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黑影微动,煦儿从后走出,端着一碗黑不见底的药坐在她床边,“主人,喝点,压一下。”
唐海黎胳膊肘撑在床沿,试图坐起来,片刻后,无奈松了力道,道:“算了,老了不中用了。”
煦儿“噗呲”一声笑出来,把她扶起来坐着,边喂药边道:“主人还有心思调侃,还算有精神。”
唐海黎被动地喝完一整碗药,才得开口:“蒙楽还有多久能回来?”
煦儿收了碗放去桌上,回头顺手捏了捏被角,边道:“快了快了,今天或者明天大概就到长柯城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又道:“对了,主人,荔枝最近愈发懒了,成天躲屋里,我见她明明伤势已经好了大半了。”
“胡说,昨天是她照顾我的。”唐海黎从被子里挪出手,比了个二的手势,“你猜昨个儿她说什么?‘煦儿懒得不行,天天让我出来做事,果然是主人的煦二姑娘哟’,那语气,叫一个酸。”
煦儿淡淡“哼”了一声,假装什么都没听到,收拾完东西就出门关门了,动作简洁,如行云流水。
唐海黎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几只小雏鸟在外头的枝丫上叽叽喳喳,有些叶子还绿油油的,而有些已经开始微黄。应当不久就要步入秋日了,天儿也渐凉,窗外吹进来的一丝丝风弄得人心痒痒的,想要出去走一走。却无奈她现在连坐在窗边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馋的看一看。
片刻,门又开了,煦儿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紫衣战袍未解,长发微乱,头冠被一手搂在腰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这一眼,有些灼热,她忍不住偏了头,翻了个身,不再看他。而偏头那一瞬间,她好像还看见煦儿正在迅速地退出门槛…
脚步声就一点一点的贴近,唐海黎只得闭了眼,以免乱了心。
“先生,我回来了,怎么不愿意看我。”
姜蒙楽这话说的几分深情,几分哀怨,让人觉得不忍欺负他。唐海黎睁眼再翻过身来,见他跪在床边与她平视,淡淡道:“愿意的,只要蒙楽听话,怎么会不愿意见你。”
想了想,又道:“比算的回来早了大概一天,事情都可解决好了?”
姜蒙楽嘴角憋着的笑意终于露了出来,一脸满足,“自然了,想念先生得紧。至于面上的问题,明日我去上朝的时候禀明这些就可以了。”
真是不一样了,现在蒙楽已经完全能自己理许多事了,说话也温柔了。他是长大了吗,还是说,原本他就已经是这样了。只是她还身体康健的时候,可以任由他胡闹,帮他解决所有事,帮他撑起一片天。所以,从来没注意过,他早已经不是雏鸟了。
姜蒙楽见她不说话,就盯着他看,以为自己做错什么了,忙道:“先生别生气,小心身子。我早已经不计较你那个琴客朋友了,真的。”
唐海黎一愣,心底笑了,表面上却冷冷清清道:“嗯?你不说我都忘了。”
“……”
姜蒙楽笑完,收了收情绪,有点疑虑,道:“先生?”
唐海黎就看着他,他似乎受到了鼓励,又接着道:“我二哥他,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排完计划之后,并没有跟我一起上战场,虽说很多事他确实认真去做了,但我总感觉他心不在焉。最后和陶国那战结束以后,和二哥见的最后一面…他的眼神,很空洞。他还跟我说,他要归隐,再也不涉足各国国事战事。虽然我也知道,二哥他本来就是个闲云野鹤之人,但——这样淡泊世间所有事的感觉,很不对劲。”
说完他就陷入了纠结。唐海黎却道:“你管你二哥做什么,你帮不了他,也没人帮得了他。自己做的孽,自己就得承担。”
“先生你是知道些什么吗?”
“知道,但是并无用,信我,真的无关紧要。”
安静了须臾,姜蒙楽终于道:“好吧。”
“吱呀——”
房门再次被打开。还是煦儿,这次身后也跟了一个人。
一身白衣,瘦弱的体型,戴着白色垂纱的斗笠,还用了白绢布蒙面,几乎是看不见脸。一身上下,白得彻底,比起平日里的唐海黎的穿着有过之而无不及。开口便是,“姜公子安好。谣闻姜公子重贤才,斗胆——”
“斗胆一试”这话还未说完,就已经被姜蒙楽打断,“谣闻?从哪儿谣闻的?”他心道:哪里来的无知客卿,竟然跑到府上应求。
那瘦弱男子轻轻一笑,“自然是从竹安先生这里听闻的。”
姜蒙楽看了一眼他旁边的煦姑娘,挑眉,大约懂了。回头朝唐海黎问:“你找的?”
