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这少年人虽然仍旧强忍着情绪,眼中那抹愤怒和厌恶却显而易见。
这是跟那位珍月公主多大仇啊?这么不高兴?
魏延面色一黑,魏夫人倒是来了兴趣,问道:“为何?”
“不为何,唯不愿尔。”
不愿?
不愿意也总有个理由吧?
魏夫人更好奇了。
奈何无论她怎么问,魏祁就是不肯说。
魏延没料到自己向来懂事的儿子在这件事上态度这么坚决,心中不禁开始犹豫,是不是要取消这次的联姻,通过其他办法与楚国结盟。
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他儿子是绝不会有这么大反应的。
正要松口,就听一旁的魏夫人轻叹一声,道:“祁儿,母亲也不想逼你,可你父亲说此次联姻势在必行,你不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怎么帮你劝他?”
说着还看了魏延一眼。
魏延一听,脊背瞬间绷直,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点了点头:“没错,你之私事亦是国之大事,总不能因为你一句不愿,就影响了我魏国的大局。”
说到最后已是神情肃穆,义正言辞。
魏祁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终是看了一眼守在房中的下人。
魏夫人会意,立刻抬手示意众人退出去,房中只余魏祁与魏延夫妻二人。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魏夫人开口道。
魏祁握紧的手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才缓缓开口。
“五年前,孩儿于燕京某地游玩,途中路过一别苑,见那别苑的院墙上爬满了盛开的九重葛,煞是好看,就过去摘了几朵,想着回去夹在书页里,别有一番风味。”
“谁知刚刚把花摘下,还没来得及走开,就被别苑中出来的一队人马按住,抓了进去。”
“孩儿心下不明,直到进去才知道,原来在那院墙另一边,离的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温泉。而珍月公主刚刚……正在泉中沐浴。”
他说到这儿再次停了下来,面色难堪牙关紧咬,像是想到了什么羞耻而又恼怒的事情。
魏夫人听到这儿已是绷直了身子,正色问道:“难不成她怀疑你偷看她沐浴?”
魏祁面色涨红,双拳再次握紧:“是,那院墙被花藤遮盖,其上漏了一条缝隙却没有被工匠查到,也就没有及时修补。”
“珍月公主许是在墙内听到孩儿当时摘花的动静,便以为有人在墙外窥探她沐浴。”
“孩儿被抓进去之后一再解释,可她却根本不听,当即便命人将此事告知了燕帝。”
“燕帝得知大怒,当场拔剑欲斩杀孩儿,是当时跟在燕帝身边的丞相刘承拦住了他,说孩儿好歹是魏国派去的质子,即便有罪,也不可随意杀了,不然怕是无法牵制魏国,还给了魏国反叛的借口。”
“燕帝这才压下了心头杀意,但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为由,命人将孩儿杖责五十,之后扔到偏僻的青云殿不闻不问。”
魏夫人与魏延齐齐变了脸色:“你怎么从没跟我们说起过此事?”
魏祁垂眸:“孩儿当时那般境况,说了除了徒增父亲母亲的担忧,还有什么用?”
他那时虽然已经培养了一批自己的势力,并非完全传不出消息,但是大燕与魏国相隔万里,书信来回一趟便是数月之久,还要承担被燕帝发现的风险。
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只为传递这么一个毫无用处的消息,他觉得不值得,所以不仅自己没有说,还严令身边的人谁都不许把这件事报回母国。
当时没有说,事后自然更没有说的必要,是以魏延与魏夫人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事。
魏夫人红了眼眶:“那后来呢?后来你怎么样了?”
