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雅长她两岁,是在她三岁那年,随姑姑搬回新安郡安府的,她和哥哥苏廷信,都爱找灵芝玩耍,也时时护着她不受毓芝和敄哥儿欺负。
不过只住了四年,苏老爷赴京任大理寺少卿,她们也随着入了京。
小令捧着食盒从院外回来,兴冲冲一路小跑:“姨太太,姑娘,今日朱嬷嬷给了一碟翡翠虾仁烧麦!”
王氏喜道:“可是因为姑太太回来准备的么?”
灵芝却一凛,浑身瞬间爬满鸡皮疙瘩。
翡翠虾仁烧麦,她记得!
在她梦中,就是这日,小令也是这样带回一碟翡翠虾仁烧麦。
她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她当时特别开心,食盒还没打开,那油浸浸的香气就盈满鼻端,勾引得她肚里的馋虫直往外拱。
可当她大口吃到嘴里的时候,却一口吐了出来,咸到发苦。
她就知道,朱嬷嬷怎会那么好心,想来是手一抖洒落了盐,与其扔掉,不如塞到她们这里来。
灵芝看着小令喜冲冲地将两碗小米粥并三样酱菜放到桌上,再小心翼翼取出一个润瓷纹花枝四方小碟,碟子里三枚绿莹莹似菱角的烧麦静静躺着。
她的梦里,吃到那烧麦的那一日,还发生了一件事,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若今日也见到那人。
那么。
她如堕深渊之中,那么她记忆中的那些事,便不是梦!
她几乎是跑着过去,几步来到桌边,拿起朱红竹箸,挟了一个烧麦就往嘴里送。
“呸!”翠色刚到舌尖,她便吐了出来。
是那记忆中的味道,苦涩难抑。
王氏忙道:“怎么了怎么了?”
一面赶过来掏出帕子来给灵芝擦嘴。
灵芝将那碟子放往一旁,心中一片冰凉,是真的,梦中的事都是真的,是她实实在在经历过的!
面上却淡淡道:“嬷嬷太舍得放盐了。”
王氏一听就明白过来,又心疼又添了几分愧疚,都是因为她没用,所以灵芝这个安家嫡出的小姐,却过着丫环都不如的辛苦日子。
她没注意灵芝话语中异样的冷漠,但菊芳注意到了。
菊芳本是安老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
灵芝两岁那年,因为乳母嬷嬷失职,将她遗落在慈安寺后山中。虽后来灵芝被人送了回来,那嬷嬷也被发落出去。
安老夫人就将菊芳送来王氏身边,一起照顾灵芝。
她一百个不愿意,这等变迁,等于是从朝堂一品大员贬成七品从吏,可老夫人发了话,她不敢违背。
虽然月银不少还多了,但在安府的地位一落千丈。
一开始她还想着回去,但后来老夫人病越来越重,以前在老夫人身边的门路也早被人挤没了,她虽不甘心,也只好认命跟着这倒霉的两个主子呆了下来。
这两个主子差不多,大的小的,都是那和好的面团,任人搓圆捏扁的性子。
今日她好像有了一丝错觉,三姑娘刚刚那话里,多了几分令人生寒的凉意。
她额外地看了三姑娘一眼,还是老样子,低眉静气,老老实实喝着三等丫环配用的小米粥。
她心底暗叹一声:可惜了这个小美人儿。
用过早膳,灵芝便陪王氏坐在窗前炕沿上缝制冬衣,透过半开的窗棂,不时看看院门。
雨已住了,小令清扫着檐廊的积水,菊芳不知去了哪里。
如果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好好的姨娘,怎么会投湖自尽呢?
“姨娘。”灵芝开口了。
“嗯。”王氏答着,并没有抬头,仍专心地给灵芝的冬袄绣着襟边一只红蜻蜓。
灵芝又不知说什么好。
王氏却自顾自说:“等一会儿姑太太小姐来了,得问问她,京城哪家金银铺子好。等年前出门上香的时候,姨娘再带着你去打两根钗子,我们灵儿翻过年就十一岁了,也要备点妆面了。”
灵芝心头一酸,王氏不会自尽!
还想着给自己打钗子的人,怎么会忍心丢下自己不管呢?
