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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琰从新房内出来,忽觉人生多了些意趣。
“二哥。”
宋琰脚步一顿,看向花园中走过来的人,笑一笑,“景荣,你来晚了。”
景荣穿着普通的梅红褙子,手头抱着一盆红艳艳的香兰,笑着道:“这是我亲手种的香兰,取名凤凰于飞,你看这斜飞的花瓣,像不像凤凰展翅?给你放在新房中图个喜庆。”
宋琰亲手接过,兰花清艳的香气扑鼻而来。
她会喜欢,他忽然这么想到。
“送进去,问王妃想放在何处。”他招呼院内的丫鬟。
再转身带着景荣往外走去。
“我这次来,祝贺你大婚,再顺带和你告别。”景荣缓缓道。
宋琰停下脚步,“你要去哪儿?”
“我想,出去游历一番,娘娘说,人行万里路,心怀也会像这天地一般广阔起来。”
虽杨陶已贵为太后,她还是喜欢让身边人叫她“桃花娘娘”。
“一个人?”宋琰有些诧异,景荣的变化他是看在眼里的,眼前的景荣和当初那个在宫里刁蛮任性的公主似乎是两个人。
可这一个独身女子出去游历,还是多有不便。
景荣笑笑,“二哥放心,有香坊里的姐妹陪着我,我先去趟北疆,娟娟在那边过得如鱼得水,一直想让我去看看呢。”
“哦?”宋琰脑中出现一个憨憨的笑脸,“她如今在忙什么?”
“她一直在学做生意,前些日子结识了一个制香师,据她说那香师手艺了得,又懂经营,如今她们二人合伙,专门制售篆香销往北疆,非常受欢迎。”
宋琰想想,笑着道:“真不错,没想到她还有这本事,我那儿还有几本制香的古籍,你帮我带去送给她吧。”
景荣眨眨眼,笑了,“不用啦,二哥不知道么?咱们皇后娘娘,将她手上的香方都广布于天下了,名“雅香集”,印册三十万,供有心人学习研究。听说上头还有好多都是《天香谱》中的方子。”
宋琰愣住,安灵芝竟然有这般魄力?将祖传香方都散了出去?
景荣似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皇后娘娘说了,制香品香都是雅事,而香是上天赐予人间的秘宝,不属于某个人,属于所有爱香的人,若大家都能将自己的心得交流出来,香道只会越来越好。”
宋琰不再多言,一个女子便有这般心怀天下的心胸,而自己还桎梏在个人恩怨里头,似乎有些惭愧。
他沉吟下来,只点点头:“是件好事。”
景荣笑笑,她和这位同父异母的二哥,从前并无交集,只这一两年来,二人才渐渐有了来往。
但自从先帝退位以来,这位二哥的性子更加寡淡了。
“二哥婚后有什么打算?”景荣闲闲问道。
宋琰却头一次仔细思索起来。
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还抱着得过且过的想法,可现在,外头碧天白云,红花绿树,看上去都生动又精彩。
或许,他也该出去走走了?
“也许会求个闲散的差使吧。”
宋琰淡淡道。
景荣有些讶异地抬头看向他,随即浅浅笑了笑。
二哥这是想通了?
“若放不下,就扛起来,若抗不起来,就干脆放下。”宋琰看着天高云淡,补充两句。
景荣嘴角笑意扩大,悟了啊,又一个悟的。
“其实,一直有个问题很想问你。”许是要离开了,景荣忍不住想多说几句。
“你说。”宋琰淡淡道。
“你后悔吗?”
宋琰背起手,暗自叹了一口气,这是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纠缠他的问题。
后悔什么呢?后悔和宋玙相争?
不,不后悔。
那是娘的心愿,他怎会忤逆娘?
后悔把宋珩带进这漩涡中?
可若不是宋珩,他早已死在西疆。
后悔没早些下手夺位?
可以宋珩的心智算计,他真夺得过来?
他有些怀疑。
宋琰缓缓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若是重来一遍,恐怕我仍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走上同样的路。再说了,这世间,何曾真有后悔药呢?”
景荣抬头望向悠远的天空,“怕是真有,也说不定呢。”
☆、番外4:归去来兮(1)
绍元六年,春。
桃花谷内红云蔽天,映得一曲溪水都泛着娇艳,乘舟逆流而上,微风挟着甜香拂面,让人几疑此水路可升仙。
一队乌木小舟行至飞瀑前,船速稍减。
灵芝与宋珩均着微服,在一众影卫护送下到此,离船登岸,往岸边山石上一处小亭行去。
“你们来了?”亭中杨陶身着雪色广袖罗裙,长发散肩,笑吟吟看着二人,就和她初见灵芝时一般模样。
二人齐齐拜下去,久久不起身。
杨陶见他们这般举止,轻轻叹一口气,“早就说好了,待麟儿三岁时,便让我去想去的地方,不是吗?”