“后来孩儿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因为缺医少药养了很久才把伤养好。”
“这件事情因为涉及到珍月公主的声誉,燕帝严令所有人禁止外传,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大家都以为我是触怒了燕帝才遭到冷落。”
“而燕帝在那之后对我更是十分厌恶,凡看到我必定要羞辱一番,大燕的几位皇子,以及周赵等国质子也因此而频频落井下石,以至孩儿那段时间过的格外艰难。”
他没有说,燕帝所谓的羞辱是给他取了一个十分难听的称号:彘豿。【注1】
对于表面隐忍但实际上心高气傲又自视甚高的少年来说,这是比杖责五十更让他难堪的事。
这个称呼一次次的从燕帝口中说出来,后来变得人尽皆知,不仅那些皇子和质子这般叫他,就连他们身边的刁奴都敢一口一个“魏彘”。
让自己母国的国姓和这样脏污的字眼连在一起,魏祁深以为耻。
而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珍月公主。
魏延听了他的话,面色沉重,已经彻底打消了和楚国联姻的想法。
魏夫人亦是眼眶通红,拉着魏祁的手道:“母亲知道了,你放心,我会好好劝你父亲的,让他跟那些朝臣们解释清楚。”
魏祁点头,道了声多谢母亲,便起身告辞了。
在这般不得已的情况下提起多年前的往事,他心情实在是不大好,此刻只想找个地方去透透气。
他离开之后,魏延揽住魏夫人的肩。
“别伤心了,都过去了,祁儿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魏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仍旧感到十分心痛。
“我素来喜欢九重葛,祁儿看见这花想去摘几朵,一定是因为想起我了……”
远在天边的少年被困于樊笼之中,偶遇开的繁盛的熟悉花朵,因为思念母亲而忍不住靠近采摘。
谁知这不经意的举动却惹来了如此横祸,险些丧命。
魏夫人越想越伤心,眼眶更红了。
魏延一边给她擦泪一边道:“放心吧,祁儿既然不愿意,我推掉这门亲事想别的法子跟楚国结盟就是了,不会逼他……”
“别!”
魏夫人赶忙打断,直起身子看向他。
“这门婚事挺好,就这么定下吧。”
啊?
魏延被魏夫人前后巨大的反差弄懵了。
“你刚刚不是还觉得不好?”
“现在觉得好了啊。”
魏夫人道。
“你没发现祁儿刚刚说话的时候又气又急吗?他回国三年,我还是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也是直到刚才我才觉得,他总算活过来了。”
那个在大燕为质七年,回国后所有人都赞一句年少有为必成大器,却死气沉沉如同一块儿枯木般的少年,刚刚才总算有了几分生气。
只要能让她的儿子活过来,像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般生活,娶谁又有什么打紧?
魏延不太理解魏夫人的这种想法,仍旧有些犹豫。
“可是祁儿不喜欢珍月公主,这若娶回来了,只怕是一对儿怨偶。届时儿媳与他不一条心,于两国联姻之事怕也没什么用处。”
“怎么没用处?”
魏夫人挑眉道:“至少能给我儿出出气!”
魏延哭笑不得,轻叹一声:“好,都听夫人的。”
反正只是娶个媳妇而已,将来祁儿与那珍月公主若真的过不到一块儿去,大不了把她当个摆设放在宫里就是了,这人都已经嫁到了他们魏国,难道他们还拿捏不住她不成?
魏延想着便也放下心来,转头便将这桩婚事敲定了。
第3章 擅闯
扑棱棱……
一只雪白的鸽子飞落在梧桐山上公主府的院子里,立刻有听到动静的丫鬟小跑了过来。
鸽子也不怕人,任由那丫鬟把自己抓了起来,将绑在脚上的小信筒解了下来。
丫鬟解下信筒,将鸽子一把放飞到空中,转身哒哒哒的跑走了。
“青青姐姐,”丫鬟跑到公主府的正院,恭恭敬敬的把手中的信筒交了出去,“楚家的消息。”
这个信筒是暗红色,上下都刻了楚家的徽记,是专门用来传递关于楚家的消息的,小丫鬟认得。
青青接过,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将袖中一个装零嘴的荷包递了过去。
“厨房新做的荷叶糖,拿去吃吧。”
小丫鬟笑眯眯的道了声谢,又转身跑开了。
青青拿着信筒走入房中,将其交给了正在看书的楚瑶。
“公主,有楚家的消息。”
楚瑶执书的手微顿,半晌才接了过去,缓缓打开。
纸不大,内容只有寥寥数字,但她却看了很久,很久很久。
青青察觉她神色不对,有些担心,小心翼翼的问道:“公主,怎么了?”
楚瑶没有说话,而是直接将纸条交给了她。
青青看了一眼,神色大变。
“君上他怎么可以这么做!”
明明上次还答应公主去劝说二老太爷他们,转脸却又把这门婚事应下了,而且连婚期都定好了却都没告诉公主一声!
楚瑶看着窗外,无声轻笑:“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他明明答应过不会逼迫您的!”
