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均不解地摇摇头。
这也是上一世灵芝后来无意中听应氏说过,说早知在汇丰多存银子,多生银子。她不太懂生银子是怎么个生法,倒是把这句话给记住了。
云霜廷雅二人毕竟都是闺阁女子,与外头银钱没打过交道,不知道想来也是正常。
云霜又兴奋起来:“那咱们一块儿上街,上汇丰去问问呗!可是,你能出门吗?”
灵芝狡猾一笑:“现在不能,不过很快就可以了。”
廷雅又想起一事,道:“对了,我哥说有几个人,让你留意。”
灵芝想起托他的事,定定神听着。
“针线坊的余嬷嬷,二老爷身边的秦护卫,膳厨房的柳嬷嬷,老夫人身边的刘嬷嬷,你娘身边的黄嬷嬷。这都是什么人?为何要你留意?”
灵芝暂时还不打算告诉她们自己的身世之秘,只追问道:“就这五个么?”
廷雅道:“哥哥只说了这五个。他们怎么了?”
灵芝郑重道:“他们都是安府的老人,我想打听一些以前的事。”
廷雅云霜只当是安府家事,也没在意。
三人约定了出门的日子,又闲聊一阵,方散了。
☆、第十三章 毓兰灵秀
灵芝将那五人在心头捋过一遍,父亲母亲以及祖母身边的人,无法下手,那就只剩下一个余嬷嬷和一个刘嬷嬷。
她叫来小令,吩咐她悄悄去打听打听,看与哪位嬷嬷能说得上话。
小令是个乖巧性子,在安府中一没地位二没关系,这样的人反而受最下头丫环婆子们欢迎,因为好不容易逮着个比自己还好欺负的,偶尔还能怜悯怜悯她,享受一下施舍的快意。
因此小令在府中也有许多个干姐姐干婶婶干娘。
很快小令就带回来消息,她的干姐姐小鹊的小姐妹的干娘,是针线坊余嬷嬷手下的婆子,听说余嬷嬷好吃酒,吃了酒就喜欢讲话。
灵芝翻出王氏的妆奁匣子,里头是她所有的财产,也是王氏留下来的,八个银锞子,加一把碎银子。还有前几日姑姑给的那双镯子。
王氏的头面首饰,她都收到棺中让王氏带走了。
灵芝掏出那把碎银子,递到小令手中:“去厨房端几个趁酒的菜,再盛一壶徽州甲酒。”
既然是徽州府的老人,应当爱喝老酒。
又小心翼翼从里间拿出一个六角缠枝葡萄铜盒,打开盒盖,蛋青色的粉末细细密密,铺满盒底。
待小令办好,已是掌灯时分,灵芝带着小令,拎着食盒,往安府西北角上的针线坊而去。
晚庭在安府的中路偏南,要去西北角,要么穿过北面的一片枫树林,要么就要穿过西路的园子。
小令以为她们要从枫树林过去,结果姑娘竟然选择走西路的园子,那儿临着的可是,蕙若阁。
那是大姑娘毓芝住的院子,而现在又是晚膳的时间……
果然,刚沿着蕙若阁外的鹅卵石小路走几步,一转弯,一丛石竹边,迎面便出现一队人影,领头两个拎着青花风灯的丫环,中间簇拥着一位如众星捧月的少女,往她们缓缓行来。
这便是安家的嫡长女,灵芝的大姐,十四岁的毓芝了。
只见她杏仁目银盘脸,眉峰略凸,翘鼻阔嘴,长相甚为明艳,圆鼓鼓的脸颊,比王氏少了几分凶色,却添了几分娇横。
头梳宝髻,簪着粉宝石樱花盘成花枝模样的白玉钗,花枝缠住发髻,婉妍秀丽,髻间嵌着几颗珍珠,耳上各一颗同色的明月珠耳珰,粒粒滚圆,熠熠发亮。
上着宝蓝掐金缠枝牡丹交领短襦,下系一条金线刺绣花鸟纹拼缀的凤尾裙,在风灯映照中,粼粼生光,炫彩夺目。
她也同时看见了灵芝二人,先是微怔,随即眼睛一亮。
故意大声道:“这是哪里来的丫环,这么不懂规矩,看见主家来了,还不给让道?”
灵芝前世对这个长姐,又嫉又怕,嫉她备受安家众人宠爱,怕她时时以羞辱嘲讽自己为乐。
可长幼尊卑有序,她又无人相护,只得默默避让。
而这一世,再见到她这般嚣张的模样,她只觉好笑和鄙夷。
她再不是自己的长姐,无需尊她,更无需怕她嫉她。
何苦上一世的毓芝,并不快乐,嫁给了她并不喜欢的武定侯府二房的应二爷。
武定侯府,那是五代同堂的大院世家,这样娇蛮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如何能讨得了好?
