨众人围了过来,盾牌无用就在她周围围成人盾,把她密不透风的保护起来。
一支重弩接连射穿三人,在这强大的兵器面前,这些平日里骁勇善战的将士除了以肉身抵挡,半点儿别的办法都没有。
哀嚎声痛呼声响起,楚瑶看着自己眼前一个个倒下的将士,鲜血沾染了她的衣襟,蔓延上她的眼睛。
片刻之后,重弩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两方人马开始近战肉搏。
那些马匪的气势却在这时忽然低落下来,有人向原本射出重弩的方向看去,仿佛没想到重弩会忽然停下。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没有了重弩作为后盾,分散送亲队伍的兵力,由多方人马聚集起来的马匪队伍顿时慌乱起来。
这时也不知谁喊了一句“打不过,你们去吧,老子撤了”,然后调转马头二话不说就跑了,只留下一个远去的背影。
有马匪看见,心里更慌了,也跟着赶紧撤了。
有一就有二,这些因利益而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不顾还有人阻拦,说走就走。
原本还有些优势的战局顿时变成了被人追着屁股跑。
谁知跑到一半,最先离开的那些“马匪”却又忽然回头,举起手中兵器二话不说朝着身后跟来的人就砍。
众人这才发现,这批“马匪”竟是送亲队伍里的人伪装的!
何大锤手持六十多斤的九环大刀,如同劈瓜砍菜般削下几个马匪的脑袋,桀桀的笑着:“老子才是真土匪!你们算个鸟!”
如此这般,这场战局不到半个时辰便彻底结束了。
有人打扫战场,有人收拾同袍的尸骨就地掩埋,楚瑶却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直到穆成领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来到跟前,她才缓缓抬起了头。
“表哥?”
来人正是孟泉的儿子,孟无霜,人称无双公子,虽然年纪不大,但在楚国军中已颇有威名。
穆成神情肃重的对楚瑶道:“刚刚多亏孟郎君带人破坏了那些重弩,不然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孟无霜站在楚瑶面前,似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道:“举手之劳。原本是想赶来给你送嫁的,没想到碰上你的送亲队伍被人阻截。”
跟在他身边的随从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郎君原本是准备来干什么的。
楚瑶点了点头,表示多谢,穆成这时又低声说了几句。
“那些重弩与军中的略有不同,并非军中所出,而是照着军中仿造的。不过……我们在重弩附近发现了一个人……楚三郎。”
如今群雄四起,四方割据,除了诸国国主想要攻下大燕,很多有能力的枭雄也都想要分一杯羹,想办法弄些铁器,或是仿制军中兵器。
但各国军营都对自己的兵器制造方法保管甚为严密,大部分人即便仿造了,也仿造的四不像,威力不大,而且因为财力原因,仿造不出太多。
可今日的重弩……杀伤力却不比军中的重弩低上多少,数量也不少,没有印上军中的标记,也不过是为了掩盖事实罢了。
何况他们还发现了楚家人的身影,就是想为他们开脱都不行了。
楚三郎是楚岱山的孙子,穆成不敢轻易处置,也不想让魏国那边知道公主是被自家人截杀,所以暂时扣在了原地,没有带过来。
楚瑶看了一眼刚刚重弩射来的方向,嗯了一声:“杀了吧。”
“……公主,这会不会……不妥?”
楚瑶眼中却忽然滑落一滴泪,轻笑一声:“我只知道今日来杀我的都是马匪,既然如此,有何杀不得?”
穆成心头微滞,了然的点了点头:“是!”
说完转身离开。
魏祁远远看到楚瑶与穆成和一少年说着话,却忽然落下泪来,下意识的脚步一顿。
哭了?
这个女人竟然哭了?
在大燕七年,她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为难的事,可从未见她哭过。
萧谨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口道:“刚刚那般凶险,吓到了吧?”
魏祁却轻嗤一声,没有说话。
她会吓到才怪,无非又是扮柔弱装可怜。
一个时辰后,战场收拾完毕,队伍再次踏上前往大魏的旅程。
萧谨言查探到一些不同寻常的消息,立刻告诉了魏祁。
魏祁眉头紧蹙,眼中难掩惊愕:“楚家人?”
“是,虽然他们处理的隐秘,但还是难免留下一些痕迹,确实是楚家人无疑。”
一个联姻公主,却被自己的亲堂兄带人埋伏追杀……
魏祁忽又想起楚瑶刚刚落下的那滴泪,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的收紧了几分。
第16章 万一
魏祁虽与楚瑶同样自幼前往大燕为质,但并未因此和家人生疏。
家人反倒因此觉得十分愧对于他,在他回国后对他加倍的好,视若珍宝,所以他完全不不理解楚家人这样的做法,也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
即便刚刚对那些重弩有所怀疑,他也只以为是有别国之人想破坏楚魏联姻,故意给这些马匪配了重弩罢了。
谁想到……
竟是楚家。
萧谨言轻叹一声:“她与你不同,她是女孩子啊。”
不能继承世子之位,即便再如何惊才绝艳,将来也要嫁到别人家的女孩子。
与其嫁给一户普通人家,不如让她出来联姻,还能凭着姣好的相貌和“凤女”的称号向魏国表示诚意。
魏祁没有说话,却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马车。
刚刚那架马车坏了,已经无法乘坐,此时楚瑶换了一架新的马车。
没有先前那架奢华舒适,但也能勉强乘坐,到前面的城镇会换上更合适的。
魏祁先前一直以为楚瑶在大楚一定也是备受宠爱,如同在大燕时一般被人众星拱月。
现在想想,却又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那她独自一人搬出楚家,住到公主府,也不是因为骄矜任性高傲自大,而是与家人不和?
