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妁之言[民国]——开花不结果
时间:2017-12-05 16:13:11

  佣人看看他,又看看紧闭的房门,虽然觉得不太安心,却也只得退下。
  周晟慢慢走到房门前,抬手扣了两下。
  里头的人许是听到脚步声走远,又听到他回来,便以为还是原先那个佣人,不待他出声,就发问道:“表哥走了吗?”
  周晟没作声。
  屋里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紧跟着是秦芳仪略有几分低落的声音,“走了啊……”
  之后便没了动静,周晟拧眉站了一会儿,到底不想让她尴尬,正转身要离开,却又突然顿住,侧耳细听。
  屋内其实并不是没有动静,那细微的声响,几乎要叫人当作风声忽略了,可那分明不是风声,那是哭声,是几乎无法让人察觉的哽咽,是将所有声音死死压抑在喉间的啜泣。
  周晟听到那声音,整个人僵立原地,放在身侧的手猛然握紧,胸口似乎也被谁捏了一把,并不疼,却又酸又涩,叫人随着那细弱的哽咽,无端生出百转愁肠。
 
 
第65章 表妹
  秦芳仪喜欢周家的表哥, 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了, 只是一直埋在心底,没叫人知道。
  她身世不好, 少时父母双亡, 是二叔跟二婶心肠软收养了她。那时候她已经记事了,尽管二叔二婶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 可她知道到底不是, 在那个家里,就多了一分小心怯懦。
  第一次见周晟,是在她被收养不久后, 二婶生的弟弟周岁,周家表哥随周太太上门道贺。她躲在院子里的石榴花下, 看着表哥将二叔家的妹妹抱起, 一路举在头顶进门。妹妹灿烂的笑容、肆意欢喜的叫声,以及表哥脸上纵容的笑意,都让她记了很久。
  尽管当时, 表哥并没有看见她。
  第二次,是过年的时候,随二婶去周家拜年,也只匆匆见过面, 因为表哥要出门去找李家小姐,那是他的未婚妻,听长辈们说,两家的亲事早在表哥小时候就定下了, 两人越长越大,越发成了一对金童玉女,只待到了年纪就成亲。
  那一年也是端午,她随家人上街看龙舟,不小心走散,不敢乱跑,只坐在一家店铺面前的台阶上,胆怯的瞅着来来往往的人。有个妇人不怀好意,看她年纪小,说是自家的孩子,硬要抱走。
  正当她惊慌恐惧的时候,忽然落入另一个可靠的怀抱,她抬起泪涕泗流的脸,朦朦胧胧看见表哥对着她笑。
  他说:“这不是二姨家的妹妹么,怎么在这里?”
  那个笑脸让她记了一辈子。
  不久后,表哥出国留洋,一去好多年。倒是有信件回来,但她一个非亲非故的表妹,自然是没理由也没立场与他通信的。偶尔表哥会寄回来一些西洋礼物,竟也有她的份,这就足叫人受宠若惊了。
  再后来,她听到二叔跟二婶谈话,知道表哥的未婚妻与人私相授受,两家婚约不得不作罢。她初时听闻,除了替表哥难过之外,心里深处竟升起一股隐秘的喜悦。
  那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心意,她为自己见不得人的、卑微的心思感到难堪。
  表哥是个重情的人,即使李家小姐负了他,他也放不下,回国多年,一直没有成亲的意思。
  长辈们着急,二婶竟将目光放到了她身上。听闻二婶要带自己去周家小住,她几乎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在脸上显露出过于明显的笑容。
  那是她连在梦中都不敢奢想的表哥啊,能有机会接近他,就是要抛弃女儿家的廉耻,她也想鼓足今生全部的勇气试一试。
  那段日子,是她最开心的记忆。表哥真的很好,待她周到,亲切,温和。那时候她想,就算表哥对自己没有男女之情,但如果能就这样一辈子,她也心满意足了。
  但不是她的,终究不是她的。她无意间在表哥书房,发现了他与李小姐的信件。原来就算过了这么久,就算那个人已经成为别人的妻子,成为两个孩子的娘亲,表哥也仍然忘不了她。
  她那点心思,再这样的深情面前,显得那样难堪,可笑,如戏台上的丑角。
  见不得人的,始终见不得人。
  回到秦府后,她把自己的心绪整理好,将那些甜美的酸涩的苦痛的记忆,细心藏在心底深处,不愿再去想,不敢再去触摸。或许很久很久以后,等她能够坦然面对,才会若无其事地回想。
  但是现在,她不敢了。
  她从来都是个胆小怯弱的人,连打开面前这扇门,出去见见他的勇气都没有,就怕见了之后,之前所有的决心都会不堪一击,所有的决定都如决堤的大坝般溃败。
  她没有勇气再来一次了。
  周晟在门外站了许久,哭声已经止了,但他不知里头的人是不是还在无声啜泣。
  双脚站得发麻,他缓缓转身,一步一步走到前院。刚才那个佣人没有离开,见他从后院出来,忙迎上去。
  周晟坐在正厅里,张了张嘴,才发现喉咙有几分暗哑,清清嗓子,道:“你去告诉芳仪,我在这里等着,等她醒来,一起去街上。”
  大小姐装睡的事,在场两个人心知肚明,但佣人见表少爷想替大小姐隐瞒,自然不会拆穿,忙跑去传话。
  秦芳仪没想到她都说睡着了,表哥却仍在等,还想找些理由,佣人却道:“大小姐,一会儿老爷太太该回来了,若看见表少爷受冷落,恐怕不好。”
  再没有别的借口,秦芳仪心中虽百转千结,也只得起身梳洗,方才流过泪,眼角有些红,脸色也不太好,怕被看出端倪,她涂了点胭脂掩饰,又换了一身桃粉衣裳,出门前深深吸了几口气,方才开门。
  周晟听到动静,转头看去,面色如常,温声笑道:“睡醒了?”
