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姑娘——星球酥
时间:2017-12-04 16:03:01

  那是四分之一个世纪前——是个连‘大学生’三个字都算金字招牌的年代。
  沈泽为顾关山撑着伞,他们穿过畅春园的落雨的柏油马路,二十多年来这里应该是变了很多的,一百年来也应该是变了很多的——曾经一腔热血地举着标语,喊着“誓死力争,还我青岛”,“废除二十一条”——“绝不亡国灭种”的年轻人,早已化为了老人,终成一抔黄土。
  可它的精神却活着,犹如以座矗立百年的、精神的丰碑,散布在这校园的角角落落。
  沈泽沉默着拉住顾关山的手。
  顾关山问:“怎……怎么了?”
  沈泽不自然地说:“没什么。和我走走。”
  他的半边脸隐没在伞底下,那是个路灯的灯光无法企及的地方,眼神里却闪烁着让人心悸的光芒。
  他们走在雨里,顾关山小声道:“沈泽,你怎么这么安静……”
  “关山。”沈泽轻声道:“我们去未名湖看看。”
  夜风习习,雨稍小了些,顾关山拿着有些凉的西柚水喝了一小口,被沈泽摁住,抢过冰凉的西柚水,扔了。
  沈泽这号直男实在是非常奇怪,他没有什么审美可言,心大得像天一样,却总能惦记着一些‘你好像没穿秋裤’或者‘你喝了凉东西’,并且在第一时间找出对策付诸实施,顾关山觉得这人很有当娘的潜质。
  顾关山:“……”
  冷风一吹,沈泽又把顾关山往怀里拉了拉,未名湖在夜色里漆黑一片,有种凄风苦雨之感。
  顾关山小声道:“沈泽……你今晚话怎么这么少?”
  沈泽说:“没什么。”
  顾关山腼腆地挠了挠头,没有说话,她陪沈泽在湖畔坐了一会儿,燕园的风吹拂着两个年轻的孩子,夜雨之中一切都飘忽不定起来,犹如千百年矗立在这片土地上的灵魂,此刻都陪伴着他们。
  沈泽说:“……关山。”
  顾关山愣了愣:“怎么了?”
  “今晚没陪你去清美……”沈泽道,“对不起。”
  他将雨伞往顾关山头顶倾斜了了一些,她意识到沈泽肩膀湿了一大半。
  顾关山温和笑道:“没有啦,你今晚在想什么?”
  沈泽自嘲地笑了笑:“在想,我如果没有遇到你的话,会长成个怎样的人。”
  “我大概一点都不会变。”沈泽道:“随便考个语言就出国,随便找个野鸡大学镀个海龟的金,一点担当也没有,可能随便找什么人谈恋爱,然后把那个人甩掉,在一中横冲直撞……”
  沈泽停了停,又道:“——对人间疾苦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如何成长为一个成年人,永远像个巨婴。”
  顾关山怔怔地看着他。
  “我会有站在这里的机会吗?”沈泽在古老的灯盏下望向顾关山,问她,也像在问自己。
  那一瞬间带着雨的夜风吹过,将沈泽的外套吹得猎猎作响,漆黑湖泊起了皱纹——顾关山突然生出一种难言的自豪感——沈泽终于成长为了一个大人。
  “我站在这里,我会来看这所学校,我会和你爸发誓我会打他的脸。”沈泽一双深邃的眼睛望向他的姑娘:
  “——全都是因为你,顾关山。”
  顾关山听到那句话的那一瞬间,眼泪都要出来了。
  “如果没有你,我现在还是那个天天下午翘课,考试的时候把题干抄到答题纸上,抄完就睡觉的混账。”沈泽安静了片刻,看了看顾关山,突然有点慌了起来:“关山,你……你怎么要哭了?”
  顾关山抽了抽鼻子:“我……我没哭。”
  然后顾关山小声问:“沈……沈泽,如果,你还有机会出国的话,你会出去吗?”
  沈泽顿了顿:“怎么了?”