“您想去什么地方都行,可您……”宋珩充满男子气概的面容更添英伟,此时却浮现一层阴云,微红了眼眶。
灵芝更是揪心。
杨陶想去的地方,偏偏不是这大周朝任何一个地方,是勇戾太子宋渊所去的地方。
虽他们已答应了杨陶给她试用“归去来兮”香,可仍想在最后一刻,让杨陶转变想法。
可是杨陶的决定,又岂是他们能左右的?
杨陶亲自扶他二人起身,站到宋珩身前,微微仰头,伸手抚平他紧蹙的眉心,温柔一笑,“我儿,如今也有妻有儿,娘已能放心。”
她又走到灵芝身前,见她眼眶蓄泪,轻轻扶上她双肩,“若珩儿和你不在一起,你会不会想去找他?”
灵芝微怔,转头和宋珩对看一眼,无话。
她当然会。
杨陶会心一笑:“这两年,谢谢你们让我自由自在在宫外游荡,可这世间越美,我便越觉心酸。”
她转身往前走到亭边,凭栏而望,漫山胭霞美得如仙似幻,那又如何?
她只希望和那人一起看。
杨陶背对着二人,语声中略带惆怅:“我并不是想去死,我只是想试试那香。若说这世间有人能制出《天香谱》上所有的香,那灵芝必是其中之一。你们放心。”
她转过身来,微微一笑:“那香也没说,若是失败人就会死啊,或许不能让我归去,我便又回来了呢?”
宋珩垂头不语。
杨陶早在宋谨死后就与灵芝商量过,想亲身试用《天香谱》中第八十一味香:归去来兮。
宋珩与灵芝千方百计用各种借口拖了她这么多年,比如制不出来,比如等抱孙子,比如等孙子能记事。
一直拖了六年,杨陶终提出最后的郑重要求,她一定要试试那香,不想再等。
宋珩与灵芝百般纠结,用了那香究竟会如何?
谁也不知道。
他们怎么敢在杨陶身上试呢?
杨陶撩起衫裙下摆,盘腿坐在亭中茶案前蒲团上,眼中闪过一抹光,微笑看向灵芝:“来吧,趁春光正好。”
宋珩转头看向灵芝,终点了点头。
毕竟,这是娘的心愿。
灵芝轻颔首,坐到杨陶对面,从袖中取出香盒,放到案上,凄凄看向杨陶。
宋珩也坐到她旁边,看向杨陶,“让他们都上来吧?”
杨陶点点头。
宋珩转身与大双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又有几人进到亭内。
“祖母!”两岁多的麟儿奶声奶气,在奶娘怀中拼命晃着小短腿,张开双臂朝杨陶挣扎着。
杨陶笑眼弯成一条线,“哎,乖麟儿。”
麟儿顺利地从奶娘怀中挣扎出来,落到杨陶怀中的刹那,便一头扎进去,埋着小脸蹭了又蹭。
嘴里不停喊着:“祖母,果果,果果,果果。”
灵芝笑着替他解释:“他记得圣女果是您给他种的,他的那盆去冬结了果,他可喜欢了。”
杨陶也笑了,摸着麟儿圆乎乎的大脑袋,侧过脸贴上他还带着奶香的小脸,柔声道:“乖麟儿,喜欢种果子呀,祖母的本事都教给你娘了,以后让你娘教你。”
“娘娘!”跟在麟儿身后的槿姝等人,都是长久跟在杨陶身边的人,比宋珩与杨陶相处的时日更长。
此时齐齐跪了一地,暗自垂泪。
杨陶让麟儿起身去了宋珩身边,笑着道:“你们这一个个的是怎么了?我平日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众人不语。
杨陶朝宋珩一挑眉,“你看,你在此,她们都不敢说话了。”
宋珩歉然一笑,往后一挥,“娘娘问什么,你们自管真心回话,说什么都可以。”
众人这才微微抬身。
槿姝磕了一个头,低低答道:“记得,您说过,每个人到这世间走一趟,就是不断地和人告别,朋友、亲人、子女、夫妻,总有分别的时候,可也总有再见的时候。”
“既如此,还伤心什么?”杨陶面上含笑。
槿姝拿帕子擦了泪,低声辩了一句:“可分别总有分别时候的伤心,再见的时候,奴婢等人自会高兴。”
杨陶哑然失笑,“你这丫头,成了将军夫人,胆子愈加大了。”