  秦芳仪低垂着脑袋,叫了一声表哥。
  周晟站起来,“外头天气好,又是端阳节,和我出门看看热闹吧。”
  他看秦芳仪似乎要拒绝,便道:“方才在我家看见二姨,说你最近总闷在屋子里,怕闷坏了,就算为了不叫她担心,你也该出去走走。”
  听他把长辈搬出来,秦芳仪只得将推拒的话吞回腹中,两人一同上街。
  因是端阳节,城东这一片老街区有集会,从柳城附近各地赶来的商贩,将街道摆得满满当当。
  似乎所有人都从家里出来凑热闹,大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本就挤得慌,河边龙舟事了,大批人群往城内涌,秦芳仪被人-流挤得几次不进反退。
  在她又一次被挤到街边,差点摔倒的时候,一旁忽然伸来一只手臂,将她揽入怀中,隔绝了熙攘的人群。
  她抬头看去,周晟与她的距离只有一掌之远,此时他侧头看着前方,似乎是在探查前边的路况,嘴里安慰道:“现在人多,我们在这里等一等。”
  身后是墙壁,面前是温暖宽厚的怀抱,秦芳仪分外不自在,正要将人推开,后边的人猛地一挤,周晟不设防,又向前一步,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了一块。
  秦芳仪浑身僵硬,脸色胀得通红。
  周晟站定后,忙退开些,低头问她:“有没有撞到?”
  “没有。”秦芳仪声如蚊呐,不敢与他对视。
  周晟不知想到什么,没再说话,俩人就这样,一个侧头,一个垂首,直到这股突如其来的人群慢慢散开。
  秦芳仪松了口气,但还没等她将心全部放下,就见周晟将放在她肩上的手移开,十分自然地往下,握住她的手腕,“走吧。”
  秦芳仪怔怔立在原地。
  周晟回头看她,“怎么了?”
  他的面容如常,语气温和,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眼下的举动有什么不妥之处。
  秦芳仪不由反思,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这大概只是寻常表哥对表妹的关心而已。
  见她不说话,周晟又道:“去前面看看吧,我看到有很多摊子。”
  秦芳仪试着将手缩回来,却没想到,周晟看着只是虚虚的扣住,却怎么也挣不开,只得由他牵着。
  两人来到一个卖首饰的摊子前,摊上的首饰都不是新的,样式古典,看起来像是前朝留下,人家家中传下来的物品,许是日子不好过,才拿出来典当贩卖,最终落到这小贩手中。
  周晟看中一对翡翠镯子,成色不算顶好,却绿得浓翠,叫人一眼就沉溺进去。他拿起来看了看,问秦芳仪:“怎么样?”
  “好看。”秦芳仪道。
  周晟便拉过她的手,一手一个套进去,而后退后些上下看看,点点头,含笑道:“确实好看。”
  秦芳仪生得纤弱白皙,今天穿了一身桃红色衣衫,细如白雪的手腕套上一对浓翠镯子,越发纤细娇艳。
  她呆呆看着自己的手,醒过神来,忙要将镯子褪下。
  周晟制止她的动作,“不喜欢吗?”
  “喜欢,可是——”
  “那就戴着吧。”他向摊主询问价格。
  摊主看他一身西装,一派洋气,就晓得是个有钱的主顾,心下转过一些心思,伸出两个指头,热情道:“我看镯子与这位小姐极相配,公子若有意,给我二十个大洋就好。”
  秦芳仪一听,忙偷偷扯了扯周晟的衣袖,小声道:“太贵了表哥,我不要。”
  摊主赶紧道:“二十块大洋,除了这一对翡翠镯子,还有这只玉佩,当做添头也送给公子。我瞧公子和这位小姐是天设地造的一对,看着有眼缘,给的是实在价,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秦芳仪红了脸,“我们不是——”
  周晟却笑道:“包起来吧,我看也挺好的。”他爽快的付了钱。
  摊主喜上眉梢,又胡乱说了一堆金童玉女百年好合之类的吉祥话。
  周晟面不改色,含笑听着,秦芳仪窘迫得直要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待离开那处摊位,她仍想把镯子摘下来,“表哥,真的太贵重了。”
  周晟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你既然叫我一声表哥,难道还不值两个镯子?”