  顾关山想了想,带着鼻音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今天去见了那个曼斯菲尔德先生,他对我抛了个橄榄枝,说我如果有意向的话可以去申请他们的学校……我那时候有点动心。”
  “所以我想问问你,”顾关山说:“愿不愿意……”
  她话没有说下去,就对上了沈泽深邃的双眼,那里面犹如积压着一个世界的飓风和落雨。
  顾关山看着他,笑了起来:“……没什么,我顶得住。”
  “因为我看得出来,”顾关山笑得眉眼里都是温柔。雨水停了,那座燕园里满是历史和树叶的味道。
  “……我看得出来,沈泽,你真的很想来这里。”
  顾关山在夜色里,轻轻地牵住了沈泽的手。
 
 
第64章 
  他们在那个夜晚,手拉手一起走了回去。
  早春的雨夜之后,漆黑的积雨云散开,现出繁星。
  顾关山和沈泽手拉手,回去的路上他们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橘黄路灯氤氲在水洼里,顾关山看了看周围的老建筑和铁栅栏,小声说:“我还记得这儿呢。”
  沈泽:“嗯?”
  “我很小的时候……”顾关山怀念地望向远方:“我爸爸带我骑着自行车,走过这条街。”
  沈泽奇怪地望向顾关山。
  她笑了笑说:“我记得很清楚呢……我爸那时候还是个中学语文老师,骑着一辆1987年的自行车,那个车后座上安了一个红色的遮雨的小帘子,专门送我上下学的,他以前骑着车带我穿过中关村,那时候的中关村啊……”
  她想着想着,有点心酸地笑了起来。
  这是沈泽头一次听顾关山提起她的父母,在那之前沈泽从不碰触她的这个伤疤,怕她难受。
  “那时候很好的。”顾关山说,“我爸年青的时候喜欢唱歌,唱李娜的黄土高坡,唱毛宁的涛声依旧,唱心雨……‘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这些他都唱。”
  顾关山停了停,站在路灯下,轻轻揉了揉鼻子。
  “他以前骑着自行车,带着我,经常走这条路,我们离开这里也十多年了吧——这里变了很多,”顾关山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水光。
  她轻声说:“我爸唱歌声音很大,特别混不吝,谁都不怕,所有人都看着我们,我爸就把头上的小帽摘下来,对他们行礼……我那时候还小,在后面的小孩坐的小凳子上坐着,呱唧呱唧鼓掌。”
  沈泽怔怔地望着她。
  顾关山温和地笑了笑:“有什么可惊讶的吗,沈泽?”
  “我小时候,我们家很穷。”顾关山温文地道,她的侧脸几乎融进了夜色和迎春花里:“他们管我管的很严,那时候确实也没什么收入来源……我妈读博没有收入来源,一个月导师给九十块,我爸就是个普通语文老师,一个月工资二百一十块人民币,他们给我买一件羽绒服就花了一百二十八。”
  沈泽:“……”
  “他们那时候很好的。”顾关山轻声说,“发疯也是后来的事情,我有时候很怀念我小时候,他们那时候还不会打我,有时候会夸我画得好……当然了,也没那么好,他们逼我还是逼得挺紧的。”
  她笑了起来,沈泽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心疼。
  顾关山说:“……但是那些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我爸不会再骑那辆后面有我的座位的破自行车,”她安静地说,“也不会再唱歌了。信天游啊,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雪啊,轻轻地告诉你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啊……他都不会再唱了。”
  沈泽那一瞬间心酸到几乎窒息。
  他沙哑地问:“顾关山,我一直很想问,你恨他么?”
  “恨?”顾关山愣了愣,反问:“……沈泽,你问我恨不恨我爸?”
  顾关山笑了起来:“我对他的恨都是很短暂的,人生很短,我没有太多的力气给他。”
  沈泽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他问:“……那你不恨他?”
  顾关山闻言,沉默了一下。
  “我把他赶走了。”顾关山平静地说:“从我的世界里,彻底赶走了……尽管有时候,就像刚刚,我会突然想起他以前的模样,他大声唱歌的样子。”
  顾关山有点怅然地轻声道:“……但也就这样而已。”
  沈泽沉默了很久,他牵着顾关山的手,冰冷的夜风吹过他们,枝头的单樱含了个花苞,像含了个温柔的春天。
  沈泽拉着顾关山的手往前走,却并不看她,问:“你喜欢你爸唱的歌?”
  顾关山笑了起来,诚实地说:“老实说,挺喜欢。但是我爸唱歌调不太准……声音倒是挺大的。”
  沈泽纠结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似乎在思考什么,顾关山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跟着沈泽往回走。
  沈泽突然冒出一句:“反正没人认识我。”
  顾关山:“诶?”