话音刚落,院门口就响起密密的脚步。
“三姑娘,姑太太姑娘来了!”菊芳推开门喊道。
“灵芝!”一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在院中,喊了一声,便怔在那里。
“雅姐姐!”灵芝从心酸中回复过来,又是激动又是欣喜,三两步奔出去,往刚刚十二岁的苏廷雅面前跑去。
苏廷雅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行姿言语、待人处事无一不是娴静文雅。
她上身着雪色兰草纹秋衫,外罩蜜合色瑞草云雁纹的褙子,下穿烟霞红流彩纹金百褶裙。
头上两个乌溜溜油光水滑的总角,各攒着一圈莹润白亮的珠子,还斜插了一朵金蕊翠叶的海棠珠花,那花蕊根根分明,随着走动轻轻颤动,配着秀气精致的五官,衬得人秀雅端庄,华贵大方。
灵芝一把抓起她的手紧紧握着:“能再见到你太高兴了。”
她真的很高兴,本以为一辈子再见不到的人,却活生生立在眼前。
苏廷雅却没那么高兴,眼圈儿都红了,眼前的灵芝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五官没怎么变,和小时一样,美得不似真人,只一双眼更亮,流转着灵光宝气,璀璨得让人不敢逼视。
身上却更瘦,握着自己的手,骨节分明,肩窝处都凹了下去,穿的明显是旧衣,袖口处已磨得发白,还是不怎么好的杭绸料子。
还有这院子,破破落落,连条好路都没有。若是哥哥见到她,不知该怎么心疼呢。
她揪心地看着灵芝:“你就,住这里?”
一说完,还是没忍住,眼泪似断线珍珠一般滚出来。
这哪里像是主子住的房间,比她家的三等丫环还不如。
王氏也急急赶过来,哄着廷雅道:“姑小姐怎么了?可是我们灵芝惹你不高兴了?”
廷雅摇摇头,只低着头垂泪。
廷雅的贴身丫环秋歌一向快人快语,直言道:“姑娘是心疼灵芝姑娘呢,怎能让安家姑娘住这样的地方?”
王氏尴尬了,顿时羞得脸通红。
菊芳忙过来劝道:“过两日老夫人就会派人来打理,三老爷家也进京了,这几日还有些忙乱。”
又道:“姑小姐还没转过这园子吧,东园那边还好大一块儿地方呢,有山有湖,那湖啊,还是大老爷引了护城河的水灌进来的,湖边还有仿着江南乌篷船做的木舟,这两天正好可以摘莲蓬。不如让三姑娘带姑小姐去那边转转?”
廷雅知道灵芝在安家的地位,若没有她,想来灵芝自己也不能在自家园子里转。
便抹了泪,点点头:“灵芝,咱们出去看园子吧。”
灵芝却想着那湖,秋水湖。因是秋天搬进来的,安二老爷见着一池秋水,便题名秋水湖。
王氏就是在那湖中自尽的。
她看了王氏一眼:“姨娘去吗?”
王氏摇摇头:“你带着姑小姐去吧。”
灵芝才稍稍放了心,对菊芳道:“照顾好姨娘。”
便带着小令和廷雅秋歌出门去了。
☆、第四章 命由天定
王氏回到屋里,呆坐半晌,又站起来。
“姨娘去哪里?”菊芳道,她还在想着方才灵芝出门那句话,俨然是命令的口吻。
三姑娘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了?
“我想,去看看老夫人。”王氏垂着眼凄然道:“想厚着脸皮,向老夫人求求情,好歹,别委屈了安家的姑娘。”
菊芳叹口气:“走吧,我带姨娘看看去。”
灵芝和廷雅牵着手出了门,直接往东而去,走过一片杏子林,再翻过一座盖有凉亭高阁的小山,一汪碧湖便出现在眼前。
湖岸水阁花榭,曲廊碧荷,垂杨丝柳,再远处还有一片枫林。
此值秋始,柳尚绿,枫初黄,借着水光,处处可着景入画,既有江南的秀致,又有北地的大气。
廷雅忍不住叹道:“不愧是内阁大人的府邸,这湖,怕能和卫国公府的流云湖一比了。”
二人一路走来,说起这些年各自的生活,又想起年少无忧的日子,渐渐让廷雅收起了初见的伤心,愉悦起来。
灵芝先带头走进山坡上的秋水亭内,此处能览湖面全景,若王氏出现,她定能一眼发现。
“你想去摘莲蓬吗?”灵芝回头问道。
廷雅摇摇头,她喜静不喜动,这点和灵芝也志同道合,她想起程云霜来,笑着道:“要是霜丫头在这里,一定会立马冲下山去。”
灵芝也笑了。
程云霜是安家在新安郡时,徽州府同知的女儿,程老爷和安大老爷是故交,所以和安家也走得近。
云霜比灵芝大一岁,最是好动好热闹,用王氏的话说,是个投错了胎的小子。
“下次我带云霜一起来找你。”廷雅笑着道:“别看她才来京城两年,到处都可熟了,让她带咱们出去逛去。”