  秦芳仪垂着长长的眼睫,只道:“不行的……”
  表哥只把她当做表妹,自己却不知足,不想将表哥只当表哥,若收了这一对镯子,恐怕心中更有许多不该有的想法,她怎么敢收呢?
  周晟还要再说话,一旁忽然插入一个惊喜的女声,“晟哥?”
  二人同时抬眼看去,只见几步外的摊子边,立了个年轻女子,一身月白旗袍,素面朝天,不加装饰,却别有一股出水芙蓉般的清纯。
  秦芳仪一眼认出,这就是那位李家小姐,表哥曾经的未婚妻,数年前,她曾见过表哥与她同行。
  她转头去看表哥,果然,他已经愣住了。
  秦芳仪垂下眼,手腕又挣了挣,这一次,轻而易举的从周晟扣着她的手掌中脱离。
  她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烫,却不是羞怯。
  表哥的心上人就在眼前,她还有什么脸面与人拉拉扯扯呢?想起方才被表哥牵着手时,心中那股隐秘的喜悦,此时想来,就好像是心底的秘密被赤-裸-裸的展露在阳光下,叫她难堪得几乎站不稳,只想远远躲开。
  她不敢去看周晟,也不敢看对面那位李小姐,低着头,急急道:“既然表哥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说完,不等周晟回应,转身步履匆匆离开。
  “芳仪——”周晟追了几步。
  “晟哥!”李梦雅出现在他身前,眼中闪过惊喜、激动、怀念等许多复杂情绪,不等再开口,眼角已经红了,“晟哥,我——”
  周晟斯文的脸上带着着急,打断她,“梦雅,改天再和你联系,芳仪一人回家,我不放心,先去送她。”
  李梦雅意外地看着他的身形快步离去,许久后,狠狠咬住下唇。
  街道上人多,秦芳仪不过先走几步,周晟之后追来,就看不着她了。他只得沿着秦府的方向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
  眼看秦府就在面前,他正准备入内问问佣人,却见秦宅侧面小巷内,蹲着个粉色人影,不是秦芳仪是谁?
  她抱膝蹲着,长裙及地,脑袋埋在膝盖上,消瘦的肩膀轻轻耸动,不必说,又是在哭。
  周晟站在巷子口看着她,心中寻不到人的烦躁渐渐散去,反倒有一股柔软酸涩袭来。
  他叹了口气,慢慢靠近,温声道:“怎么哭了?”
  秦芳仪听到动静,慌乱的擦着脸,不敢抬头,带着鼻音,磕磕巴巴道:“是、是沙子进眼睛里了。”
  周晟在她身前蹲下,单膝触地,又问:“方才为什么跑?”
  秦芳仪不答,纤细的手指被手帕绞得发白,“表哥怎么回来了?李、李小姐还在呢。”
  周晟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迫她与自己对视,“不要管别人,告诉表哥,为什么哭?为什么跑?”
  眼神慌张的游移着,秦芳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更多的眼泪汹涌流下。
  那些心思,那些见不得人的念想,怎么能被表哥知道?
  但她心中又有另一个声音,或许……该叫他知道的,这样,他就会厌弃她,远离她,这样,心底再没有侥幸,才不会心生妄想。
  周晟又叹了口气,不再追问,从胸前口袋掏出白手帕,替她擦眼泪,“好了,不想说就不说,别哭了。”
  秦芳仪终于忍不住,哽咽道:“表哥,你别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
  “这样也叫好么?”周晟低声问她,“傻丫头,表哥对你一点都不好,若好,你怎么会哭?”
  “不是的……不是的……”秦芳仪忙摇头。
  周晟不等她说完,又靠近了些,将人抱住,轻轻拍拍她纤瘦的脊背,“别哭了,表哥答应你,从今天开始,以后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对你更好,所以别哭了,好不好?”
  秦芳仪僵硬地靠在他肩膀上,眼泪一时止不住,还在往下流,她几乎不能理解周晟话中的意思,愣愣问道:“为什么?”
  周晟在她耳旁轻声道:“因为表哥想追求你,想要令你垂青,想跟你一起生活,行么?”
  秦芳仪失声许久,突地一把将他推开。
  周晟正觉得疑惑,从方才就一直不敢看他的人,却忽然与他对视。
  似乎是为了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甚至是为了看清面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她的表哥,秦芳仪上上下下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后,突然捂着嘴咽呜出声,“表哥,你别骗我……我会当真的……真的会当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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