众人有了宋珩的吩咐,便和往常与杨陶相处时一般,附和道:“还不都是娘娘惯的。”
这几句一说,倒是把离别的气氛冲淡了些。
又寒暄几句,杨陶渐渐觉得有些疲惫,这几年她虽容颜不曾有明显改变,但心中压力减轻,反而空落落起来,心神倒不如往日有精气神。
她静静看了看亭外红云外一线悠蓝的天,又转过头来看向灵芝:“开始吧。”
☆、番外5:归去来兮(2)
灵芝打开香盒,一盘墨黑香泥散发着幽冥般的气息,瞬间冲散了桃花甜香。
杨陶抬起左手,右手握着一把短匕,轻轻在食指尖划过,红色的鲜血一滴、两滴,渐渐汇成一条线,浸润到香泥中,鲜血的腥热气息和香泥缠绕在一起,弥散开来,越发诡异而幽深。
“好了。”杨陶待鲜血将香泥浸透,回手捏紧了拳头,静静盘腿而坐,沉静温和地看向灵芝。
灵芝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天,日头落到山的另一边,红云中落下一大团一大团阴影。
山间水边的凉气漫进来,添了丝丝寒意,此时正是此地阴气极重的一刻。
“娘,我开始了。”灵芝双眼有些朦胧,轻抬起手。
杨陶轻轻颔首,浅笑着看向宋珩,“我一定会再见到你爹。”
宋珩抿起薄唇,坚定一点头,“若见到爹,捎信给我们。”
杨陶扬起眉,眉眼间满是欢喜,双手合十,轻轻闭上了眼。
一股浅淡又幽深的香息在这日暮时分,从亭间袅袅腾升而起,香气似有灵气一般,往杨陶身际痴缠而去,一道又一道,似灵蛇游走在她魂魄之外。
杨陶的神智渐渐模糊起来。
一分灵神飘飘渺渺,似去了无边无垠的虚空。
……
……
杨陶眼皮轻轻跳了跳。
耳边有吵杂的声音,像潮水一般缓缓从天边由远及近,涌到脑中,涨涨得有些疼。
她微微皱起了眉。
“动了动了!”一把欣喜的声音在喊,“医生,真的动了!”
医生?
杨陶的脑子有些乱,耳边传来更多清晰而杂乱的声音。
“嘀——嘀——”稳定而有节奏的电子仪器声,皮鞋踏地的“咚咚”声,还有外头隐约传来的手机铃声。
杨陶猛地睁开了眼!
怎么回来这里了?
……
……
这已是杨陶回来这个世界的第七天。
在这里,她只是车祸后陷入深度昏迷一年而已,医生都判定她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会成植物人,一直沉睡,没想到又突然醒来。
这个世界。
杨陶叹了一口气。
她是单亲,唯一养大她的妈妈又早在她二十岁那年去世,加上这一年的沉睡,早已没了什么亲人。
唯一还惦记她的,恐怕就是科学院里头那帮朋友和导师了。
这些日子替她付药费的也是他们,见杨陶醒来,各个都欣喜万分、奔走相告。
每当想起他们,杨陶心头才生出一些暖意,只是,只是她终究没有如愿,见到她最想见的那个人。
“陶陶。”病房门开,涌进来三个欢笑着的年轻女子。
领头的捧着个蛋糕,跟着的拎着三四个大手袋,后头的抱着化妆盒。
“你们……”杨陶睁大眼,笑着道:“你们这是干嘛?”
“surprise!为了庆祝你出院啊!”
经过各项检查,她身体机能已完全恢复,除了稍嫌瘦弱体虚,别的都还好,完全可以出院了。
杨陶指着化妆盒惨叫:“不是吧!”
她向来不化妆的。
“今日可是你这一年来头一次回院里呢,咱们的院花怎么能不好好惊艳惊艳隔壁院那些单身狗!”一卷发姑娘笑道。
另一短发姑娘也道:“可不,咱三个都有主了,你还单着,我们几个菩萨心肠怎么舍得看你天天吃狗粮?”
三个好友不由分说,上前替她换衣的换衣,拧毛巾抹脸的抹脸。
杨陶受刑似的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