程家比安家早两年进京,当时,程老爷调任河间知府。
嘉泰十七年春,景帝病重,当时的河间王,也就是当今皇上,斩后夺宫称帝,史称“嘉泰政变。”
程家据说有从龙之功,程老爷程铨三天连升四级,从五品的知府直接入阁,成了皇上的左膀右臂。
安大老爷不知是不是走了程家的门路,也顺利入阁,安二老爷还被认命为调香院新任院使。
一朝天子一朝臣,多少血流成河,又有多少青云高歌。
灵芝正想着,忽闻到一丝入了麝香的存古堂墨锭香味。
她自出生以来,嗅觉便比常人灵敏,能分辨出身边每种细微至极的味道,当然也能从气味识人。
沾了这种墨锭香的,定是廷雅的哥哥,苏廷信了。
灵芝不敢回头,可她从廷雅回头望去,又转头回来堆满红云的面颊上,看出了答案。
果然和她梦中一般,那个人也在。
那真的不是梦。
“雅儿,灵妹妹。”苏廷信爽朗的声音传来。
灵芝不得不回过头去,打招呼道:“信哥哥来了,澍大哥也来了。”
再冷冷看着第三个人,那是她的同胞弟弟,安敄。
安敄从来不叫她姐姐,她也从不会喊他弟弟,二人不似姐弟,倒似仇人一般。
安敄见她眼神望过去,果然一转脸,从鼻子里哼一声:“信哥儿,澍哥儿,咱们上湖里划船去。”
苏廷信拒绝道:“好久没见灵妹妹了,我与妹妹说几句。”
安敄又翻了个白眼:“离她远点儿吧,灾星。”
说完自顾自往山下走去。
走了个胖胖的安敄,剩下的两人,苏廷信穿着湖蓝色团花直裰,面目爽朗,温润如玉,如挺拔梧桐;安孙澍眉清目秀,更瘦高一些,一身天青色直裰,如清直修竹,都是珠玉少年,风度翩翩。
苏廷信又往前一步,无奈朝灵芝道:“灵妹妹不要听那些闲言碎语,都是无知之人的缪谈。”
灵芝笑了,她以前不会听,死过一次,这样的话,更不会影响到她。
苏廷信被她一笑恍了神,那笑颜如云破日出,光芒四射,竟不由怔在那里。
就连一直将视线放在廷雅身上的安孙澍,也被那艳光吸引过去,多看了两眼。
“信哥哥真是念旧之人,用的还是徽州存古堂的墨锭。”灵芝道。
苏廷信回过神来,认真看着灵芝:“凡是君诚认定的事,一生都不会改变。”
君诚是苏廷信的字,因他十四岁已入科场,便早早取了表字。
见他如此赤裸裸的坦诚心迹的话,饶是灵芝也禁不住脸颊发热,只得转移话题道:“澍大哥什么时候来的?”
安孙澍是安家三老爷那一支的远亲,和苏廷信是同窗,在新安郡时,同求学于当世名儒澹静先生席下,故与安家几个子女都相熟。
灵芝此时已明白过来,那不是梦,那是她真正经历过的这一世,只不知为何,她又回到十岁,将这一世重新来过。
前世的安孙澍,与廷雅有情,才名高举,却是个忘情负义的小人,能够重来,灵芝希望廷雅能认清此人,不再被他所欺。
安孙澍彬彬有礼欠身答道:“前几日刚到,托安老夫人之福,暂住在府上,还一直未曾拜见妹妹。没想到今日偶遇,还能有缘碰见雅妹妹。”
说着,两只眼睛往廷雅处探去,一双清目水波粼粼,柔情万种。
灵芝面带冷笑,她前世里,也当此人是个情种。
后来才知道,他一入京,便有了新目标。
当下仍带着笑道:“来了好几日啦?想来澍哥哥已经见过应家姐姐了,听说澍哥哥仰慕武定侯家的应姐姐很久了。”
此时的灵芝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仰慕这种词,可以说她懂,也可以说她不懂。这话她故作天真讲出来,便像是讲述一件无意中听到的好奇事而已。
廷雅却变了脸,向安孙澍看去。
安孙澍稍微有些恼怒,有些尴尬,却不知说什么好。
廷信帮着安孙澍圆场道:“应家两兄弟听说安大哥素有才名,确是邀了我们去侯府作客两次。下次带上你们一起去玩吧,毓芝和应家姑娘倒是挺熟的。”
这个应家,便是武定侯应家,也算是灵芝母亲,应氏的娘家。
廷雅正待开口说话,忽见安敄满头大汗跑了上来,慌慌张张道:“祖母,祖母房里,死了个人!”
“你说什么?谁死了?”灵芝往前一冲,越过苏廷信,站到安敄身前去。
安敄瞪了她一眼,喝道:“别过来!你离我远点!还能有谁,就是你克死的呗!日日跟你待一块儿的。”
灵芝浑身发抖,又往前一步,深深地盯着安敄:“你说清楚,到底谁死了?怎么死的?”
安敄被她一瞪,犹如被点穴一般,竟双腿僵住,气势不由自主泻了一半,舌头打着卷儿道:“王姨娘呗,在祖母院里,上吊自杀了。”
灵芝拔腿就往外跑,廷雅、廷信和小令在身后追过来:“灵芝,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