  “是怎么开始的来着……”沈泽摸了摸下巴,以舌头顶了顶面颊,沉思片刻,突然一拍手:“哦,对,是这个。”
  他扯了顾关山的手,清了清嗓子,在街头唱了起来:
  “让我轻轻地告诉你,天上的星星在等待——”
  路上的行人回头望向沈泽,沈泽却连在意都不在意,他拉着顾关山,将她拉在手心。
  “——分享你的寂寞,你的快乐,还有什么不能说?”
  那一瞬间岁月的洪流倒退,顾关山懵懵地看着沈泽,沈泽对她得意一笑。
  他欠扁地唱起那首二十多年的歌:“让我慢慢地告诉你,伸出双手你还有我——”
  雨水犹如星星般落下来,春天的花从栅栏里探出脑袋。
  行人拿起手机拍他们,年轻的沈泽身姿挺拔,张扬而英俊,欠身对路人行了个上世纪的谢礼。
  顾关山被他拉着,又被他的动作一逗,笑了出来。
  “不要问我太阳有多高,”沈泽唱道:“我会告诉你我有多真……”
  沈泽大声唱:“不要问我星星有几颗,我会告诉你很多,很多——”
  那一瞬间岁月倒退,雨水和雪回归乌云,月落乌啼隐着千年风霜,涛声不再,依稀却是当年的夜晚。
  犹如十几年前老北京的街头,时间倒带,小姑娘被另一个小男孩牵着往前跑,他们唱着二十年前收音机里的老歌,唱着他们父母在家里在家里听的录音带——小男孩唱得格外大声,甚至带了几丝疯狂的味道,他们一路跑成了如今的大人模样。
  “——天上的星星在等待。”
  顾关山回到酒店的时候脸都红了,他们站在酒店前厅里,沈泽洋洋得意地说:“怎么样,感动吧?”
  顾关山气喘吁吁,扶着他,想死的心都快有了:“沈泽你……你为什么这么能跑……累死我了……”
  沈泽想都不想地判断:“你缺乏锻炼,假期我拖你出去跑步。”
  顾关山警觉:“关我屁事!要跑自己跑不要拉上我!”
  八百米能跑五分钟的运动废柴顾关山坚决地拒绝了他,沈泽笑了笑,伸手在顾关山的脸上掐了一下:“缺乏锻炼老了会坐轮椅的,你现在也不锻炼,到老了得什么强直性脊柱炎……”
  “强直性脊柱炎是和hlab27人体白细胞抗原正相关的。”运动废柴顾关山看着他,眯起眼睛:“……你是文盲吧?”
  沈泽:“……”
  沈泽终于在顾关山身上看到了她妈的基因,心想血缘真是斩不断了——但是他早就知道了顾关山是个讨厌鬼。
  他抽了房卡,前台的小姐和他们礼貌问好,他和顾关山刷房卡上楼,在电梯里,沈泽突然问:“你今天在未名湖边,是什么意思?”
  顾关山一呆:“……啊?”
  “我当时没怎么听懂。”沈泽疑惑地皱起眉毛,“什么出不出去的……顾关山,你想去那个学校吗?”
  顾关山眼睛眨了眨,答道:“一般,没有很想去。”
  她并不是个擅长在这方面说谎的人,因此看起来有些不自然:“毕竟离家十万八千里的。那可是伊利诺伊州呢……飞机要二十个小时,隔过十三个时区,学校在五大湖边上的——那个我们只在课本上学过的五大湖。”
  沈泽那一瞬间,敏锐地听出了顾关山的动摇,但动摇只有一瞬,立刻被很好地掩饰了起来。
  “而且……”顾关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沈泽,那一瞬间,她的语气坚定了起来。
  “而且我和你,都约定好了。”顾关山坚定地说。
  “——我是不会抛弃你的。”
  沈泽:“……你这个语气。”
  沈泽心里不知是什么个滋味,他只知道顾关山可能是想去的,她在那个江北画室里三个月瘦了将近十斤……十斤,什么概念?
  可是,如果沈泽撺掇她出去的话,她会动摇吗?
  ——可如果她动摇,随之而来的就是四年的分离,四年的异国,十三个小时的时差,二十个小时的航班,一万一千公里的距离,谁都无法保证这一千四百天和上万公里的距离之间,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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