唐海黎点了点头,“你不是说你对我那日的琴客朋友不生气了吗?喏,这就是了。”
姜蒙楽再三打量,觉得不像,毕竟他也遥遥望见了一眼,体型上来说,当真不会是同一个人。但先生说是,那就是了,于是随口问道:“他叫什么?”
“左篱。”
唐海黎认真道:“是我的一位故友,谋略与我相当,你毫无保留的信任就可以了。若是有天我不在了,他可以帮你出谋划策。”
她费了好大劲叹了口气,差点又咳嗽,坚持说完:“你一定不要怀疑他…”
姜蒙楽忙扶着她的背,轻轻抚了抚,迅速回道:“先生别急,我信,我信就是!”
虽然表面是这样说,但看着先生病重得这样厉害,那所谓的旧友并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关心之态,并不非常信任。而且,他的内心是拒绝先生的这种说辞的,先生怎么会死呢,才不需要其他客卿。他道:“左先生,无事你可先行退下了。”
这话明显是驱赶之意,但唐海黎并未反对,那左篱也并未不满,就听话的默默弯身退下了。
奇也怪哉,姜蒙楽心道。
唐海黎看着他,“现在情形实在吃紧,现在陶国一灭,孟泷失去了联盟,定然会趁着我们整顿混乱之际先一步发动战争,蒙楽,你需早做准备。”
她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实属不易,看得姜蒙楽心都揪了起来,“先生好好养病,你说的我大多也都能想到,先生真的不要再操心了。”
唐海黎眉头忍不住抽了抽,“尽快攻下孟泷,安璃天下霸主这地位就稳了。”
姜蒙楽脸色暗了又暗,“好,我知道了。”抬眸无奈道:“那先生答应我一件事吧,很简单的。”
“你说。”唐海黎心中一笑,大约猜到了他要安排什么。
☆、安得爱
姜蒙楽握着她的手,极为认真道:“我手下有两名副将,作俞,司寇,都是最忠心的,我让他们留下来护你,好不好?”
“自然是好。”唐海黎顺口答道。
其实她本就猜到了,他怎么会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安璃,但又不敢带她上战场,只能留人守着了。虽是姜氏,他果真不一样,他父亲怕她上战场是因为怕杀戮,而他却是怕她受伤。也许,这个决定真的对了。
虽是好意,但对她的计划有些扰乱,于是推辞道:“可是这样不太好的吧,你岂不是少了两名得力助将?”
姜蒙楽原以为她会直接拒绝,谁知竟然是担心他。松了一口气,笑了笑,“先生放心就是了!我不会有事的。”
唐海黎见他毫不在意,只得训了句:“恻隐之心太过,君王之位不稳。”
姜蒙楽挑眉,然后翻了个白眼,“还早着呢!”
无奈,这件事上,无论如何姜蒙楽都不肯松口。唐海黎想了想,只能催他尽快出战,不仅是为了自己的计划,也是为了安璃这边能抢到战争的先机。
第二天一早,姜蒙楽就把那两名副将带到了府上,指给她认识。
唐海黎看着心烦,便道:“先让他们下去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姜蒙楽向后摆了摆手,两人识趣儿地退下。他搬了个小矮凳坐到床边,柔声道:“先生有什么话?”
“我…”
“我心…”
“……”唐海黎就是这样一个人,想笑不能笑,想哭不敢哭,想说的话说不出口。
大概是因为姜蒙楽的洒脱,快意江湖,乐观不羁的态度,让她有了不想离开的感觉。他所拥有的,她都没有。罢了,山有木兮木有枝…
“我心口有点疼,你去帮我把药端来吧。”憋了半天,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姜蒙楽一听,忙起身去端药,一丝一毫都不敢耽搁。
唐海黎见他这样,便安心下来了。那话有什么重要呢,就这样,也很好了。
在姜蒙楽细心喂完药后,一遍又一遍叮嘱她好好休息后,关门前又回头望了好几次之后,他终于还是出门了。
唐海黎心头在低笑,这傻孩子真的没发现她在他怀里塞了个锦囊。算了,等他看见孟泷的城墙的时候,估计早该发现锦囊了。
想着稳稳的睡一觉,为了很快要进行的计划,总得保持住足够的精力。毕竟从坟里爬出来还要去扮另一个人这种事情,总是很麻烦的。
可惜太阳还未落下,府里就有贵客来访。细细碎碎的马蹄声,很多。人的脚步声也很多,高喊着“长公主驾到”的话。唐海黎懒得睁眼,翻了个身,继续睡。
这次安礼菲的架子倒是端的十足十的大,排场是公主正常出巡的两倍不止,不知街上有多少行人被清了开去。
外头的人叫嚣着“散开散开,别耽误了迎驸马爷!”“还请堂将宅管事的人出来,接一接礼!”