可是以她的本事,真想拒绝这门亲事的话也不是做不到吧?楚王也不见得就能逼迫她。
“既然不情愿,何必要嫁。”
魏祁下意识的喃喃一句。
“既然不情愿,你又何必要娶?”
萧谨言笑道。
还不都是一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了家国不得不舍弃自己的意愿。
魏祁瞥了他一眼没理他,转而招来几个部下,交代了他们几句。
部下领命而去,看似是往前方去了,实际上走了一段之后便调转马头绕小路往楚京而去。
…………………………
“看看你办的好事!”
楚沅把一本奏章啪的扔到了楚岱山面前。
“我千叮万嘱让你只把嫁妆抢回来就好,不要伤了公主,也不要留下把柄,若事不可为就让人退回来,不要硬来。”
“你倒好,不仅派了自己的亲孙子去,还差点儿伤了珍月!你知不知道她若出了事,楚魏两国的结盟会出现什么问题?万一宁安寨察觉了,我楚国边境又会出现怎样的危机?”
“嫁妆嫁妆!你眼里就只有那些嫁妆了吗?!”
楚沅此刻无比后悔,当初怎么就一时间头脑发热答应了楚岱山提出的抢夺嫁妆的提议。
那时候他刚刚知道珍月与徐公的关系,正后悔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把珍月嫁了出去,楚岱山就来向他谏言,说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魏国。
珍月公主和穆成已经被魏国带走了,那些嫁妆怎么也应该拿回来才是,不然他们楚国岂不是人财两空?
楚沅也觉得不甘心,但又怕被魏国发现。
楚岱山说可以将此事交给马匪去做,能抢回来就抢,抢不回来就算了,魏国迎亲队伍若是连一群马匪都打不过,那也怪不到他们楚国头上,这年头世道这么乱,谁家国内还没几波马匪山贼啊?
楚沅犹豫一番,最终被他说动,答应下来。
谁知最后嫁妆没抢回来,他们还险些露了踪迹!
还好楚三郎死了,是被穆家军一些人当做马匪同伙一起杀了的,并未发觉他的真实身份,不然这件事就要被闹到明面上来了!
“君上!我派三郎去也是为了稳妥啊!让重弩袭击公主周围护卫也是为了分散送亲队伍的兵力,好顺利的把嫁妆抢回来,绝无伤害公主之心!”
“要不是那孟家郎君忽然冒了出来,我们此刻说不定早已把嫁妆抢回来了,又岂会被打得落花流水,还搭进了我的三郎!”
“这件事说到底都是那孟家郎君的错,还请君上明察,还我三郎一个清白啊!”
人都死了,要什么清白?
况且孟无霜是去干什么的,别人不清楚,他这个做姑父的还不清楚吗?
楚沅现在看楚岱山十分不顺眼,别提给他做主,不追究他的责任就不错了,当即命人将他带下去,再也不想听他在这里哭嚎。
楚岱山痛失爱孙,却要强忍着吃下这个哑巴亏,心中恨极,不管不顾的喊了起来。
“君上,您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吗?公主与穆氏兄弟关系如此要好,与徐公的关系也如此要好,为何之前她却从来没有提过?她在之前几年难道就真的从未与他们联系过吗?还是公主早有异心,根本就没把楚国放在眼里,没把楚国再当做她自己的母国?所以压根儿就不想帮楚国一把!”
句句诛心,哪怕没有真凭实据,也要在楚沅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
却不知楚沅其实早已生疑,所以才会派人跟踪小豆子。
楚沅心中更烦,正欲让人将他强拉下去,就听人说之前派去跟踪书童的几个部下回来了。
这么快?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
楚沅哪还顾得上楚岱山,当即命人将那几人传了进来。
几人进殿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君上,属下无能,未能找到徐公。”
楚沅面色当即一沉:“怎么回事?”
为首的人将前些日子发生的事说了,原来是他们跟踪时被那两个书童发现,引到了一处竹林中。
书童在这竹林露宿一宿,期间还四处走动,折断了一些竹子。
这几人不知他们此举何意,也不敢贸然上前惊动了他们,只能原地不动,想着等第二天他们再上路时再继续尾随。
谁知两个书童半夜就起来开始赶路,后来竟然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眨眼间就找不到了。
几个部下如同鬼打墙般在竹林里四处乱转,却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直到第二日天色大亮,才勉强分辨出出路。
原来那两个书童折断竹子是在周围布了个阵法,白日里能看清楚还好说,到了夜晚景物模糊,若非对这阵型十分熟悉,根本走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