据说受了不少腌臜气,连着落胎两次,伤了身不说,还被婆婆嫌没有养儿之福,给应二抬了一房又一房的妾。
灵芝只在和亲离京之前,见过她一次,刚刚二十的毓芝,已像是一个久病的怨妇,圆鼓鼓的苹果脸早凹陷下去,神采飞扬的眼睛也变得呆板浑浊,看着金玉满身的灵芝,却还不忘挖苦诅咒,附在她耳边讥笑着说:“听说那西疆可是会父子兄弟共妻的蛮荒之地。”
灵芝一直想不通,对毓芝来说,自己好歹是她的亲妹妹。自己过得凄惨,于她也没什么好处,何苦这般厌弃自己。
后来才明白,应氏的言传身教,对毓芝的影响是多么的大,以至于那时的毓芝,已经活脱脱一个新的小应氏。
毓芝也呆了呆,她以为自己说了那话,灵芝便会乖乖避让到一旁,没想到这个妹妹静静站在那里,寸步不让地看着自己。
许久不见,她已出落成婷婷少女的模样。
虽只着月白暗锦纹半旧褙子,素色襦裙,头上乌溜溜两个髫,一朵珠花也无,却身姿挺拔,在银月下清秀如风竹,妍丽似初荷。
尤其那双流波盈盈如黑宝石的双瞳,亮比星子,闪着她捉摸不清的意味,没有慌张,没有恐惧,反而有一丝,怜悯?
这眼神激怒了毓芝。
她是安家嫡长女,人人都赞她长相貌美,又出身富贵,再无可挑剔之处,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有求必应,处处得意。她也自觉备受上天宠爱,可是,又来了个妹妹灵芝。
虽然灵芝不受母亲待见,可见到她们的人,那眼神中,分明给出了评语,原来妹妹更美丽!
尤其是那件事,那个人竟忽略主动献好的自己,却对当年仅八岁的灵芝另眼相看!让她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这样的灾星,就不应该生在安家!
毓芝又大喝一声:“还不退开?”
她身畔的大丫鬟名望桃的,故意大声道:“大姑娘,这不是丫环,是三姑娘呢!”
毓芝暗喜,故作惊讶往前迈了两步,来到灵芝跟前,一边打量一边道:“是三妹呀?许久不见,怎的看起来跟丫环似的?就不能穿件好点的衣裳么?要让别人看见你这模样,岂不是给咱们安府丢脸?”
灵芝微微一笑,端庄镇定回道:“是,大姐说的没错。将安府嫡出的姑娘养成丫环模样,这件事传出去,确实丢脸。”
毓芝哪还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
她说的是她丢脸,灵芝借她的话,骂的却是养她的母亲丢脸!
可她却无法反驳,像丫环是她自己说的,这模样丢脸,也是她自己说的。
一时气不过,噎在原地,瞪着大眼看着灵芝,这个三妹,今天是吃了豹子胆么,连个婆子都能欺负的人,竟然敢跟自己呛声!
一把柔柔的声音这时传来:“毓芝姐姐,灵芝妹妹也怪可怜的,不如回头你与二伯母说说,看她身上穿的,还是秋日的薄衫呢。”
一面说,一面也走过来,笑着望向灵芝。
是安三爷家的姑娘,安秀芝。
她身着蛋青色柿蒂纹妆花褙子,秋湘色月华水纹裙,比之毓芝的华贵,显得低调很多,故而灵芝方才竟没在一众丫环里认出她来。
因安三爷那支,早在上一辈时就已分家分了出去,是以秀芝的排行,未与毓芝等人排在一起,只互相称姐姐妹妹。
灵芝也笑着回道:“多谢秀芝姐姐。”
她面上客气,心头暗笑,这秀芝表面娇怯乖巧,特别来京之后,似毓芝的影子般,跟随左右。却暗地里不知多少次挑拨自己与毓芝关系,明着暗着让自己去害毓芝。
就比如这句话,表面看起来是做中调和,实则更句句指出,自己是多受应氏苛待。
毓芝倒是越听别人说灵芝凄惨,她越高兴,闻言心情稍好了一点,扬着头道:“娘那么忙,我怎么能拿这些小事烦她。要怪就怪某些人自己命带灾星,专生祸害。对了,三妹妹不在晚庭好好住着,大晚上是要去哪里?”
她看灵芝拎着食盒,往这条路走,很是奇怪。
灵芝好整以暇道:“正如秀芝姐姐所见,灵芝还没冬衣,只好自己上针线坊催催去。”
毓芝笑得几乎绝倒,把着秀芝胳膊,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喘着气,觑着灵芝道:“是该去催催,不过三妹也别急,实在不行,我屋里几个大丫鬟往年的冬衣都还在,借你拿去穿穿。”
灵芝面对她的讥嘲,并不退让,反而针锋相对:“大姐最好在母亲父亲跟前都这么提提,让大伙儿都知道,安家的姑娘只能穿丫环旧衣过冬。”
毓芝果然又怒了:“少拿父亲吓我,不要以为父亲叫你去了书房几次,就要抬举你了!”
说完又回头对丫环道:“去跟望月门的婆子说,今儿个蕙若阁遭了贼,要盘查,先把门锁给落了,谁也不能放过去。”
望月门正是从蕙若阁通往后院的大门。
然后再斜睨着灵芝,一挑眉道:“真不好意思,蕙若阁要搜贼,三妹妹要去针线坊,还是从北边绕过去吧!”