唐海黎心道,这儿的管事自然是姜蒙楽,他们的大将军,怎么会不认得。姜蒙楽前脚刚走,后脚就来请人,自然是故意的,为的就是避开他。
这堂将宅没人,管家,煦儿荔枝,自然不敢出去蹚浑水。于是,长公主只能自己走进府里,问:“竹安先生在哪儿?”
管家答:“中院正殿的偏屋里,公主,先生他病了…”
安礼菲自然不信,以为这是托词,趾高气扬道:“别在这儿跟我假惺惺的!”说完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屋。
唐海黎一袭灰白禅衣躺在床上,被子盖了一半,脸色煞白,比以往更白,连嘴唇颜色都淡薄了。侧着身子,正一手撑着床沿想坐起来却力气不够的样子,白发垂落在地上,显得整个人更加的危弱。
见到这个场景,安礼菲愣了片刻。然后眼泪一下就滑下来了,泪水挂了一脸,边哭边吼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姜襄的势力一天比一天大,军权在握,不是皇帝胜似皇帝!再这样下去,就算我不怀疑他要篡位,连皇帝弟弟都要怀疑他了!”
唐海黎神色暗了暗,其实任谁都能猜到这点。安礼菲其实明明已经心里有数了,却还在希望她给出个谎话骗她,说姜蒙楽是忠心于安璃国的,忠心于皇帝的。跟安礼菲撕破脸皮,这一天早晚要来,却不知道竟然来得这么早。
安礼菲越哭越想倾诉:“我这些天,你知道我有多惨吗!他们说我跟竹安勾结,吃里扒外!我还天天帮姜襄说好话!有什么用!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你们不是想要篡位,你告诉我!”
唐海黎见不得女孩子哭,有些着急,想要安慰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急得又咳嗽起来,血渍滴落在地上。
屋里的哭声突然就止住了,安礼菲把自己的嘴捂上,不让自己继续哭。慌忙去找了手帕递给她。
见唐海黎病的这样厉害,安礼菲无奈趴在床沿,双手把头捂住,像是不愿意面对现实一样。她道:“唐合,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告诉皇帝弟弟,姜襄他算计不精,谋者为你,而我…你做驸马爷,什么问题就都解决了!”
唐海黎轻轻用手帕拭了拭嘴角,淡淡道:“不是说你已经许给姜蒙楽了吗?”
安礼菲依旧捂着头趴在床边,嗤笑一声,说话瓮声瓮气的,带着哭腔:“皇家里的婚约。哪里做的了数,只要还未嫁,为了权,为了国,有哪点不可以改的?”
“那你就错了,我并不为谋,让我不辅助姜蒙楽,也没有用。”虽然这话残忍,唐海黎还是说了。
安礼菲抬头看着她,两眼里水汪汪的,怎么看怎么可怜,这一看,似乎已经能望穿秋水。
她道:“唐合,你真的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如果我说,我让你当驸马,并不只是为了解决这难题呢?”
她缓缓道:“我喜欢你…”
这一下把唐海黎惊得不轻,一时又不知牵扯到了胸口的哪处病症,猛地狂咳起来。吓得安礼菲抚了抚她的背,忙道:“唐合你别吓我,我不说就是了!我不是故意的!”
她边说边跑去找药,忽然看到桌上有个药罐,还是温热的,手忙脚乱地倒了碗药,端到唐海黎面前,舀了一勺正要给她喂,眼泪又突然无声地落了下来,“唐合,你,无意就算了…别气…”
唐海黎撇过了头,把心一横,狠心道:“你喜欢错人了,我从来都不是男子。”
药碗“嘭”地一声落在了地上,碎成几块。床和安礼菲之间的那点距离之间,被撒满了药水渍,好像一道界限,永远相隔了两人。
安礼菲还保持着喂药的姿势,半跪半坐,手还举着勺子。
须臾,她起身,发疯似得砸了药罐,气冲冲地出了门。
唐海黎闭眼叹气。
她不信安礼菲当真一点都没察觉。相识几年,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点猜想。只是,安礼她不愿意承认,不愿意相信。如今当她亲口说出来……意料之中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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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姜蒙楽到了孟泷城外时,才得知为何世人都说孟泷是光明之国。以火为防,当为第一国如此做了。
两米高的火焰,将孟泷城墙一周全部围的没丝毫漏洞。也不知这么高的火焰是如何长燃不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