答应过……
“那又如何?承诺这种东西,重视它的人一诺千金,自会遵守。不重视它的人……不过是一纸空文,说着哄人玩儿的罢了。”
青青眼眶通红,泪水在眼中来回打转。
“可是……他是您的父亲啊!怎么能……怎么能……”
“他也是楚国的国主,而且……还是一个有野心的国主。”
牺牲一个女儿换来与魏国结盟,能向自己的大业更进一步,在他看来,应该是值得的。
换句话说,在他看来,这个女儿是可以牺牲的。
楚瑶收回视线,将她手里的纸条拿过去,一点儿一点儿撕碎。
青青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道:“公主,咱们回楚家跟他们说清楚吧!您不嫁!”
楚瑶轻笑:“傻丫头,婚期都已经定了,嫁不嫁岂能随我?”
楚沅既然已经答应了这门婚事,那就做好了将她硬塞上花轿的打算,嫁还是不嫁,已经不是她能做主。
青青咬唇,眼泪差点儿又涌了出来。
楚瑶却没有过多的愤怒,将纸条撕碎后让她去把多宝阁第二层中间的那个木匣子取过来。
木匣子分为上下好几层,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信筒,大小与刚刚那小丫鬟送来的一样。
楚瑶将匣子最下面那层打开,取出一个玄色镶有金边的信筒,在手里轻轻摩挲。
这信筒虽小,但其上却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鹰。
在这么小的物件上雕出这样繁复而又鲜活的图样,其精致程度可想而知。
青青见状一惊,之前的愤怒与气恼全都忘了。
回国三年,公主这木匣中的信筒用过无数,但有几个却自始至终从没动过,这飞鹰信筒就是其中之一。
难道现在……
下一刻,楚瑶轻声开口:“青青,研墨。”
青青闻言回神,立刻执起墨锭,认真研磨起来。
楚瑶从桌上抽出一张剪裁好的纸条,低头书写,晾干后将纸条装入信筒。
“送出去吧。”
青青点头,慎重接过,走出去让人唤来了刚刚那个小丫鬟。
“送出去,越快越好。”
丫鬟含着糖应了一声,接过信筒转身飞快的跑开了。
青青回到房中,见楚瑶正站在窗前发呆。
听到她进来的动静,楚瑶忽然问了一句:“你说……楚家什么时候会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楚魏两国联姻,她这个联姻公主却没收到半分消息,还是自己安插在楚家的眼线把消息传了回来,这说起来似乎有些可笑。
青青摇头,神情低落:“奴婢不知。”
楚瑶看着窗外的翠竹:“那就等等看吧,看能等多久……”
这一等就是半个月,可直到半个月后,仍旧没有楚家人来给楚瑶报信。
楚瑶每日等在窗边,等来的却始终只有自己的信鸽,没有半个楚家人上门告诉她联姻之事。
青青看着心疼,劝道:“公主,别等了,他们肯定不敢告诉您,就等着快到日子再通知您,省得您提前知道了逃跑呢。”
楚瑶没有说话,许久才从窗边离开,吩咐道:“收拾行装,去楚家。”
去楚家,而不是回楚家,对这个家族的失望可想而知。
青青应诺,吩咐下人准备马车,前往楚宫。
…………………………
楚宫中,几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正穿着色彩鲜艳的春衫四处闲逛。
宫人们见到也没有阻拦,反倒小心翼翼的避让开来,免得冲撞了他们。
为首的女孩儿十四五岁,一身鹅黄色的裙装,手中握着一柄象牙柄的团扇,轻轻摇晃着。
“这宫中咱们都逛得差不多了,我看也没什么意思。”
“是啊,虽然比咱们的府邸大了不少,但陈设也太老旧了,园林也没仔细修整过,还不如二姐你家的园子呢。”
有人在旁附和道。
楚国于数十年前惨遭战火屠戮,国土被掠夺近半,都城也一度陷入大燕之手,这座楚宫也成了大燕皇帝的别宫。
然而燕帝占领了这里之后并没有在这里居住过,久而久之这里也就荒废了。
直至数年前魏延才重新将都城收回,搬了进来。
但为了记住当年之耻,提醒自己大业尚未完成,楚国还有一部分国土仍未收回,所以他并未大肆翻修重建,只是命人草草收拾了一番,将常住的几个宫殿整理了一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