☆、第十四章 旧情老酒
灵芝见她故意刁难,不怒反喜,淡淡道:“怎的这么巧,我一来,大姐就要搜贼。也是,大姐是丢了不少东西,第一桩怕就要好好找一找,鱼戏莲叶香囊之类。”
“你住嘴!”毓芝忙喝道。
她们二人都明白灵芝什么意思,鱼戏莲叶香囊,是当年毓芝暗送给那人的信物!
两年前,程家还在徽州府时,一日到安家作客玩耍,随同而来的,还有一位贵人,当时的河间王二子,宋琰。
现在回想起来,程家在那时就与河间王关系十分密切了。
彼时毓芝刚十二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猛的见着这人,眉眼凌厉,峻意轩昂,在一众少年中风流出挑,便暗暗上了心。
也不知宋琰对她说了什么,让她满心小鹿乱撞,巴巴地跑去见他,特意赠送了自己亲手绣出的鱼戏莲叶香囊,为免被人看见,还带上当时年仅八岁的灵芝。
尚懵懂的灵芝不知道他们二人是否约定了什么,香囊宋琰倒是收下了。
那日回来之后,毓芝和应氏问起与应家的口头婚约,应氏奇怪,刨根究底地问下去,毓芝便明说,要等宋琰提亲。
把个应氏气得七窍生烟,差点吐血!要不是柳姨娘相劝,她当时就要把毓芝锁到祠堂去。
她深知长女任性,却不知任性到如此地步!
男女私相授受不说,还有婚约在前!
这些也都撇开不论,那时的河间王,只是一个被弃于封地的落魄王爷,据说最艰难时,王妃还要亲自下地播种栽苗。
应氏怎么可能放着武定侯府不让毓芝嫁,反而选一个落魄王爷的儿子,还不是嫡长子!
而最后,不知怎的,应氏又想起了灵芝这个出气筒,憎怪灵芝拉着毓芝去见宋琰,罚她跪了三日祠堂,抄女诫二百遍,足足抄了一个月。
没想到,当年应氏根本看不上的河间王,转眼间成了天下至尊之君,他的二子宋琰,也成了尊贵无匹的平远王。
应氏不知作何想,自是将这段事封于尘中不再提。而对毓芝来说,更是一段心病。
后来她曾问过程云霜,宋琰有没有说过关于安府的事情,云霜是这么答她的:“有啊,他经常说,安家三姑娘很不错。”
三姑娘很不错!
毓芝又恨又气,怪道他收了香囊,后来却迟迟不见提亲,原来自己那日不该带灵芝,让他生了别的心思!
此刻灵芝提起这话,便如揭了她的伤疤,冷冷看着灵芝,声音几乎颤抖:“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如果大姐要搜贼,那我就不妨告诉父亲,你丢了这个香囊。”
“你威胁我?”毓芝恶狠狠往前跨一步,几乎抵着灵芝鼻尖,这个妹妹长个儿了,已经快和她一般高。
可她的脾气似乎比她的个头长得更快!
自己不过是要戏耍戏耍她,她却明晃晃一把刀子砍过来!
灵芝怡然不惧,这事闹大了谁没好处,一目了然,她把着毓芝的死穴,还怕她作甚?
淡淡一笑:“大姐要搜贼,妹妹自然要帮忙。”
毓芝捏紧了拳头,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珠玉小脸,恨不得一把挠破!
但她却也真怕灵芝将这件事情宣扬出去,且别说父亲的责罚,若被外人知道,那自己一辈子就完了!
别提什么武定侯府,怕是嫁出去都难!
只觉心口憋闷,又不得不硬生生吞下这口恶气,低声道:“我们走着瞧!”
说完也不喊秀芝,甩着袖子往前冲去。
“大姑娘!”一行人呼啦啦跟上,转眼灯笼摇曳的光影消失在黑暗中,只剩下小令手中的风灯,晃晃悠悠。
灵芝又才抬脚,继续往北而去。
却不见小令跟上,一回头,小令正微张着嘴,一脸被雷劈了的模样,楞在原地。
“怎么了?”灵芝笑着问。
小令闻声,忙往前跟上,收不住惊愕之色,叹道:“姑娘好厉害!大姑娘竟会怕你!”
灵芝也叹了口气,小令见惯了前一世的她,那懦弱卑怯的自己,自然不习惯敢顶敢撞的自己。
果然,小令又纳闷道:“姑娘今儿怎么,像是故意要气着大姑娘似的。”
三姑娘平日里见着大姑娘,唯恐避之不及,今日怎么还主动挑这条路,还故意顶撞,似凑上去惹她一般。
灵芝微抬起头,看着夜空将满的一轮秋月,月华如洗,衬得园中山石草木影影憧憧,越发幽深。
她不想再隐忍。激怒毓芝,让她闹到母亲跟前去,她才好进行下一步计划,让她们一点一点看清楚,她再不是那个任她们捏在手中把玩的安灵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